两人遥遥相望,久久,谁都没有说一句话,直到一声轻咳,打破了沉默,然后接连的咳嗽声响起,杨若兰一慌,急忙跑去倒了杯水,然后扶着宋衍生坐起来,将杯子递到他唇边,喂他喝水。
到底已是不惑之年,再加上两人几十年未见,宋衍生尴尬地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咕噜咕噜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极不自在地握紧了杯子。
杨若兰早已经退开来,她僵硬地站在床边,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宋衍生发现,无论他面对别人时如何圆滑如何威严,面对杨若兰时仍旧是三十几年前的愣头青,紧张地找不到语言,过了半晌,他才讷讷道:“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你身体怎么样?”杨若兰也很不自在,语气都紧绷着。
“还好,一把老骨头了,活了这么些年,也够了。”宋衍生笑着打趣自己。
杨若兰瞪圆了眼睛,“瞎说,好好养病,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怎么不见有人照顾你?”
“宋璃在医院里守了很多天了,我让她回去休息了,我差不多好了,医院里有医生有护士,他们都能照顾我,人这一病,才发现真的老了。”宋衍生说话都带着气喘。
“是啊,看你还精神,有没有想吃的,我让人去买,医院里的饭菜真难入口。”杨若兰轻声问道。
“没有,你坐吧,瞧我都忘记招呼你坐了,你是越来越年轻了,我却越来越老了,让你看到我这样子,真是不好意思啊。”宋衍生脸上掠过一抹羞惭。
“你操心的事情太多了,现在退下来了,今后好好调理身体,没什么事就跟宋璃去旅游,心情舒畅了,人自然就年轻了。”杨若兰还是站着,或许是这样站着,她才能支撑自己。
听她毫无芥蒂的提起宋璃,宋衍生其实挺意外的,却声色不露,“是啊,全是托了这病的福,终于退下来了。”
两人又聊了一阵,大抵都是些客套话,杨若兰抬腕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站起来,“宋书记,那你好好养病,我就不打扰了。”
她的称呼让宋衍生一怔,一抹郁色从眼底滑过,他直起身,“好,好,你也保重身体。”
杨若兰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宋衍生一眼,她欲言又止,匆匆向门边走去,快靠近门边时,她突然顿住,低声道:“我来,是想说声对不起,震威,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杨若兰说完,脚步不停地走出病房。宋衍生心头大震,他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到她说一声对不起,她到底不是三十几年前那个骄傲又跋扈的小女孩了,看着病房外空荡荡的,宋衍生重重的叹息一声。
杨若兰走得很急,进了电梯,她的手心还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她看着金属电梯壁上神情慌乱的自己,她晒然一笑,原来说出搁在心里二十几年的话,并非那么困难。走出电梯,她匆匆向医院大门走去,身后忽然传来疑惑的声音,“若兰姐?”
杨若兰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到电梯前站在一位头发绾成髻的贵妇人,隐约觉得眼熟,那妇人又喊了一声,“若兰姐,真是你。”
宋璃吩咐了李阿姨几句,然后迎上来,笑道:“刚才我以为眼花了,没想到真是若兰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若兰认出了宋璃,或许是最近忧思操劳,她的气色很不好,人也苍老了许多,所以杨若兰刚才才没有认出来,她淡淡的笑了笑,“回来有些时候了。”
宋璃点了点头,“嗯,若兰姐,你有时间吗?请我喝杯咖啡可以吗?”
杨若兰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她点了点头。
医院对面的咖啡厅里,杨若兰与宋璃相对而坐,宋璃捧着咖啡杯,轻轻啜了一口,咖啡的香醇在齿颊萦绕,她看着对面的杨若兰,“若兰姐,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嗯。”
“若兰姐,当年的事对不起,若不是我从中作梗,衍生也不会误会斯年,更不会袖手旁观,这些年,我只要想到你们在外面受苦,我就内疚不安,对不起!”宋璃真诚道,当年她只是怕他们会抢走宋衍生,并不是有意为之,事后她很痛苦,却又不敢向宋衍生坦白,怕他会怪她。
杨若兰摇了摇头,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刚才才忏悔了,这会儿宋璃也来向她忏悔,“宋璃,曾经我怨恨过你,是你强行插入我们的婚姻,将我们拆散,我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现在,我不恨你,也不恨他,二十年前的事,是我咎由自取,怪不了任何人,你无须自责。”
“若兰姐……”宋璃讶异。
“好了,就这样吧,如果你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已经听到了,再见。”杨若兰站起来,摸了摸包里,才想起自己没带包,她笑道:“看来你得请我喝这杯咖啡了。”
宋璃也站了起来,“应该的。”
“那……再见。”杨若兰说完,转身离开,宋璃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她重新坐下来,偏头看着窗外,良久都没有动。
………………
司徒北走马上任后,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为人低调内敛,做事亦低调。大家预想中的腥风血雨根本没有出现,他越是迟迟不动手,越让大家提心吊胆。总觉得应该发生些什么,但是却什么也没发生,这种捉磨不定的感觉,让人抓狂。
池斯年在去巴黎前,司徒北曾秘密会见了他,年轻有为的高官,满脸皆是儒雅之气,比镜头前清冷的形象相比,更显得平易近人。
他们是在政府准备的别墅里见的面,温夕瑶为他们送上茶水,然后招呼儿子去二楼,将空间留给他们。
司徒北的目光追随着娇妻与爱子,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二楼的楼梯口,他才收回目光,略有不满地盯着池斯年,池斯年掩嘴轻咳,“看来我造访得不是时候。”
温夕瑶的公司刚放年假,这是司徒北调任过来后,她第一次过来,离别已久的小夫妻,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偏偏池斯年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了他们互诉离别之情。
司徒北也不接他的话,慢悠悠的煮茶,池斯年静静坐着,看他手法娴熟,耐性十足,他急躁的心情慢慢沉淀下来。
司徒北煮好茶,往杯里续茶,“试试,很少有人能喝到我亲手煮的茶。”
池斯年瞧他有模有样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入口的苦涩让他眉心一蹙,他很少喝茶,现在的人大多浮躁,宁愿喝咖啡也不愿意喝茶,但是他却知道这茶,“苦丁茶?”
“嗯,苦丁茶。”司徒北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我经常喝这种茶,来提醒自己是父母官,不要忘记还有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提醒自己不要纵容贪官污隶搜刮民脂民膏。”
池斯年心里微微一震,他慢慢品味着茶,也慢慢品味着司徒北这番话,“有您这样的好书记,是百姓之福。”
“是么,我怎么听人咬牙切齿的说我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司徒北挑眉道。
池斯年笑了起来,“在我看来,力是相对的。”司徒北轻笑。
两人点到即止,并没深入,一晚上都喝这苦味甚重的苦丁茶,池斯年的胃终于开始抗议了,他抬头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已经十点半了,他放下茶杯,“司徒书记,谢谢您的招待,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司徒北温雅一笑,“时间确实不早了,听说你明天早上的飞机去巴黎,那我就不多留了。”
池斯年悚然一惊,他连他去巴黎的事都知道,看来司徒北对省城的局势已了若指掌。他心里翻起惊涛骇浪,脸上还噙着温文的笑意,“是,舍妹在巴黎,我去接她回来,司徒书记,告辞。”
“我送你。”司徒北将池斯年送到门边,两人轻轻颔首,池斯年转身出了别墅,回到车上,他细细回想司徒北的话,他们交谈得不多,但是仅有的几句话,司徒北已经表明了态度。
民脂民膏?
世界水上乐园的项目是前省长提出来的,这个项目动辄斥资上百亿,更关键的是,他曾让人去调查过将要规划的海域,那一片居民大多以养殖渔业为生,世界水上乐园的项目启动之后,很多人不愿意搬离,还造成了流血事件,所有这个项目一再搁浅。
前省长就是因为此事被罢免,司徒北刚来省城,必定要有一番作为拉拢民心,而他刚才那番话,其实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池斯年胃疼得更厉害了,好好一个赚钱的项目,好好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生生要毁在这里,这事或许宜迟不宜早,他揉了揉眉心,看来司徒北首先要拿来开刀的,便是世界水上乐园的项目。
也或许,他领会错了司徒北的意思,从而失去分得一杯羹的机会。池斯年仰头靠在椅背上,这些年他险中求胜,事业才会越做越大。难道是人到三十,就不敢冒险了?
池斯年想了许久,才拿起电话,拨通一个电话,吩咐了几句,他挂了电话。转头看着安静的伫立在夜色之中的三层小别墅,他但愿今晚的胃疼,疼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