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魏予哼着小曲儿,独自蹲在河边浣衣。
初春的溪流还是有些凉,他拧着衣物的水,手都冻红了。
他把洗好的衣衫搁在木盆里,又抖搂开一张被单,攥着两角抛入河中,反复冲刷。
猝然,魏予感受到,有什么人影正慢吞吞靠近他身后,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却也好像犹豫着踟蹰不前——总归让他后脖颈一凉。
魏予一哆嗦,猛地缩肩回头,正和逐世大眼瞪小眼。
“公、公子?”魏予攥着被单,目瞪口呆,“您走路怎没个声响……”
只见逐世拘谨地捏着拳头,走到他身侧,也蹲了下来。
他双手搭在膝上,目光紧盯魏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我想……”他欲言,唇微开合,却又立刻垂首,似打蔫儿的叶子,“唉……算了……”
“您……找我有何事?”魏予先把被单挂在石头上,回过头来,瞬间被逐世那严肃坚毅得像要赴死的眼神给吓了住。
魏予打了个激灵,默默地,蹲着往旁边挪了半步,像螃蟹一样的小碎步。
“其实我……”逐世皱眉,眼神古怪,压低声音,“有求于你。”
他也像螃蟹似地蹲着挪步,再度凑近魏予。
“我想问……”逐世深吸一口气,又纠结万分,倏然泄了气,温吞道:“算了……没事。”
魏予五官都紧绷得纠拧起来了,欲哭无泪道:“公子您——到底想问啥啊?”
一直蹲在我旁边,还一直这么盯着我看,我害怕啊!
再观逐世,神色凝重,但又不全然是凝重。
好像还有几分奇怪的讪讪然。
他谨慎地瞥过四周,确定周围没人,适才极小声地蚊呐曰:“魏予,你比我早走许多人生路,我想向你讨教些……阅历。”
“哈?”魏予挠头,“我哪儿有公子博识?”
逐世眼神躲闪了几分,干咳两声,脸瞬间涨得通红,结巴道:“就、就是……那个……夫妻之道,”他咬咬牙,干脆豁出去了,横道:“该……如何行事?”
有乌鸦鸣叫声声,扑棱着飞过二人头顶。
魏予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是吧!”他当真不敢置信,“您和夫人成婚这么久——不会还不知——”
逐世抱膝蹲坐,别回头去,郁闷地沉了脸色。
魏予呆若木鸡:“不是,您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虽说他们公子十多年都在为大业奋勉,没心思用在风花雪月上,好歹蛰伏底层数年、穿行黑暗数年,至少也该了解些风月事罢?
怎可能一窍不通?到现在?
“也不是……不知……”逐世皱眉,从齿缝间挤出话音,“多少还是知道个……大概……”
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人了,虽说不曾经历,但对于男女之事,他肯定不是茫无所知。
“我只是害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逐世眉头深锁,心内苦闷不安。
他不知道,不知道是否是他哪里做错了,哪里还不够好,才致祁寒那般应激。
他还记得她那近乎惊惧的浑身发抖。
记得她止不住的眼泪。
他隐约明白,她在怕,不是她自己想这样怕的,而是有些阴影仍挥之不去,就在她记忆最深处。
如果,往后她不想做这件事,那他再也不会和她提了,再也不会动这念头了。他绝不让她饱受痛苦,余生只想保护好她,呵护好她。
但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她其实也是想同他亲近的……
那他总不能百无一是罢?
是不是,如果他更通晓此事,便更能照顾她的感受?
是不是,若他深谙此道,就有可能帮她拔除心底的刺,帮她迈过障碍?
“魏予,我记得你原先偷藏了一些……那种书册,还被沧笙无意翻出来,然后追着你满院子打?”逐世正儿八经地问:“可否借我,阅览几日?”
魏予尬笑几声,苦脸道:“我藏的那些禁书,全被我家那位扯了烧了……”
他捂着嘴,凑到逐世耳边:“不过,我还珍藏有十几幅图,上头有些小字注释,不愁琢磨不清……”
逐世与他对视一眼,不言自明。
“但是咱可千万别让沧笙发现,”魏予双手捂着心脏,胆颤道:“若再被她逮到我偷看这些,公子您就只能逢年过节给我烧纸了……”
“放心,今日沧笙和寒寒去临安了,都不在桃峪,”逐世似乎早有准备,“这是你我的秘密,我定不会泄露半个字。”
魏予“嘿嘿”笑了两声,站起身来,在衣摆上蹭了蹭手心的水。
“别担心,公子,包在我身上,等我先洗完被单,就去给你拿——”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
只瞧见光秃秃的石头,和湍急的水流。
魏予慌得一蹦三尺高,破音大喊:“我被单呢?!”
……
桃峪民居间人来人往。
逐世在篱笆外佯装漫步,观察了许久,见路上人少了,便给魏予打了个手势,意为“开始行动”。
魏予对他默契地点点头,打了个“掩护我”的手势,闪身冲进自家院子,躲到树后,吭哧吭哧地搬起一块石头。
逐世眯眸,依稀看见,地下似乎埋了个暗匣。
魏予警惕地抬头,没发现有谁注意到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出一串钥匙,挑了一个怼进锁眼。
逐世望望天色,发了会儿呆,扭头却见魏予仍在开锁。
“怎么回事?”他咳嗽一声,手放嘴边,探着头,小声呼唤。
“找不到是哪把钥匙了……”魏予挨个试着,急得满头大汗。
“快些,你在这里鬼鬼祟祟蹲太久,我们会暴露的。”
“我把它砸开?”
“且慢!我去找个铁锹,直接把箱子挖出来搬走,再想办法开——”
“那就太费功夫了。”魏予把心一横,心想一切都是为了自家公子,便是搬起石头哐哐砸着铁锁。
那动静真的很大,哐当哐当,响彻半空。
逐世的心也随着一声声的巨响而剧烈收缩。他欲言又止,只能自捶着劝慰自己,算了,没事,没事,午后的小径上没有人烟,没有谁注意到他们的异常。
院中,魏予终于开了锁,迅速将匣内油布包着的什么东西揣进怀里,做贼似的佝偻着上身,对逐世打手势:“跟我来,你殿后。”
逐世屏气凝神,点头应允。
于是他俩一前一后溜出村落,直奔桃花坡。
隔壁,阿孜从暗处走了出来,抱臂盯着那贼头贼脑的二人,看他们心虚地跑远。
她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
河边,魏予郑重地一层层打开油布,像在举办什么神圣的仪式。
“这些图,可都是典藏!”魏予把画册双手递给他,“我珍藏了好些年,可不容易了,就剩这些还健在了。”其他的全部早夭,惨死在沧笙的手里。
逐世紧张不休,终是鼓起勇气,挑了本打开。
随后“啪”地大力合上,被那一瞬间的视觉呈现刺激得惊骇。
“这、这——”他脸红得像猴屁股,话音打颤:“这也太直白了!”
魏予耸肩摊手:“公子,是您要潜心学习的……”
魏予心想,不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嘛,他们公子才看一眼便这般无所适从,未免也太纯情了。
可见,路漫漫其修远兮!
至于逐世,则面露窘色,无措地抠抓着膝盖,都快将衣衫抠破了。
“罢了……我……潜心,学习……”
逐世深吸气,深吐气,目光坚定得像要英勇就义,忍着惊惶的心绪,再次摊开画册。
魏予见他认真地翻看、能读下去了,寻思自己在旁边看着也有点奇怪,便颠颠地去河边端了洗衣盆,准备先回去晾个衣服。
转身才走出几步,他突然像踩了钉子,失声尖叫道:“公、公子!风紧!风紧啊——”
逐世仍抱着画册,不明所以。
他刚抬起头,就听到身后的山坡上,传来阿孜得意的喝声:“哈!他们在这儿!我就说吧——”
阿孜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魏予和逐世,看他们呆如泥塑木雕,便邀功般侧头望向沧笙和祁寒。她们走近,皆讶异地盯着地上散落的画册。
有一本扉页摊开。
其上的画,呃……不堪入目。
魏予吓得嘴唇都白了,战战兢兢,一步步后退。
“魏——予——”
沧笙的眼珠像熊熊燃着的火球。
“撮贼你个下流胚!!”她抄起根木棍,蛮牛一样追着魏予满山坡地打,边甩棍边吼骂:“自己下流就算了!你这鸟人!竟还想带坏公子?!给老娘——站住!!!”
逐世从看见阿孜领祁寒过来时,就猜到了原委。
阿孜的居所就在魏予家隔壁,想来是魏予砸锁动静太大,被阿孜觉察了。
魏予鬼哭狼嚎着从他面前跑过去,逐世兀自垂眸咬唇,磨牙道:“我就说找把铁锹……”
阿孜坏笑着,手肘怼了怼祁寒,话却是对逐世说的:“赵公子,这么求知若渴,爱不释手啊?夫人来了,都舍不得放下画册?”
逐世慌乱地丢远了手中东西,望向祁寒,胆战心惊,“寒寒……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