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西。
旷野荒凉,星幕低垂。
土城垣于万里黄沙中起伏,其上土砖七零八碎,仿佛不日将会坍塌崩溃。夜色笼覆,仍可见,疲惫的军士坚守戍岗。北风夹携沙砾,呼啸着刮过面颊,是戍边军们早已习惯了的刺痛。
元军麾帜随风肆意翻卷,旗杆高矗,颤巍着吱呀作响。
麾下立着男人的身影,早已不似从前挺拔,那身银白甲胄亦久经风沙,灰败残旧,再难见光泽。
“祁大人。”属下抱拳禀告。
麾下身影闻声回头。
他的面容,同所有戍边军人一样,粗糙而沧桑,胡碴杂乱。倒不难看出其人身形凛然,气势威严。
却又比谁都沧桑抑塞,似木叶枯败,油涸火烬。
不知是凭了什么吊着口气。
“祁大人,邬术炙了马奶酒,您已操劳数日,不如喝些酒暖暖身子,便稍作休息罢。”察罕见他回头,连忙道。
祁念笑摇了摇头,沉声开口:“不必了。传令军中,戍岗兵士轮流休憩。你和邬术将马奶酒分发下去,犒劳众人。”
“是。”察罕抱拳告退。
祁念笑仍负手而立,视线落于漆黑模糊的地平线。敌军撤兵只是一时,不知哪刻便会卷土重来。更为激烈的战争在等待着他们,像是眈眈逐逐的猛兽,迟早将众生吞灭殆尽。
溃不成军的,非此,即彼。
阵阵无力感袭来,长呼出的气息化作白雾消散。
祁念笑倚靠着斑驳土垣,缓缓坐下。
他摘掉头盔置于一侧,碎发混杂着细沙黏腻在额前,遮不住眉宇间沧桑的纹路沟壑;双瞳毫无神采,眼下乌青浅现,写满疲倦劳碌;也许是因为面颊过于凹陷,原本高挺的鼻梁显得格外突出;他的下颌好像较从前宽阔了几分,杂乱的胡茬疯长,满布颏颊,简直不修边幅。
祁念笑动了动僵硬的肩胛,甲胄冰冷厚重,硌得他筋骨生疼。
他卸下了上半身的护甲,沾满烟尘的手在布帛上擦了擦,然后探进中衣内里,取出一只香囊。那香囊似乎有些年头了,边角布料已磨白,想来是常被人握在手心里摩挲。
他将它抵在鼻尖。
熟悉的药香甘涩扑鼻,祁念笑阖上眸子,长睫微颤,深深地呼吸着。
良久,攥香囊的手才缓缓垂下,贴向心口。
今夜风大,月朗星繁,他不由得抬头望向夜幕。高原的天空看起来低压压的,像一张悬垂的玄幡,仿佛伸手便可触及。
圆月是那么的明亮,亮得晃眼。
恰同他遥远的记忆相重叠。
是她细声细气地唤着他。
年少的祁寒仰躺在屋檐砖瓦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摊开掌心伸向天空。她望着自己的手背,忽然咯咯地笑出声来。
——抓住月亮了。
那时她笑颜憨甜,亮晶晶的杏眼仿佛近在咫尺,就在他眼前。
祁念笑呆滞地,嘴角扬起了一瞬。
他抬起手臂,摊开的掌心盖住月亮的轮廓,学着回忆中的人收拢五指。
月华从指缝间倾泻。
他抓不住月亮。
就像他留不住她。
月明依旧。
人不如故。
这是成德二年的冬天。
他被遣来漠西,一年零七个月了。
却又像几辈子那样漫长。
祁念笑觉得很累,很累。这副躯壳,从内而外,不过是障眼法下的残骸枯骨。
他闭上了眼。
有什么水痕洇湿了眼周的细纹。
他不断在脑海里回忆着过往,企图抚平愈痛的心口。他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只剩那些记忆。不是它们支撑他活下去,而是只有他活着,那些最最珍贵的记忆才得以保存啊。
他舍不得。
舍不得忘记。
舍不得这一生仅有的美好,会随着他生命的终止,消散在长河中。
也许真的太累了,他倚靠着土墙,不知不觉,竟就这么合眼睡了着。
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号角鸣声惊醒的。
祁念笑猛地直身而起,手里还攥着香囊,定睛远望。
“察罕!”他凛眉扬声道,“海都来袭!速令军队备战——”
“是——”矮阶上的察罕和邬术早扔了酒囊,迅速行动起来。
祁念笑飞快地穿戴好盔甲,刚想伸手去够佩刀。
这才惊觉,自己手中还捏攥着香囊!
此刻军情紧急,他们守在最后的防线。敌人攻势猛烈,他有他的责任要履行——已没时间再卸甲、把东西塞回里衣了。
迟疑了一瞬,祁念笑只得先将香囊的吊绳系在腰间笏带上,便匆匆提刀,杀出土城垣。
云沙泱漭天光闭,塞外阴沉,万物凝。
激烈的喊杀声响彻云霄,只见硝烟滚滚,刀光剑影,血飞溅,沙漠顷刻乱如黄泉地府。
祁念笑率军,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挥刀与敌军主帅交战,气势如虹。
几回合下来,他占上风,窥破敌人败迹,立刻纵马追击。
忽然,祁念笑不经意垂眸,瞥见笏带上空空如也。
香囊呢?!
脑中“嗡”地一声,神识俱焚。
他从没这么慌神过,无助地僵定四顾,眼前仿佛天塌地陷。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这香囊——唯独它不行啊!
他顾不得迎敌,焦躁地环顾,蓦然惊觉,就在不远处的地上,他的香囊沾满尘土,静静躺在那里。
祁念笑想也不想,跳下马,直奔它而去。
越来越近了。
就差一步了!
他弯腰,伸出手。
却在同一刹那,被一只利箭无情地射穿左臂……
……
……
桃峪。
唢呐喧阗,鞭炮齐鸣,人们欢声笑语,四处喜庆热闹。
门上窗上都贴了大红囍字,悬了红绸布,另有一只只红灯笼摇曳在冬风中。
前来参加这场婚仪的满座宾朋,全是桃峪里朴实的百姓们。他们带着自家朴实的贺礼,自发帮忙或是暖场,总归都在为这对新人送上真挚祝福。
魏予在厨房烹饪得热火朝天,沧笙则在前院迎宾招呼,忙得不可开交;今夜主持婚仪的,是温婉大气的知鸢;就连阿孜也没掉链子,忙前忙后,难得地高兴。
不多时,一身大红色婚服的两人,携手同行,穿过院落步入厅堂。
新娘子盖了盖头,正红的嫁衣以金线绣了图样,不掩其人气质清雅。
再观新郎倌,风姿卓然,端得是润泽如玉。
此刻,他正执着心上人的手,俊颜泛红,笑意盎然,一颗心狂跳着。
目之所及,尽是明艳的红,喜庆的红,灼如灿阳的红。
没有华贵的衣饰,没有繁缛的礼仪,没有奢华的装潢,甚至没有高堂,甚至不能广而告人,只得在这小小的山峪里举办。
这,便是他和她的婚仪。
逐世忽觉喉中苦涩。
他羞涩地,更多是心疼地,久久凝视着身侧,凝望他的新妇。
起初,他坚决要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却被祁寒更坚决地反驳了。
祁寒一再强调,她无需什么隆重仪式,可千万别为此耗费钱财,该省下银子来,成就大业。
她说,奢饰缛礼,昙花浮华,不过是“面子”。
她说,她不在乎那些,她嫁他,只是为着他这个人,为着“里子”。
“重要的,只是你。”她曾抚着他的脸,对他道,“我一点都不贪心,拥有的这些,早知足了。能得眷侣如此,与君相伴一生,已是走了大运,何复奢求?”
于是在她的张罗下,他们的婚事一切从简,简朴得不能再简朴。
进门拜堂前,有人在门口摆了火盆,众人起哄让新娘子跨火盆,说是去晦气。
旁边有个老翁嗓门儿最大:“新娘跨火盆,旺财又添丁,侍夫更恭顺,去晦又除瘟——”
逐世听得眉头一皱。
他很不喜欢这种说法,直让人冒火。什么添丁什么恭顺,什么晦什么瘟?
“你不用跨,”他对祁寒道,“当心脚下,我牵你绕过去。”
周围有人瞠目结舌:“公子,这于理不合,有愧祖宗啊!哪儿有新娘子过门,不从火盆上过的道理?”
“现在便有了。”逐世淡淡道。
“可晦气还是要去的!此为习俗传统,不可擅改——”人都叽叽喳喳地附和。
逐世一言不发。
下一刻,竟直接打横抱起他的新妇。
众目睽睽之下,他径自迈步,淡定地,跨过了地上火盆。
继续往前走,逐世听到,怀中传来她咯咯的轻笑:“新郎倌儿,你刚刚愧对祖宗了。”她的指尖戳点着他胸膛。
他柔和了眉目,附耳对她说:“哪儿有?我们不是已从火盆上过了来?”
“他们让我迈。”
“我便迈不得?”逐世轻哼一声,“往后,我乐意侍妻恭顺,不行?”
她只是攥着他胸前衣襟,只是笑如银铃。
二人拜堂时,主位摆着颜书礼的灵位。他与她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最后与她躬身对拜。
直到此时,逐世都有些恍惚。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她真的……嫁给他了……
美好而梦幻得不真实。
等到喜宴结束,宾客散去,饮过交杯酒,他终于与她一同坐在了床上,十指紧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