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赫楚陷入了长久的困厄。
梦中开在天池的白莲,荡漾着,溢香着,可他不敢承认,不敢去想。心曾在皲裂的地缝间苟活,如今,轻而易举就被那丹凤眸中的碧波俘获。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温暖,是流星划过夜空、拖拽出长长的尾巴,给予暗夜格外明显的那一笔耀眼,难以挥散。
他不敢去思考答案。而行为的本能却骗不了任何人。包括自己。
有段日子,赫楚每天下值后,不由自主就走到了凤池坊,烟柳楼外那条街。他不是刻意要去的,就是脚不听使唤,才不是他有意要去的。
那么,来都来了,就……进去瞧上一眼她吧?
那么,瞧都瞧了,就……上前与她说说话吧?
他要先声明啊,他赫楚如此行事,旨在追踪反贼,是为了公事,公事!他这叫欲擒故纵,是想留着她钓大鱼。怎么,不信嘛?那……好吧,他天天来找她,是怕又有哪个登徒子冒犯她,譬如怀王那样的歹人——若趁她无依无靠、再强行上手呢?那还了得?咳!
赫楚郁闷地喝着茶,觉得,连自己都无法自洽了。
不远处,知鸢与旁人有说有笑。她对着众人,永远是那柔柔的嗓音,瞧着温婉又大方。她嫣然一笑,便是满人间的春意盎然。
但赫楚见过她不一样的一面。
“大人最近……是要住在烟柳楼了?”她独自朝他走来,仍挂着标志般的笑意。
走到近侧,却立马冷了声线,像只警惕鼓腮的小云雀。
“阴魂不散,你到底想要什么?”
知情不报,还天天来盯着,是想拿她威胁宋党,还是别有图谋?
赫楚想了好久,说了句让两人都倍感意外的话:“我想你,教我读写诗词。”
“你唱的那些曲儿,很好听,”他脸涨得通红,像被开水烫过似的。“我……是个粗人,不怎么懂汉文,但又听得入迷……嗯,你好像通晓那些学问……你很厉害。”
知鸢眨眨眼,哑然失笑:“就——就只是这样?”
赫楚用力地点头。
一来二去,他们越发相熟了。
却好像都忽视了他们彼此对立的阵营。谁都不提,一字不提。
只如友人般相见,相知,相熟悉,相暗昧。
有天,他在知鸢的教引下习字,忽然问:“你的名字,知鸢,是鸳鸯的鸳?”
“不。”她严肃地摇了摇头,提笔写下个“鸢”字。
“鸢者,鹰也,飞则戾天,布翅翱翔。”她莞尔一笑,飒意了然。
“……好看。”他望了望她的字,又望了望她的眼。
“我的名字,赫楚,”他流畅地写了句元文,她凑上去瞧,只觉得像一串符,像一串花纹。“元族话里,是厉害的意思,嘿嘿……”
知鸢弯了眉目,仿着他的元文,笨拙地在纸上“画符”。
“那,我们的名字,很相称啊……”她掩唇轻笑,笑着笑着,眸光忽然转冷,落寂了下来。
赫楚不知她为何黯然。
他没话找话,问道:“你今日在舞榭,唱的什么词?”他听她唱过许多次,猜她应是很喜欢的。
“且尽红裙歌一曲,莫辞杯酒饮千钟。”她话音清淡,垂眸写道,“人生半在别离中。”
赫楚听得云里雾里。
但汉文这东西,就像知鸢,天生具备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听着悲了些。是何意啊?”他问。
“每个人,都有独到的见解,”她沉吟,“我想,它许是在说,离别难免,不如及时享受当下之乐,莫把那短暂的韶华,给轻负。”
……
人这一辈子,会先后深爱着两个人吗?赫楚不知道答案。
但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不想,不想再将对她的爱慕藏进小心翼翼的每一次对视中。他不想再假借任何托词与她相见,不想苦苦挣扎在世俗的禁锢里。
家中的施压,世人的风言风语,族类之别的束缚,他可以全都不在乎。
他要她知晓他不掩昭彰的倾慕。
就像他掷千金为她送上的金绢花,是众目睽睽下的虔诚,是不容人置喙的宣告。
独处时的共饮,不知从哪天起,由淡茶换成了清酒。不足以醉人,却放大了心中的奢求。
无法言说的晦涩,无法掩饰的奢求。
他动心了。
他承认。
赫楚在亡妻的墓碑前跪了一夜。他叩首道歉,一遍遍道歉,因为他违背了誓言。亡妻离去前,虽也劝他另觅新欢,但是他自己发誓要为她守节一生的。他没做到,是他有愧,该他良心受谴责。
家族长辈得知他近几个月泡在烟柳楼、成天围着个汉女转,对他是一通威逼压迫,闹得家中鸡犬不宁,父亲更痛斥他丢人现眼,是个耻辱。
这些都没打消赫楚的痴执。
他用着从知鸢那里学来的汉文,费劲地写了一封信,用他贫瘠匮乏的表述,尽陈爱意。
那个暖阳融融的午后,她照常与他并坐着写字。阳光穿过轻柔的窗纱,悄然洒在她脸上,徒为她添了别致的明媚。
他借着酒意,忽然俯身附到她耳边。
赶在她扭头前,滚烫的唇挨贴上她冰凉的脸颊。
一触即分。
她怔怔望着他,眼底微闪烁着什么光亮。可她看上去又是那么的悲伤。
“你孟浪。”她蹙眉,拧巴地说。
赫楚红了脸,原本想说的话,也含含糊糊地说不出口了。
他将写好的信塞给她,说,你看看这个,一定要看啊。然后,他就像害羞的小媳妇一样,迈着矫捷的阔步,扭扭捏捏地逃了出去。
那之后的几天,赫楚都在期待知鸢的答复,每一刻的心田都有暖流涌动。他憧憬着与她的今后,也不由自主地想,若她看了信,会露出怎样的神色呢?她是否也会和他一样,愿意冲破世俗之见,轰轰烈烈地与他奔赴彼此呢?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就像是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
他没等来一句回应。
再去烟柳楼寻她,她却总推脱,躲着不肯相见。
僵持了数日,才叫小厮给他传了封回信。
赫楚激动地展开,见花笺上只写了四个字:电光朝露。
电光?朝露?何为电光朝露?
他不解此话,便堵在烟柳楼,非要向她索求一个解释。
“不真实的眷恋,便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注定留不住。”她说,“待到热情褪去,大人或许,就不会再冲动了。”
他说他不是冲动,他是认定了她,才不是劳什子留不住的眷恋!
她说,我不想无名无份地跟你,试问你的部族,可会允你迎娶外族女子,还是飘茵落溷的风尘女?
他说他定要抗争,管他谁来阻挠,他都要堂堂正正地娶她为妻,便是放弃锦衣玉食、去私奔都不为过。
“那么,你的妻子呢?”她淡淡地扯唇,笑容苦涩,“别说什么她不会责怪之类的话。这世上,就没有哪个女子,会希望自己的丈夫心里装着别人。她去世前体恤你,担忧你独自一人生活不易,故而说了些大度遗言……不代表,她见你新欢在侧,就不会难过了。她人好心善,亦不代表,你可以委屈她的亡魂。”
“还有——”
她微笑着,眼眶却红得厉害。
“我是前朝宋人!我的家,我的国,毁于何人,你——竟能不知吗?”
赫楚心中咯噔一下,突然就变得无措了。
他的父亲,伯颜元帅,就是亲自带领铁骑侵袭中原、覆灭了前朝的人啊……
“从见你第一面,我就告诉过你,”她眸底的感情在一丝丝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的焰,“我叫陆、知、鸢,”她的重音落在“陆”字之上,凝定他,恨意凛然:“家父气节壮烈,不惜投海以殉国,我又何尝不能,子承其风骨?”
大义之前,任何情,再深挚的情,都不足为道。
我与你,我与你的情爱,就像新旧的两个朝廷,一荣,则一损,一辉煌,则一衰败。
始终是对峙而不能共存的。
“我每次看着你,心中都在想——”她冷笑,泪从眼角滑落,“——该怎么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