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骂了我大哥一顿,怪他和欢儿,一个个的不好好顾全自己,干嘛都要为我牺牲,我才不要他们用命来换我安平,那才是要我命啊,”
祁寒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
“在梦里,我大哥说,他们也不想……让他们对我的爱变成沉重的负担。他们舍命相护,是出于本能,”
她闭眼,喃喃道。
“可我当真负疚得窒息绝望……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常觉我亏欠他们好多,好多……”
“人是需要爱人的,”逐世温声道,“你在被那么多人好好爱着。他们需要爱你,因为你值得。”爱你这件事,本身,便是另一种的幸福美满。
祁寒抬眸,正对上他柔如暖春的目光。
她没有说话。
却是回握住了他的手。
“我的欢儿,是那么怕疼又爱哭的小姑娘,可是她替我顶罪受刑时,一声都没吭,”
“她最后和我说的话,是让我好好的,”祁寒闭上干涩的眼,“她做这一切,只想我好好的,”
“所以我才更不能郁郁而终。我不能辜负欢儿的祈盼,还要带着她那份生命,好好活下去,惩恶扬善,报仇雪恨。”
……
元大都。
浩浩荡荡的数万北境军,在城郊集合完毕,向西紧急进军。
成帝站在城楼上远眺。
他终于如愿坐上了黄金殿的宝座。
是该得意的事呢,可他最近真高兴不起来,总深感怅惘空虚。
成帝忽然想到了祁寒。
他曾以为自己只把她当个用完就丢的盟友。但或许,只是他“以为”。他前半生从没有过“朋友”,也就从未觉察到,自己对她的在意远非利用。
他现在,竟也会有愧疚的情绪了。
忘不掉祁寒最后望向他时,冷漠怨恨的眼神。
他很惭愧,她从前帮了他那么多,他却因害怕国师,不敢替她说话,不敢助她脱罪,也不敢救她的小丫头。
我一定是最窝囊的皇帝吧,他想。
所以后来祁念笑提议举办济逊宴,以“济逊日大赦天下”为由,救祁寒出刑部,由他带回祁府。
成帝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他知此举大胆,相当于在国师的砧板上乱跳。
可他不想祁寒死。
直到那天,成帝才恍然明白。
他其实早就把祁寒当作自己的朋友了。
尽管他不是个好人,也少有好心,该被骂作伥鬼。
济逊宴如期举行。只是,成帝没料想,祁念笑比他以为的还要胆大包天,竟然联合宋末帝,直接将人劫走了。
直接致使国师有了理由处死这个毕生劲敌啊!
成帝当场两眼一黑。
如果祁念笑被国师杀掉,那整个朝堂便再无人能抗衡国师,那他这个傀儡皇帝的死期还远吗?
那几天,真是度日如年,提心吊胆啊。
在最焦急的时刻,他收到了祁寒的支招信。内容简短,没一句废话,却能解燃眉之急。
她说,不出多久,海都必犯,皇帝需要做的,只是将祁念笑的死期拖延到那时,然后派他西征。
他不知她如何预料了这场战争。
但还真让她给算准了。
于是昨日,成帝头一回强硬地颁旨,赦免了祁念笑,任命他为大元帅,并在国师气势汹汹前来质问时,拿“海都入侵”做理由,坚称除了祁副使,无人能守漠西。
西北边防已被攻破,此事之危急,非同小可。国师虽是奸臣,倒也不想乱军长驱中原,损害他的利益。
最终,国师与成帝各退一步。
如果祁念笑不能斩杀海都,不能彻底平定西北。
他回来,还是一死。
想到这里,成帝兀自叹气。
他昨天见到祁念笑时,当真很震惊于他的变化。
你见过从坟里爬出来的灰扑扑的干尸吗?
成帝觉得,如今的祁念笑比干尸好不到哪儿去。
他消瘦了太多,眼神空洞呆滞,胡茬杂乱,蓬头垢面,像被抽干了所有精神气,萎靡消沉,阴郁颓败。
这他娘的还怎么给他打仗?!成帝真想捶胸顿足嗥叫几句。
他娘的,这可是当年横扫漠北的战将!是他手中唯一的一张王牌啊!
就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成帝觉得自己得想个法子。
于是他找出祁寒亲手写的那封信,递给祁念笑看。
他看到,祁念笑的瞳仁刹那间燃起亮光,那是一种不正常的兴奋的光,很亮,却满溢悲伤;看到熟悉的字迹,指腹反复摩挲着墨痕,他笑了,像饮鸩止渴之人濒死前,露出的满足的笑。
其实那些文字冰冷简洁。
可这个叫祁念笑的男人读着它们,就好像潦倒的小乞丐得到了满满一手糖块儿。
真可怜。
成帝背着手,感慨地摇了摇头。
祁念笑忽然皱眉,“信不完整,”他指着毛糙的边沿,“陛下撕掉了?”
成帝的神色变得古怪。
没想好怎么回答。
“她还写了什么?”祁念笑瞪着血丝密布的眼,生硬地逼问,“陛下藏起来了?”
“祁卿,”成帝尴尬地轻咳,“剩下的内容,你最好还是别看。”
“给我看!”祁念笑不顾礼法,咄咄逼人道:“她到底还写了什么?!请陛下给我!”
成帝没好气地盯着他,从袖中拿出半张信纸,在空中晃晃:“你确定要看?”
“确定!”他的神情几近癫狂。
成帝翻了个白眼,“拿去拿去,真是上赶着找罪受……”他将半张纸重重拍在了祁念笑的掌心。
“她还托我转告你——”
成帝眼瞧着,祁念笑展信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内心深处最重要的东西,仿佛“砰”地一声爆炸,四分五裂,七零八碎;而锋利的碎片无孔不入,穿刺在体内每一处,狠狠扎碎了心,最后,血流成渠。
“她说,她不欠你任何。往后再见,只是宿敌……”
她不欠你任何。
不欠你任何。
只是宿敌。
……
……
两年前,盛夏,祁府南苑。
“佑之,你别总对我那么好了,”
她躺在他怀中,纤指搭在他胸膛,把玩着他散开的头发。
“我有时觉得特别自责内疚,因为你对我太好太好了呀,什么都先想着我、哄着我,我却常口是心非,总说些难听的话来气你,还总把旁人之事放在优先于你的位置……”她冥思苦想,得出一个结论:“佑之,我对你还不够好,欠你太多了……”
彼时,他搂紧她,疼爱地吻在她额头,“夫人不必忧虑,我本乐意如此,”
他想了想,道。
“我不认为亏欠是坏事。夫人觉得欠我甚多,那是源于你心疼我、珍视我,总想予我以至臻至美的爱,便总以为,自己做得还不够……”
他心内舒畅,在她耳边道。
“下次你若再说歉疚,再提亏欠,我便只当……夫人在说爱我。”
她在他颈间蹭蹭螓首。
故意笑着打趣:“那,佑之,要是有一天我和你说,我不欠你任何……是不是意味着,我一点都不爱你了啊……”
他冷哼一声,瞧着她狡黠的笑容,欺身压在她身上。
“你敢?”
他俯首,用最温柔的唇、最热烈的疼惜,来告诉她什么叫做“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