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江右下雪了。
义军的据点地处山间,较平地更冷些,风也更大些。
赵禀是踏着风雪而归的。
前些天,他与部将北上夏津整饬谍者组织,回程路过汴梁,便去拜访了老友公输甲。
哪成想,居然从公输先生口中听到了难以置信的消息。
“寒姑娘是派人传信给我、问了汴梁同知诈死之事的线索,再后来,就听说枢密院那位带人抓获同知,押回大都审问了,”公输甲纳闷地问:“她——没和你说嘛?”
又补刀一句:“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呢……”
赵禀险些当场冷了脸。
他是清楚大都最近的事态的,也知道祁念笑在与国师的对抗中连连取胜——却是万万不曾想,自己的妻子竟会掺和其中。
她会偷偷与连卫接触,就是因为这个吗?
与她通讯联络的,是连卫,还是……祁念笑?
为何欺瞒?是不信任他赵禀也能助她打击国师吗?
她就这么信任祁念笑,胜过于信任自己的郎君吗?
赵禀怀揣着难以疏解的心事回到了绥州。
雪花落在他的鬓发与肩头,衬着他沉云密布的面容,只显得潇疏冷冽。
他远远望着居所的方向。
一个念头闪过。
她提供给大都的,只有汴梁线报吗?
赵禀调转了方向,快步走向平时办公的书房。
他的书房从未对她设限,她想何时踏入便能何时踏入,想翻阅什么便能翻阅什么。
犹记得上个月,他拿到份来自船坞的供词,虽不算什么直接证据,但也能侧面印证先前的猜想。当时他将密函拿给她看过,她便将东西存放进了他书房的桌匣中。
不知为何,赵禀隐隐有些心慌。
她可会将此物带给连卫?
不可能吧……
总不至于连这么细小的线索,都要传递给祁府吧……
然而,等赵禀拉开木匣,却是不见了那封密函。
最不愿意相信的一个事实,讽刺地提醒着他。
是个多么愚蠢的傻子啊。
……
祁寒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是血腥残酷的战场。天昏地暗,刀光剑影,狼烟四起人仰马翻,数不清的死尸横叠,破碎的旌旗在泥污血污里被践踏……
梦中,她好像就在那里,用着旁观的视角。
她看到赵禀僵直地伫着,被四面八方的箭雨贯穿了身体,鲜血染红了盔甲……
“不要——”祁寒惊恐地打挺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泪水便如倾泻的长河,止都止不住。
昏暗的屋子里,不见一点光亮。
她下意识唤了几声“郎君”,无人应答。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总会短暂地忘记现实。
无暇顾及任何,她只知道她现在心很慌,特别慌特别慌。梦中的景象太过真实了,不管是厮杀声还是刺目的鲜血,都真实地,就好像她眼见着自己的丈夫战死沙场……而她拼命嘶吼着,无力挽回任何……
周围的黑暗无穷无尽,似能将她吞噬。
……
冷风戚戚,洁白的雪花飘落人间。
赵禀从书房中走出来。
麻木地,仰起头。
冰凉纯净的雪丝化得很快,沁入他深锁的眉心。
却带不走愁闷与烦躁。
忽然,不远处传来阿孜的惊呼:“哎——夫人——你慢些——”
赵禀错愕,望向那个方位。
冰天雪地里,他看到祁寒哭着朝他跑来,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中。
“……寒寒?”他瞥见她赤着足,没来由地怄火:“为什么没穿鞋子?大冷天的,披风呢?”
他板着脸孔脱下裘衣,紧紧裹住她,将她横抱起来。
祁寒陷在他怀里,想说什么,泪水更像断线的珍珠,一串接一串滚落。
“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可是你们照看不周?”赵禀厉色望向阿孜。
“不是啊……”阿孜困惑:“夫人好端端歇息着,突然哭着跑了出来,说她找不见你了……”
她笃定似的推断:“铁定是做噩梦了!”
噩梦……吗?
赵禀眼神落空,眉目又沉了几分。
她好端端的,为何会做噩梦?
她如此强烈的恐惧与忧心,是为着……谁人?
赵禀想起前段日子,在临安宅子的那夜,她好像也是从噩梦里惊醒的。那天一切照常,他们甚至做了最亲密的事——她何故突发梦魇?
该不会是因为,当日她翻找书箱时,看了那本……至元廿八年的兵法簿册吧?
是为了那个人吧。
以前只见过,她独为那人悄怆。
赵禀沉默,抱着祁寒往回走。
……旧事,旧人。
好教我愁万结、妒万叠。
……如何涣解?
不多时,他们回到了家中。赵禀先将她轻放在床上,随后就去打了盆热水来。
他一语不发,蹲在她身前为她洗脚,头低垂着。
冰冷冻僵的双足,泡在热水中,被他轻揉。
便有股说不上来的暖流,涌动着,从四肢末端传遍她身体的每一寸。
祁寒的呼吸渐渐平缓,此刻眼圈红润,凝眸望着他的发顶。
“郎君……”她抽噎着,轻声唤他。“郎君……”
赵禀抬起头,笑意温煦如暖风。
“嗯,”他话音润泽,异样地温柔,“我在呢。”
他拿布巾擦净她脚上的水珠,出去倒了水盆。回来后,便见她缩在被子里抹眼泪。
“别怕……别怕……”他钻入被中,侧身搂抱着她,温和地安慰。
祁寒蜷缩在他臂弯,感受着他炽热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一时间,泪意更甚。
还好,她的丈夫完好地就在她身边,生龙活虎的,鲜活而温暖的。
“能不能,答应我,”她鼻音很重,“别离开我……别丢下我……”
他一怔,等回过神来,便是心疼地吻着她的眉心。
“永远都不会。寒寒,我答应你。”他浅笑着说。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只有你丢下我的份儿。
而我……
恐怕做了扑火的飞蛾,自焚为烬……
也还会感念,你予我的炙热光辉罢……
“我听说,顺阳那个反元的土官,纪隆,又传了信给你,说想与义军联手,起兵抗元?”她忽然严肃道,“清远他们是不是逼迫你出兵了?”
赵禀默了一瞬,平静道:“众人似乎都觉得,已到了反元复宋的紧要关头了。”
“不行。”她面色苍白,冷道:“我知道你也不想出手,你也觉得激进冒险,你心里是不赞许的。何况纪隆真的不可靠!且不说他手中兵种单一薄弱。我始终怀疑,先前义军据点遭泄漏,肯定与他有关——此人,投机倒把,不值得信任!”
赵禀敛目,没说什么。
“郎君!你的夙愿是为天下长治久安,不是掀起战乱!”她略显急促,“总之,我不同意你现在起兵,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的丈夫迫于形势、就这么上赶着赴死!”
“嗯,”他应道,手抚她鬓发,“别担心。我不会的。”
祁寒总算平复了心绪。
她攥紧他胸前衣襟,似舒了口气,缓缓合上眼帘。
“安心睡吧……”他的唇吻去她眼睫的泪痕。“我一直在。”
灯影昏,月影斜。
赵禀枕着胳膊,侧身躺着,掌心一下下轻拍她的后背,哄孩子一样。
她已入眠,睡颜很乖,呼吸清浅依旧。
他却兀自怔神,好似失魂荡魄。
一段很久之前的记忆,毫无征兆地,闪回眼前。
那是至元二十八年的汴梁,他与她结伴同行,夜宿在公输木坊。
闲聊时,他忽然感受到来自她的一抹注视。
被她那样地看,他那时羞涩得耳朵都红了,便轻咳一声,问道,姑娘为何盯着在下?
——总觉得,你和我长兄很像。
她一本正经地说。
他愣了,问她怎会这样觉得。
——不是外貌像啦……虽然你们都很好看就是了。
她眉飞色舞地解释。
——是感觉,就是感觉你们相似。好像……都有着痛苦的过往,都曾在困顿中挣扎;习惯用温柔的微笑掩盖内心,习惯藏着真实的自己,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活得辛苦……所以望进眉目深处,便总会隐有些压抑阴郁呢。
——看着你,突然就想起我长兄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像在心底埋了根刺。
这么多年,都隐隐作痛。
寒寒……
寒寒……
你的泪,可是为我而流?
你唤着我“郎君”的每一刻,是将我当成了谁呢?
你更想这样称呼谁呢?
在你心中,是不是……你的丈夫只有祁念笑,而我……不过是个备选,一个适合你的备选……能携手同行的,退而求其次?
若我和他正面敌对,你会站在我身边,还是……选择奔向他?
你不让我起兵,是不想我有危险。
还是怕我杀了他?
你对我的爱,单拎出分毫,都已能占据我这飘蓬一生的全部了。
却还是不及,你与他从前的深情吗?
……但是寒寒,这些都不重要。
赵禀的一切,从来,都不重要。
或许你并不知晓,在临安的那一夜,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跪伏在你裙裾为你做最亲密的事。
无关任何的情与欲,那仅仅,是我向你最真切的自证。
我想让你确认了,为着你,我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愿意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是……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