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鸢楚】且尽红裙(下)
阿折2025-12-01 10:323,978

赫楚本以为,她抛出的任何疑虑,他都能对答如流——他不会因知鸢的出现就摒弃对亡妻的敬重,更不会让这份敬重和责任影响他对知鸢的爱慕;部族的施压与元汉之别,在他看来都是糟粕,更无所谓顺从。

但元与宋的矛盾,是无法筑桥以通行的天堑——隔着国仇家恨,单薄的言语筑不起任何桥。

那天,赫楚失魂落魄地逃出了烟柳楼。

他清楚,他明白,元灭宋都做了多少烧杀抢掠的恶行,那叫一个惨不聊生,民无噍类。大元的盛世,是用鲜血浇灌出来的;从襄樊屠城到临安陷落,元军带给宋民的惨烈灾难,史无前例。他乃伯颜之子,元兴宋亡的既得利益者,他有什么资格让知鸢看淡仇恨?他——怎么配呢?!

他只记得,自己一个人闷头喝了好多酒,直喝得神识迷离,一倒头昏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烟柳楼。

他正躺在知鸢的榻上。

那一刻,赫楚慌乱无比。

他惶恐地以为,自己因酒醉而轻薄了她,这比什么都叫他难受得剜心。他不想伤害她,更不想给她增添烦恼——可他好像总把一切搞得很糟糕。

不过,瞧她的模样,他们之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大人,可需我帮你回忆一番?”知鸢礼貌地微笑,眼神却透着嗔怪。

据她称,某人昨夜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闯进了她这间屋子。

“然后你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

她似平静地转述,实则早已满脸黑线。

“哭嚎着什么……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是我族人对不起你,害得你们远离故土,流离失所……之类的,”

她眨眨眼,两颊在强忍着抽搐。

“你就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啊,一把鼻涕一把泪……之后,情绪上来了,时而扭曲打滚儿,时而阴暗匍匐,还说……知鸢啊,你杀了我解恨吧,我不让你心里为难,就算你骂我、拿刀捅我,我这心窝子都是暖的……之类的。”她模仿着他的腔调,滑稽可爱。

——知鸢啊,就算你要我死,我也是亲手给你递刀的那个。

赫楚僵定,震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原来,可怕的不是宿醉断片,而是宿醉断片后,第二天,还有人帮你回忆着你的露丑。

他觉得,她一定嫌弃死自己这副臭德行了。

赫楚懊悔地低下头,难过得不敢看她了。

耳边却听到她如黄莺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

他愣愣地抬起眼,看她捂着肚子,笑出了泪花,笑弯了腰,笑得开怀爽朗。

知鸢笑了很久,笑累了,才再恢复了平日的温婉端庄。

“你不必对我道歉,”她敛目,道,“你是元军,又非那南侵大宋的元军。令尊伯颜,虽为攻陷临安的主帅,却也非在崖山海战、逼我父亲跳海的元凶。你的道歉,代替不了那些人的。”

谁都没想到,那是他们在大都的岁月里,最后的平和。

他醉酒夜宿她房中,此事很快传了出去。流言蜚语,像是暗夜里的猛兽,无声地撕碎了美好的假象,伤得人体无完肤。

人都乐道,世家权贵、战功彪炳的枢密高官,竟日夜流连忘返于青楼;而那风尘女,自诩清高,原也不改以色侍人,巴不得给贵人自荐枕席。

她的名字终于和他的,并列着,传遍坊间。在世人眼中变得不堪。

赫楚愧疚得肠子都青了,若他早知,自己的冲动会给她带来这些骂名,他定不会冒失啊!

他多想当面向她道歉,关切她近况,但她再一次开始了漫长的回避。她不再与他相见,能躲即躲,冷淡非常。

她的神情,渐渐变得憔悴而忧伤。

她的眼里,好像永远萦着烟一样的水雾。

黛眉总长敛,倦倚危楼。

赫楚远远地看着她,心知,自己才是她郁郁的根源。

爱,是克制。

是不去扰乱她的安宁。

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也能变成摧折她风骨的灾祸……然后,自此选择放开了手。

再往后,宋党被朝廷追缉,她也离开了大都城。

不辞而别。

再无音讯。

……

……

那是六年后了。

伯颜元帅病逝,赫楚便袭承了父亲的衣钵,掌一方军马调度。恰逢江南动乱,总有山贼匪盗揭竿起义,他便被新上任的祁知枢调度到江淮行院,负责剿匪。

赫楚率兵端了丹阳山林间的一处匪窝,只是,这次的贼匪较为特殊,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很可能是伪装成山匪、伺机待动的前朝势力。果然,有个小贼经不住严刑拷打,向元军透露,他们名为“义军”,是宋末帝赵禀蛰伏已久的武装势力。

歪打正着,逮到条大鱼。

众将大喜过望,都认为,此乃一举歼灭前朝余孽的好机会。

唯独赫楚内心挣扎。

作为伯颜的儿子,元朝的将领……清剿宋军,是他的天职。

但他一看到“宋”字,脑中先浮现的,都是那白衣飘逸的“月宫嫦娥”。

她在何方?有没有安平喜乐?她会在义军的哪处据点作军师出谋划策?若得知两人的立场水火难容,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她该用怎样失望、怎样怨恨的眼神来瞧他……

七月初,江南暴雨如注。

一个晦暗的清晨,士兵来报,说有个汉女褴褛落魄,就倒在了军营不远处。

斜斜的雨丝冰冷无情,打在地上,渗透了女子单薄的裙衫。烟雨濛濛,她无力地倒在泥泞间,紧闭着眼,唇和脸都是无血色的惨白,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只剩雨声并着他内心的狂吼。赫楚直冲上前,跪伏着拥她入怀,热泪与雨水交织流了满面。

他不知她为何突然现身他军营外,也不管谁说什么“当心有诈”。

他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在她淋雨昏迷的期间,寸步不离守在她身侧。

至于知鸢,从醒来后,便仿若失了声的木偶。她终日静静呆坐着,寂然而呆滞地坐着,机械地应对着他的关切——莫说是一句话,她就连一个字,一声音儿,都不曾发出过。

昔日的笑容消失无踪。

偶尔望向赫楚的眸光,灰暗无光。

军中非议迭起。赫楚的亲兵坚持认为,此女是敌方使的“美人计”,就是派来迷惑赫楚、里应外合的,须即刻处死,杜绝后患;更多的人在背地里奚落赫楚,说他兽性上脑,罔任一军统领,竟能让自己的女人住进帅帐……总之,有太多太多不堪的传言。

……

……

赫楚时常想,陆知鸢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许是如莲一样,高雅纯洁,柔婉聘婷,温和如水。这是世人眼中的她。

又或许,是人间最绚烂的火树银花,剧烈燃烧着。这是赫楚眼中的她。

纵身一戾天,便有最惊天动地的气魄。

赫楚记得那是个晴朗的日子,天很蓝,风很大。

只是,元军的军事重地,全然被大火吞噬了。

火舌翻卷,烟雾弥漫,数以千计的兵士哀呼逃窜,不断有雷鸣般的爆炸声传来,放眼望去,巨大的火球接连不断,元军的辎重,毁于一旦。

赫楚逆着人群的方向,来到了帅帐。

知鸢背对着他,孤零零站着。一袭红衣,像黄泉路边的彼岸花。

手中紧握一根长长的引线。

“真是万幸,”知鸢认真翻看着一本本军机密函,淡淡道:“你这里,还真有义军据点的那么多情报……真是详细,也真叫我后怕……”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

似笑非笑地,将那摞军机文件尽数丢进火海。

“还好,不会有人知晓它们了……”

烈焰焚烧了每一寸纸张,让所有的密函化为灰烬。

“我们公子以前,逢人便夸,说我能制得一手好火药,威力惊人……我啊,能做出最好看的烟花,也能做出,最厉害的炸药……”

知鸢面带着微笑,眼眸温和如春。

“你听,外面的声响,是不是轰轰烈烈,势如雷霆?”

赫楚朝她走来,瞟了眼她握着的长引线,话音比淡风还轻:“现在,我们周围,有多少炸药?”

“很多……”她咧嘴弯眸,笑音清脆悦耳,“足让你我,灰飞烟灭……残渣都不留……”

“如果这是我们的结局,”他笑着,轻松地舒了口气,“我会欢愉地接受。”

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我也说过,知鸢啊,就算你要我死,我也是亲手给你递刀的那个。

“你徇私。”她拧巴地望着他,眼里却只含着忧伤的笑。

“我不喜欢战争,累了,乏了,”剑眉撇成八字,他垂首,疲惫地嘀咕了一句:“奶奶的,都打什么打,就不能人间太平嘛……”

她轻推他双肩,他便在她的施力下一再退步,最终被她推着,坐在了低矮的几案上。

“前两天,我见到公子了。他找到我,让我随他回去……我故意气他,将人气得,寒心离开了……”

知鸢款步姗姗,在他身前踱来踱去。

火光映照着她的红衣,映照着她姣好的面容。

“如果,我注定以消亡收场,不如就让他觉得,陆知鸢是个昧良心的坏人罢……失望之至,再听闻讣告,或许,就不会为我难过了……”

赫楚忽然解开腰带,在她错愕的凝视下,一件件脱去甲胄。

只留了一件暗红色的中衣。

“挺好,”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命的尽头,能与你一起着红衣,是不是也算……来娶你了?”

知鸢一时怔住了。

回过神后,她双臂揽住他的颈,径自跨坐在了他腿上。

“以前在烟柳楼,我每一次与你私会,都在想,要如何从你身上窃取情报,又或者,要如何杀了你……”

知鸢懊恼地陷入深思。

“赫楚,我想过往你茶里下毒,也想过趁你不设防,给你来上一刀……”

他们相视一笑,都红了眼眶。

“唉,我是个失败的谍者,自缚情网。”她似怅惘叹气,“无颜面对公子和亡父……”

说着,她摸出火折子,没有一丝迟疑,点燃了手中引线。

他们相拥着,平静地迎接落幕。

“陆知鸢的鸢,从不是鸳鸯的鸳,”他扶着她的腰,与她四目相对,笑意松弛,“是鹰啊,凶猛的老鹰,厉害着呢……”

知鸢听了哈哈大笑,绝美的丹凤眸,染着几分不羁:“先有家父,跳海殉国……如今有我,举身投火……”

她凑到他耳边,温声絮语:“这一炸,能带走那么多军机密报,带走千百敌军……也不算亏……”

引线越烧越短,很快就该点燃几案下的炸药了。

“下辈子,我得跟长生天讨个说法,可别让我们……再隔岸相望,”他惆怅地感慨,“下辈子,我还想与你相知相许。”

“不……”

知鸢颦眉,指腹擦过他的唇,止住他的话音。

“你有你的妻,她很好很好,也还等着与你再续前缘。答应我,赫楚,下辈子,你要好好和她在一起。”

“……那我们呢?”

“就这辈子,”她的目光从未如此轻松过,“就现在。”

“电光朝露,”他蓦地轻喃,“我好像参悟了。”

如果相爱注定困苦,无寻两全,如果不被看好的两人注定走向灰飞烟灭,那就且尽红裙,直将那短暂一现的昙花,化作经久明亮的光芒罢。

电光朝露,转瞬即逝。

也可以是永恒的美好。

火光冲天,热浪滚滚,他们第一次亲吻对方,如动物般疯狂地吮啮缠绵……

我想,我是个疯子。

我肯定是个背德寡义的疯子。

唯有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佯谬。

红衣似血,件件褪落后,掉进熊熊烈火,溅起噼里啪啦的火星。

我们犹如惊世骇俗般的相爱,就该走向注定的消亡。

因你我消亡。

与你我共亡。

与爆裂的火药共舞,在翻卷的火中沉浮。

且尽红裙歌一曲,莫辞杯酒饮千钟。

这一载,终不复,别离中。

继续阅读:第395章 前朝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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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岸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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