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旧忆
虫一尔衷2020-08-20 20:065,582

  从药阁出来后,慕朝说慌张也不慌张,说冷静也不冷静。他只觉得心中某处被碰了一下,像是唤醒了多年尘封的记忆。那么遥远,却又在眼前。一层云雾蒙在眼前,看不清,摸不着,是幻觉吗?

  四望云物,光明而清鲜。

  风息温驯,心却炙热。

  慕朝捂着咚咚咚的胸口坐在一处石阶上,手心出了汗,若不是刚才他及时收回手,指不定下一秒会对言庭做出什么荒唐举动呢。心脏莫名跳的厉害,停了好大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他和他……长得好像…好像……”

  慕朝放眼望去,天目仙山的白鹤飞上了太上宫的屋顶。听说那几只白鹤是言庭多年前救的一对白鹤所生,老鹤远去时就留下几只小的。几只白鹤脚上居然还缠着红绳,像标记自己的私有物品。

  他发呆盯了一会儿白鹤,又低头看着手中的令牌,令牌上似乎还残存着那人的余温和手心的茶香。他手指轻抚着牌子,思绪一下拉到他在崇吾山的场景。

  慕朝犹记得每次他疯玩回来,玄元老君都会站在崇吾山的最高处等着他归来。

  无论是春意盎然,烈日炎炎还是秋风送爽,寒冬腊月,他一踏入山门后,稍一仰头就能看见玄元老君那单薄的身影矗立在山石上,任风吹,任日晒,任雨打。

  慕朝还是麒麟那会儿比较调皮,心也大,反正在下界玩也玩了,闹也闹了,回来之后任打任罚,他嬉皮笑笑后,忍着疼也就过去了。

  那次,麒麟偷下山去,正逢人间的上元佳节,夜晚的街市繁华热闹。长街望去,小厮小贩,酒楼茶馆,无论是大买卖还是小生意,都会在自己招牌前挂上颜色不一的花灯。

  花灯高上,人影成双。

  街上人说说笑笑,热闹非凡,是麒麟在山上绝无可能看到的景致。

  来到一处小摊前,看见锅内泛着腾腾的热气,小摊老板一手执勺,一手托碗,铁勺捞出云吞,盛入碗中,浇上特有的调料,撒上嫩绿的香菜。一刹那,香气萦绕鼻间,让人不觉地吞了吞口水。

  麒麟以往下界很少来人多的集市上,大都是山野丛中,与小妖胡闹,与精灵玩耍。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踏入到处烟火气的人界之中。下来的时间久了,摸摸肚子,也咕噜咕噜的直叫。他瞧了一眼客人吃的云吞,不由自主地也坐在了凳子上,眼巴巴望着锅里的东西。

  小摊老板一转身看见一个眉宇俊朗,眼睛直勾勾望着云吞的小少年,用惯用的接客口气轻声问道:“小公子,来一碗?”

  麒麟瞧了一眼旁边桌位上青白碗中皮薄馅多的云吞,微笑着点了点头。

  麒麟雀跃地搓了搓手,想了想又道:“麻烦多放醋。”

  他喜爱吃酸的东西,酸梅子,酸梅汤…别人未碰,一提及就牙根子发软的酸食物,他吃得常常不亦乐乎,黑龙吐槽他,就差整天泡在醋坛子里了。

  小摊老板卖的云吞实惠,一碗里面,云吞多,汤少,怕客人吃不够,如果嫌汤少,喝完还可以多添一碗汤。

  麒麟接过烫手的青白碗,摸了摸耳垂,待到云吞不烫嘴后,一溜烟的功夫一碗云吞就下了肚。那时偏偏是他长身体的时候,食量自然大了些。一碗不够吃,又多要了一碗,等填饱了肚子,小摊老板一数,好家伙,六碗!

  小摊老板看着肚圆意足的麒麟,道:“小公子,一共十八文钱。”

  麒麟被问蒙了,这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钱,便回道:“什么?你是要一个叫钱的东西吗?”

  这也不怪他,毕竟是第一次吃到人间的东西,加上在崇吾山上都是黑龙做什么他吃什么,从来没有要钱一说。去往哪个林中,野果子一吃,野兽一抓,什么钱不钱的,根本就不需要。

  小摊老板看他衣冠楚楚,样子也不像是个吃白食的人,做了那么多年生意,吃白食的也没少见,若他也是,这时候大概已经跑远了,干脆生硬着语气问一问:“银子,银子懂吗?就是钱!”他从怀中掏出了钱袋子放在了桌子上。

  又道:“看你长得眉清目秀的,吃饭付钱的道理都不知道吗?!你家里没人教你吗?”

  麒麟嗫喏道:“钱,钱?”他拿起钱袋子,掏出了一枚铜板左看右看了起来。

  他家人?

  他家人,一条黑龙,几乎不出山,玄元老君最多也只是去个天上办个事就回来了,世间金钱,还真没人教过他。

  不过,虽此刻没有,不代表一会就没有。

  麒麟笑了笑,道:“等着,我这就给你去拿钱。”他转身走向人群接踵的街上,小摊老板只先是看了个背影,再一抬眼,麒麟就出现在了他对面。

  小摊老板吓了一个啷呛,后退了几步,扶着桌子,看见麒麟手里举着钱袋笑得灿烂无比。

  “诺,这里面就有你要的东西。刚才我都检查过了,都是你说的,钱。”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麒麟挠了挠头,烂漫笑道:“…和你一样,人呐。”这个问题的回答让小摊老板恍惚了一会儿,面前的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回到崇吾山后,玄元老君一如往常的在山门前等着麒麟。

  黑着脸的玄元老君隐在月色下,不那么容易被人察觉脸色的变化。但是,他周围的气息,明显下降了几度。

  突然起了大风,山林唰啦啦地响了起来。那是无数草叶与草叶树叶相碰撞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响声的汇合,听起来虽轻微但很有力量感。

  不过这些,麒麟丝毫没有注意到。

  麒麟正得意地拿着一支竹簪。

  那是他付小摊老板钱时偷偷留下的银子买的。

  竹簪上刻的竹叶纹理栩栩如生,就像是刚从竹子上飘落在空中。

  风动之中,悠然而下。

  他用衣服上最干净的一处擦了擦竹簪,方才跑得快了些,簪子放进怀中,沾上了一丝汗气。

  麒麟心道,玄元老君有洁癖,如果就这么给了他,他很有可能不会接受。

  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凑近闻没有任何汗气后,才放心的包在了梨花帕子里。

  小心放进怀里,脸上笑意藏不住,他想,玄元老君收到后一定会猛夸他一顿的。

  不,老君不会直接说,“麟儿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了。”

  他只会说冷静一句,“嗯。我知道了,放那吧。”然后再伸手摸一摸麒麟的头发。

  麒麟很喜欢玄元老君摸他的头发,他能直观地感受到被呵护,被关爱。

  麒麟一抬头,玄元老君飞身而下,不由分说,上来一鞭子挥打在了麒麟的肩膀上。

  “孽畜!你到下界干什么去了?!”

  麒麟捂着肩膀,看见玄元老君的眼神如看仇敌般怒视着他。

  “我…我去看花灯了。”

  玄元老君又一鞭子抽了下来,这一下他加深了力度,不仅打在了麒麟的肩膀上,鞭子的尾梢也蹭到了麒麟的脸上,肩膀上的血很快浸染了怀中的梨花帕,乳白的帕子露出了一角,瞬间变成殷红。

  “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麒麟看着眼睛充红的玄元老君,半跪在地上依旧道:“我去人间看花灯了,正值人间上元佳节,我就去人间转了转。”他最初的目的就是看花灯啊,还是一个精灵告诉他的,人间的上元佳节很是热闹,一年难得遇上一次,他听了心动,本就是个好奇的主儿,当然要趁此机会看一看呐,有什么错呢?

  “你还不说实话?!你说,你有没有偷东西?!”

  “你,有没有偷?!!”

  偷?

  何为偷?

  那不是借和拿吗?

  他回山之后,打算明日拿些后山的玉石给那些人呐。他只是…暂借一下而已呀。

  麒麟小时候就在山野之中长大,是山灵伯伯养他成人,山灵远离世俗,心境纯澈,一尘不染,教得麒麟从未有‘偷’一字。

  世间之大,何为己占?

  山有山自由,河有河自在,天下之物,谁都不属。

  玄元老君道:“不告而拿,即为偷!你这些年在崇吾山修得那些道论都吃到狗肚子里了吗?”

  灌入灵力的一鞭子又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打散了麒麟怀中的梨花帕。那竹簪就哐当一声掉落在了玄元老君的脚边。

  竹簪落地,白帕染血。

  黑龙闻声赶来,看见麒麟一身血迹,又看到玄元老君生气的一张脸。急道:“老君,哥哥他心性似孩童,做了错事自己…也可能不知道。您消消气,让我来劝一劝他。”

  “让开!”

  “老君…哥哥他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相信他。”

  “哼,你相信他?!你相信他什么?不会偷吗?你知不知道,他偷的是谁的钱?”

  麒麟瞪大了眼睛,问道:“…谁的?”

  玄元老君懒得回复,直接唤出一个幻境,麒麟知道,那可以看到他在人间发生何事的术法。

  幻境之中,显示的是麒麟偷拿钱袋的一个女子。

  他有印象,那女子身形娇小,穿着一件淡蓝色麻衣,手里拿着一个布袋子。他当时闪身的速度很快,所以只是扫了一眼,就把女子身上的钱袋‘拿’到了自己手中。

  幻境里,女子焦急地拍打着药铺的门,哭喊着,哽咽着。

  “大夫,求求你,把药给我吧。我真的有钱…只是…不小心被人偷了去,大夫大夫,我爹病重,不能没有药呀。求求你…发发慈悲,把药施舍给小女吧。”

  门开了一个缝隙,露出一只眼袋肿大的眼睛,里面的人赶野狗似的说道:“没钱买什么药啊?!去去去!到别家去!别在我家门前,真是晦气!”言毕,那人重重地关上了门。

  门关声盖过女子的哭喊声。

  女子道:“大夫…你行行好,就施舍我一包药吧。我爹…爹真的不能没有药啊。”尽管女子哭的梨花带雨,里面的人充耳不闻,就像是女子独自唱了一场悲惨的戏码,台下早已散了看客。女子孤独地哭伤了嗓子,唱得投入,唱得让人悲忿,却没有一个人驻足倾听。

  幻境场景一转,到了一处莺红艳舞中,这里比刚才热闹极了。

  酒肆看客,鱼香舞美。很多人的眼睛都不眨,听一曲词,赏一段舞后,个个垂涎欲滴,野兽般的望着台上的人。

  从那激切的眼神中就能看出他们的渴求。

  渴求。

  是鲜汁玉液都不能满足的渴,欲求不满都抵挡不住的求。

  那求药的女子此刻就站在一个老鸨的旁边,怯怯地望着周遭的陌生,眼里露出惊诧、不可思议。

  半响,她看着旁边涂脂敷粉,照圆镜的老鸨,问道:“钱…钱钱结束后就会…给我吗?”

  磕磕巴巴,颤颤巍巍。

  老鸨像是非常满意自己的妆容,兰花指翘起,食指戳在脸上,对着圆镜笑了笑后。收起镜子,捏着女子的肩膀道:“哎呦,我说姑娘,你在怕什么呢?我这么大的一个馆子,还怕扣你那点钱吗?你不出去打听打听,来我这儿的姑娘,哪个不是丧着脸来,开心着笑脸出去的。行啦,行啦,别墨迹啦,跟着我回后台,给你找见像样的衣服。瞧瞧你,啧啧啧…一股子寒酸劲。”

  女子跟在老鸨的身后,仿若初生的小羊羔跟着一只化了个羊妆的灰母狼。

  女子在台上跳舞的样子异样笨拙,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衣摆过长了些,她摔在台上,窘迫的样子只有自己伤心。

  她衣服又大,一摔倒,胸前春光外泄,来不及爬起来,让台下的虎狼馋得直舔舌头。

  起哄声、调戏声、口哨声,比大夫门前的哭喊声有用多了。

  她一支乱七八糟的舞跳下来,有钱人打赏了不少,别说一包药了,一百包都不在话下。

  可是,豺狼窝容易进,却不容易出。没有一身硬骨头,是击不倒虎狼的。

  就算真有一身硬骨头,可偏偏就有人不喜欢吃肉,对着硬骨头又啃又啄,决心要把骨头咬得碎成药渣,再碾成细末,这样,风一吹就散了,留不下任何痕迹,对他们来说,甚好。

  玄元老君手收得快,麒麟和黑龙没看见女子被虎狼吃得渣都不剩的模样。

  “啪!”

  玄元老君扇了麒麟一巴掌。

  “混账东西!丢到玄笼烧七天,再禁闭一年,哪都不许去!!”他一低头,脚踩在竹簪上,捡起来责问道:“这是什么?!”

  麒麟低着头道:“买的…”

  没说给谁买的。

  麒麟握紧拳头,虽然心里那句“给你买的。”被塞进五脏最深处,但是他一抬眼,眼睛里还是藏不住对玄元老君的一点期望。

  ……期望他知道,那是买给他的。

  精挑细选了很久,知道他喜爱淡雅之物,麒麟便不厌其烦地在首饰摊上挑了两个时辰。

  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挑选一件物品。

  从来没有。

  什么时候对玄元老君有了期望?

  如果让麒麟自己说,他也不明了。

  也许是在某一次和老君吃饭时。

  也许是在发烧后,老君在他床榻前守了一夜时。

  ……

  也许,很早就有了。在天界被那几个神君穿骨后倒在血泊时第一眼看见玄元老君后。

  “你买的?”玄元老君盯着他道。

  “是。是…给……”你的。可惜,还是说不出来。

  玄元老君冷哼一声后,手掌心用力,那支竹簪变成了粉末,被他扬在空中。

  之后,他甩袖离去,没有回头。

  麒麟跪在地上,用梨花帕一点一点拾起残留的粉末,冷笑了好久。那痛,像绣花针纤细,埋进心脏,挑破血管。把世间最痛苦的伤情,缝入心里,半寸不留。

  真疼啊…

  我不知道什么是偷,你可以教我。

  我做错了事,你可以罚我。

  你生气了,我可以哄你。

  可是为什么。

  要把……把我的期望碾成粉末,洒在风里。

  一寸,也没有了。

  慕朝从怀中掏出梨花帕,方帕里包裹着点点细粉末,陪了他一世一世又一世。

  不舍得扔,不舍得弃,也不舍得回忆。

  他回过神来,掐了掐自己的脸,喃喃低语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手大概使劲了,‘哎哟哟’几声后赶紧揉了揉脸。

  在揉搓脸时,一个绿衣少年抱着一堆书走了过来,少年穿着暗绿衣衫,一条纹锦带系在腰间,如云发丝,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手中的书,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了去。

  慕朝懒散地伸出一只脚。

  扑通一声!

  少年被绊倒站起身后来不及看自己有没有受伤,赶忙上前捡起书籍,吹了吹书上尘土,又用衣袖擦了擦书封。

  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书。

  慕朝在他背后笑道:“子千,地上什么书呀?看你那着急的样子。”他说话间走到子千的对面,弯腰捡起了一本书封泛黄的老书。

  “《驱邪三十六式》??”

  子千一见是慕朝,抬头憨笑道:“慕二公子,您什么时候在我前面的?公子修为好生了得啊,走过来都没有什么声响。”

  慕朝心说,你的眼里只有那几本破书,当然不会注意我。

  子千麻利收拾好书后,嘱咐道:“慕二公子,明日你去佛梵山的时候多穿些衣服,那边比天目山要冷一些。别……”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对,慌忙停止了下来。

  慕朝围着他转了一圈,手摸着下巴,讥笑道:“我说师尊怎么突然要去佛梵山除妖邪了。原来是你啊。”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子千摆手推辞道。

  欲盖弥彰!

  若真如子千先前形容易白的那般不会求人,易白不可能突然就转了性,开口求别人帮忙。这其中一定是别人在易白和言庭之间架了根线。

  慕朝再一细瞧,来天目山这么多天,没见过子千戴过抹额啊,怎地今日额间戴了一条,好生奇怪。

  他疑惑着,也伸手探了出去,子千没有他高,力气也没他大,加上手里一堆书。慕朝一扯,那条二指宽的抹额很容易就被扯了下来。

  子千额间的红印触目惊心。

  “怎么弄的?”

  “阿?……呃,不小心…磕在门上了。”

  就扯吧,谁信呐!

  慕朝手放下巴上,上下打量着子千,嗤笑道:“哟,是哪个门没长眼睛呐,磕到我们子千仙君的脑门上。你和我说说,我去卸了它。这门也有意思,偏偏磕在了仙君额头的正中心。哎呀呀,了不得啦。”

  被慕朝这么一嘲笑,子千的脸上唰的一下红了,都快红到脖子根了。

  子千结巴道:“慕二公子…我师尊赶着要书…就不作陪了。”说完,拿走慕朝手中的抹额,飞快地跑开了。跑得就像一只被戳中了秘密的兔子。

  子千不说,慕朝也猜到了。除了子千去求言庭,易白身边大概没有人会这么关心他了。

继续阅读:第12章 佛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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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师尊和他的贱萌麒麟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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