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终于湮没了来时留下的行行脚印,连同车子轧出的两条耕痕一起,逐渐将皇北霜的车队留在了风中,好像预示了这条路的尽头候着无痕的苍茫与绝望。
罢了,再不要留下什么证据证明她曾经走过一条这样的路。
眸子星动了一下,光芒终于肯蛰伏在珠光华盖之后,嘴角微微牵动,似要狂笑起来般——她的名字叫皇北霜,一个住在风里的女孩。
生在这片黄壤接天的大漠,人们早已疲于奔命,尽管命运往往不见血泪不停息。于是再也没有人会去考究耻辱究竟是从何时开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的祖母,曾祖母都还未出生的时候,这片大漠就已经形成了今日五国定疆的局面。五个好战的民族牢牢掌握了大片绿洲和水源,建立起军队及政权,自称为“国”。于是剩下其他近三百多个未亡民族,包括厄娜泣族在内,全部沦为奴隶。这些“奴隶”大多以贱民身份散落在漫漫黄沙之中,尽管生活艰难窘迫,却依旧战战兢兢渴望着延续。
然而几个春秋过去,还是有一些民族于这片无垠旱海之中绝迹。这不仅仅是因为大漠环境的恶劣,其实更令他们害怕的,永远是来自强权民族的肆虐——为此,他们必须贡献出自己过冬的粮食,御寒的衣被,贡献抵挡野兽的刀枪,奔走大漠的骆驼马匹,甚至,贡献出他们的心肝儿女,即使这样会令他们肝胆俱裂,伤心欲绝。只为了什么?只为了片刻的安定,只为了在这狂沙漫舞的广袤世界里稍做喘息。
在奴隶民族中人丁较多,也较有影响力的是厄娜泣、炙垦、真渠、那阔儿这四个。他们虽同属贫民阶层,却向来水火不容,针锋相对,时常为了土地和骆驼马匹发生斗争,只不过斗争的结果从来不由他们决定,而是由其各自仰赖的政权民族决定。而所谓的政权民族,自然就是指的具有压迫性和扩张性的五大民族——云沛、鸪劾、弥赞、天都、麻随。这其中,以云沛最为强大,当然也就最蛮不讲理。
云沛占有着这个沙漠几近四分之一的绿洲和水源。历朝三百年,久盛不衰,迄今为止共有过三十五个国王和两个女王,一脉相承,邦策完整,国泰民安,撇去些许霸道行径不说,云沛倒是一个值得各国各族贾商文要趋之若骛和治学传说的地方。
只道可悲的是,一个民族的富庶往往建立在数百个民族的贫瘠之上。
“哎呀!”
皇北霜坐在驼车小轿里,外面的一阵颠簸终是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似乎又想到什么,一手掀开窗帘,对着跟在车队旁的老妇人道:“朵再,给我唱支歌好不好?”
老妇人转头看着皇北霜,眼神一时暗淡下来,无可奈何道:“娜袖儿,不要再听了,那不适合你,嬷嬷知道你还难受,但你是娜袖,不要让自己陷入凄凉。”
老妇人的牙已经掉了许多,说起话来纵然有些支吾不清,但仍是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这也不奇怪,她到底曾是厄娜泣族专职祭祀的巫师,言语间已然习惯了高吭振奋的腔调。她巫名朵再,曾育有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只可惜她一生命运多舛,四个儿子都在奴隶场上被虐至死,两个女儿在宴会上被送给贵族玩乐。如今她只剩一子一女和一身骨肉皮包。她没有牙,深邃的眼角总似带着泪水般晶莹悲凉。
皇北霜倚在窗边,伸手勾起她一络发丝,柔声问道:“朵再,告诉我,你为什么愿意来做我的陪嫁嬷嬷?你不知道我们这是一去不回的路吗?”
朵再没有回答她,只是驮着背一撅一撅地走。风沙已将她嘴唇吹得乌黑崩裂,满脸皱纹里还淤积着细碎尘土,大概是早都惯了这种苦楚,她终究只是看着远方,一撅一撅地走着。
飞沙残风中,只听一道沧桑嘹亮的歌声飘扬起来,伴着厄娜泣族的出嫁车队,撵过一坡又一坡黄土,茫茫然回荡着肝肠寸断……
不知夫郎,今夜归不归,今夜星如水,今夜沙如灰。
妻在暖帐下,面面落行泪。
不知儿郎,今夜归不归,今夜月如弓,今夜风如钟。
娘在暖帐下,声声泣诉空。
上天神!下地鬼!
今夜云沛杯酒醉,今夜鸪劾女儿香,
今夜弥赞祭往事,今夜天都到远方,
今夜麻随金银堆!
上天神!下地鬼!
我夫今夜归,我儿今夜回;
此恩我必效,此债我必回。
待我孕红妆,待我育美言,
送得天地间,还得片刻风雨醉。
这是一首流传于厄娜泣族的祈祷歌,唱的是一个妇人祈祷自己的丈夫与儿子能平安归来,不要遭遇贵族和劫匪。既使她自己正待在暖和的帐房里,心中却仍然充满了绝望和悲伤。她害怕沙漠里的斗争和掠夺害死她的丈夫和儿子,于是她乞求神鬼实现她的愿望,只要父子平安,待她生了女儿,就把她送到贵族那里,送到敌人那里,送到任何地方,换得短暂的平静,还却天地的恩情。
掩上窗帘,皇北霜闭上眼睛聆听。她的手里还攥着一只锦囊,里面装的正是出嫁前从故乡厄娜泣带出来的黄土。故乡的土,她笑了……
她的哥哥出生是为了继承族父地位,成为下一位厄袖,统领全族;她的弟弟出生是为了抢得食物和女人,骆驼和马匹,成为厄袖的左膀右臂,护佑族人;而她出生,成为娜袖,为什么?只是为了成为厄娜泣族献给神鬼的祭品。
皇北霜不想哭,因为这是命运,她的命运!
两手将锦囊攥得更紧,她逐渐沉浸在歌声中。
上天神!下地鬼!
我夫今夜归,我儿今夜回;
此恩我必效,此债我必回。
待我孕红妆,待我育美言;
送得天地间,还得片刻风雨醉。
这世界混沌交融,变化至此。有些时候,是因果循环的锻造;有些时候,是姻缘际会的结果。反正不管是哪种,总有说不尽的无奈,道不完的缠绵。只是情爱常在无意之间,别离常在悱恻之时,余恨常在刻骨之后……
对于这些,皇北霜却还不太懂。她才十八岁,发髻还未挽起,稚气尚待褪去。她只知道为民族献身,只知道故乡的风香帐暖。可她不知道的还太多,重要的太多,她又能毅然决然到何时?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罢了,如今却已然如同荒漠孤羚。
“还有半袋水,飞踏!”
黄沙中隐隐听到些沙哑低沉的声音,是个男人在说话,言语间似有些惋惜、哀叹。
“别硬撑着,我没事!”男人笑了一下,有些苦中作乐的意味。许是遇过风暴,他一身的灰沙,却没顾着自己,只是一个劲儿拨开面前的土堆。终了,一看,原来沙土下掩着一匹白马,像是有段日子没喝水,只留一息尚存。
那马儿很忠心,都已经开始抽搐了,却怎样也不肯喝下主人手里最后半袋水。那男人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把水袋凑到它嘴边,如对兄弟般呵道:“飞踏,瞧你这脾气,犟得像头驴!快些喝水吧,蠢驴!”
然而飞踏好似听得懂主人的话,眼睛忽地睁开,却只望了主人一眼,随即又闭上,然后彻底地安静下来,四肢也不再抖动……
“飞踏?”
男人心中一悸,赶紧伸手去探它鼻息,感觉到飞踏仍有微弱的吞吐,不禁皱起眉头——还没死,只怕也不远了。他万分难舍,轻轻伸出一手抚摸着马儿的鬓鬃。
“它怎么了?死了吗?”
意外里传来一道温婉的声音,亦带着关切。男人下意识回头一看,那是一阵骆驼车队,红色喜庆的装饰,两旁跟了约一百四五十人,应是和亲的婚辇。其实他们经过时他就已经听到,只是飞踏快要去了,他也无心在意这些过路的,没想到他们自己反倒靠了上来。
说话的是位姑娘,正坐在轿中,一手拨开垂在额前的坠珠,只见她容颜秀丽,灵气逼人,神色中还带着几分好奇。
他略微沉默了一会儿,才回道:“飞踏还没有死,不过快了!它太久没有喝水。”
这问话的姑娘正是皇北霜,她老远就看到有人影坐在这处,任凭披肩被风沙拽起,却依旧岿然不动,几乎就被掩埋了。原以为这人定是要寻死或者已经无命可活,待靠近了一看,赫然发现是为一匹马儿守候。她心中不免有些惊奇,瞧那人相貌堂堂,也无颠沛流离之相,怎么就肯守着白马不离,皇北霜便问道:“天地无情,风沙无眼,纵有不舍,终究也该珍惜性命,公子何苦久留此地?”
男人身着黑色锦衣,已不再回头看她,只无意应了一句,“飞踏还有气息!”
皇北霜闻言已知他心意,心中感动,没有沉默太久便唤来了朵再,只说:“嬷嬷,叫果儿燕儿拿十袋水给那马儿,看能不能救过来!”
朵再点点头,一拐一拐绕到车辇后面,折腾好半晌才一个人拎着十袋水出来,大概有点重,她走得十分颠簸。将水送到白马旁边搁下,她又恭敬地退了回来。
这时飞踏的主人似有些惊讶,直问:“姑娘,你可知道,在沙漠里,十袋水可比一千袋金子还珍贵?”
皇北霜只是一笑,放下坠珠半掩住了容颜,“我有马儿数十匹,从未给它们起过名字,只是任我差遣。你只一匹马儿,却愿意为它守候至最终一刻。只为这个,我也愿意拿出十袋水来,五袋救飞踏,五袋赠主人。但愿你一路平安,我们还要赶路,就此别过了!”
皇北霜不愿继续耽搁,毕竟天色已晚,入夜后沙漠地形容易发生变化,所以她们必须在太阳西沉前走完预定行程。再者,现下她已仁至义尽,心中没什么遗憾,便令了一行人继续上路。正当朵再重新为她放下车窗锦帘时,那马儿主人却忽然对她道:“我是擎云,姑娘的恩,一定还。”声音听来虽是冷漠,却报上了姓名。
皇北霜坐在车里,心里想着擎云说的话,不禁莞尔。还?何时还?应是不会再遇到了。只要那马儿没事便是最好不过,否则浪费十袋可救人性命的水,着实了可惜。
擎云,外表看来如此深沉,名字却是精致里带了几分霸气,不知是哪个族里的掉队者,流浪在这无垠沙海之中。
皇北霜笑了笑,甩头将这个插曲抛在脑后,一想到太阳升起七次后她们就会到达云沛,皇北霜不由觉得些苦涩在胸中蔓延。云沛,或许会是她魂销香断的地方。虽说她是厄娜泣族赠予云沛以表忠诚的和亲娜袖,然而对方却不曾派出一兵一卒前来迎接,皇北霜一行必须靠自己的力量穿越大漠,达到云沛。途中还要小心强盗和人贩,一个杀人越货,一个抢人贩卖。可见她们这些贫瘠民族的子民活在这大漠世界是多么的艰难。
望着外面天色渐晚,落日红云,太美的景色,总显得太过安静。皇北霜依在窗梁边,忽然想起母亲为她送行时说的话。
“儿啊,嫁到云沛的你,即不是妻,也不是臣,你是那战收藏的艺术,你是我们平安的音符。你代表我们的忠诚,心怀我们的愿望。儿啊,即使你过得并不幸福,也请不要忘记,厄娜泣的黄沙故土!”
那一日,母亲老泪纵横,悲切万分地送她上路,在她的车辇起程后,母亲还久久伫立在原地,声声叫唤着她,“儿!”
其实厄娜泣族正式形成民族圈至今已有百余年,以畜牧为生,擅长歌舞技艺。全族仅七千七百余人,历来以和亲为主要手段寻求政权庇护。只是谁不悲悯惋惜?在过往和亲之中已有两百多位厄娜泣少女客死他乡,遭受玩弄和抛弃,常在风中捎回尸骨无存的消息。那些悲伤最终化为祈祷的音符,至今还在这荒滩上回荡着。
娜袖,什么是娜袖,在娜泣族里地位最高的是厄袖,统领整个部族。其次就是娜袖,具有族长的血统和菁华美貌,以做忠诚的表率与政权最高的贵族和亲。
当然,不是每个和亲的少女都是娜袖,也不是每次都与云沛和亲。只是,越是具有高度的政治代表性,皇北霜便在这和亲路途上越易遇险。
遇的是谁?不得而知。在这沙漠里,炙埋着欲望与邪恶,疯狂与掠夺,还有贪婪与绝望……
“朵再,你饿不饿,走了这么久,上来和我一起坐会儿吧!”
皇北霜很是心疼这么一个蹒跚婆娑的老人,顶着灼人的太阳与刺骨的风沙跟在这支年轻的车队里。他们有一百二十四个侍卫,二十四个婢女,加上和亲的娜袖跟伴嫁嬷嬷合计一百五十人,离了故乡,难得再归家。在厄娜泣,这已经是很壮大的婚队了。但这其中,也只朵再一人已年到末艾。
“嬷嬷不饿,娜袖饿了吗?”朵再忙着看进轿里。
“朵再你上来吧!”皇北霜拍了拍她骨瘦嶙峋的肩。
“嬷嬷不能上来。” 朵再却摇头。
皇北霜一笑,“朵再不肯上来,那就为娜袖唱歌吧!唱祈祷的妇人,唱得娜袖此生永不忘这大漠凄凉!”
朵再果然沉默下来,只有这个老迈的嬷嬷心里知道皇北霜的悲伤。一个才十八岁的少女不得不穿越大漠远嫁他方,前途何止未卜,甚至是凶险而艰难的。从厄袖儿收到云沛正式聘书时,这场和亲便成为定局。十八岁的皇北霜,硬生生藏住自己的不安,不曾让人看出一点惊惶和不情愿。她总是独自一人驱马离开,待到心情平复后又安静归来,归来时,她脸上挂着淡笑,看不出丁点儿迟疑。朵再也有儿女,可是朵再知道,哪一家的儿女也没有这一个坚强善良,聪明美丽。
想到这儿,朵再终于还是妥协了,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上车沿,可毕竟年纪大了,她爬得还有些吃力。皇北霜会心,伸手一把将她拽了上来,待她坐定后,便为她拂去头发上的黄土,然后执起她的手贴在心窝上,轻声道:“朵再,你知道吗?娜袖在这世上最爱你,超过父亲与母亲,兄弟与姊妹。”
朵再胸中一酸,眼泪涌起了又逼退,她重重回握着皇北霜的手,低声道:“娜袖儿,嬷嬷信你,你也信嬷嬷。万事皆有尽头,悲苦有,幸福亦有;贫穷有,富裕亦有;尽头一到,不是苦尽甘来便是生无可恋。可是嬷嬷知道,你一定会苦尽甘来!”
皇北霜看着朵再,只觉得贴心,“朵再,我知你心怀无穷的智慧,若没有你陪我,我早就失去勇气了。”
说完,她轻轻抚开朵再额上的乱发,问道:“告诉我,朵再为什么要来做我的陪嫁嬷嬷?”
朵再闻言,不知心头几翻滋味,只是垂眼回道:“嬷嬷老了,没有用了,在家里只是负累,儿子女儿都有家了。这么个乱世之下,自保性命已经困难,又如何能照顾我这老太婆?已经够了,嬷嬷总算把他们拉扯大了,还求什么?如今放不下的,倒是你这小时候吃过嬷嬷几口奶水的娜袖儿。嬷嬷已经活够了,不怕死,可就是撑着一口气,嬷嬷也要陪你到最后!就像那白马飞踏一般,娜袖也愿意吗?”
朵再一边说,皇北霜却已泣不成声,多少年的辛酸委屈终于肯发泄出来,仿佛这世上只有朵再一个亲人,“嬷嬷放心吧,娜袖会等,等到苦尽甘来。”
朵再为皇北霜拭去眼泪,心中无限慈蔼。
“嬷嬷还有一句真心话,娜袖听了要当作没有听到,明白了要当作没有明白,知道吗?”
皇北霜点点头,依在朵再怀里,汲取着属于母亲般的温柔。
“万事皆有尽头,悲苦有,幸福亦有;贫穷有,富裕亦有;惟独天地没有,时间没有;欲望没有,智慧没有……娜袖,你听到了吗?”
皇北霜早已半睡了过去,却如同听了一首歌谣,嘴角边还带着微笑,却咕哝着回道: “唔!就当作没有明白吧!朵再!”
听了她的回答,朵再不由一笑,望着怀中盛装可爱的少女,一片娇媚纯真尽显无遗。她竟可做到如此安稳,朵再想,聪明的孩子,你是否知道?命运早已注定,你必走上一条坎坷不凡的道路,纵然曲折展转,亦会是一生的璀璨。
夜晚的沙漠最是可怕,无穷的黑暗总让人无法集中视线,不少独行旅人都曾因此而疯狂至死。到了这夜幕低垂的时分,车沿上一串串的驼铃早已经叮叮当当响得疲惫了。皇北霜看看天色,确定不能继续再前进,于是叫车队停下来,安排侍卫们生了篝火,一百五十人围在一个长满刺花树的大土山后面歇息。
很多年轻的侍卫都不敢把目光放得太远,只是就近靠着伙伴,试图壮胆。因为周围太黑了,黑得让人总觉得会突然从中跳出什么怪物。
“果儿,拿一支木杆和一条白布过来。”
皇北霜的声音仍是清亮的,一点也没有被这种阴森的感觉吓到。她看着天空和远处地面的风痕好一会了,直在心中暗自思量:天气有些古怪,看来要多有留心,若是遇上风暴和流沙就完了。
“朵再,你去拿吧!娜袖要木杆和白布!”果儿稍做不耐地抬起头,恹恹的声音打断了皇北霜的思绪。
只见那头朵再被她一叫,倒真惊醒了,连忙起身到车辇里找来木杆和白布。
看着那双干枯的手把东西送到面前,皇北霜眉头皱了一下,十分不悦——早前也是有这种情况,那时叫果儿燕儿个拿水赠白马,却是朵再去做的。
“把白条绑在木杆上,然后插在那边的山头,那里比较显眼,可以做风标!”皇北霜没有接过来,只是看着果儿道。
可是果儿已经侧过身,只挥了挥手,喃喃道:“朵再嬷嬷去做吧!”说着就继续睡觉。
朵再抱着木杆和白布条,颠簸地转过身,正准备上土山,皇北霜却一把拉住她,只听得一声比呼啸狂风更大更厉的吼叫——
“全都给我起来!”
所有人都吓醒了,赶忙列站起来。
皇北霜冰冷的目光扫过站在前面的二十四个婢女,最后把木杆和白布交给一个侍卫做好插在了土山头上。回头问朵再,“多久了?”
朵再扯了扯皇北霜的衣角,知道这是要追究她们欺负她有多久了。皇北霜却断然甩开,“你们欺负朵再有多长时间了?谁先开始的?”
二十四人吓得花容失色,不敢回答。
“我只问这一次!”皇北霜抽下骆驼身上的腰鞭,裂土破风的一甩。
“从……从婚队出发开始的,是果儿带的头。”一个黄衣奴婢终于经不住开口。
皇北霜转过头,看着果儿,“是这样吗?”
二十多人皆点头。
“除了果儿,其他人都坐下吧,实在累了想休息,也可以继续睡觉。”
虽然皇北霜这样说了,但大家除了坐下来,没有人敢真的去睡觉。在厄娜泣,皇北霜曾是一位驰骋旱沙的猎鹰飞骑,她的猎物数量在族里排名第一,不少家庭都受过她的接济,而且她更是娜袖儿,地位十分崇高。
果儿怕得似要哭出来,又不甘心这么被同伴出卖,毕竟也不是只她欺负朵再。她使劲地攥住衣襟,畏畏缩缩看着皇北霜。
唰!唰!
只听得皇北霜下来就是两鞭子,打得果儿俯倒在地,果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委屈,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是族母说的,我们也是被挑选出来的和亲少女,因为厄袖儿担心姐姐到了云沛不能让那战国王满意,届时就由我们来替补。虽说如果连姐姐都不行,我们这些妹妹更加不可能做到,可是,可是总指望着会有个例外的。”
她一边咧咧地哭,一边把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想必心中也有委屈的吧,“姐姐是金贵人,和亲也带着尊严,名正言顺。我们是什么!我们只是奴隶的奴隶!姐姐和亲前只是向周身道个别,潇洒便是上路了。苦又如何?我们也苦,可我们和亲前,要学习如何伺候男人,学习如何用你想也想不到的办法去讨好男人,合着是做了个从里到外的贱货。姐姐,我们没怎么欺负朵再嬷嬷,我们只是想在到达云沛之前,尝一尝让人代手代脚的滋味儿。我们没错,族母也说了没有关系。”
唰!
她的话刚说完,皇北霜又是一鞭子下去,毫不留情。
果儿这一下终于再不敢吭声。
皇北霜冷冷一哼,忽然高高执起朵再苍老的手,众人不由望过去,只听她怒道:“看着,这是一双近百老人的手,抚育过五子三女。如今只剩下这幅嶙峋骨肉,来做什么?来陪着我们走一条没法回头的路,她的孩子没有留她,甚至没有来送她。”
众人听着,都觉心中似被哽了一下,不禁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朵再。
朵再五味杂陈地看着皇北霜,没料着她连这也注意到了。
然而,皇北霜持鞭的威严并没有因这段辛酸减半。她继续说道:“你们是一群为民族忍气吞声的少女,怀着以身体为武器的智慧,和我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历经身与心交迫刺骨的痛苦,你们没有一个人逃队,还有七个日落日出,我们便要到达。你们会逃队吗?”
二十四人齐摇头。
皇北霜却没有笑,她又是一鞭子向着果儿下去。
“一个心怀民族,生死不计的大漠儿女,挨得过艰难困苦,却挨不过心魔诱惑拿一个半百老人欺侮泄愤?要人伺候?想要尝尝被人伺候的滋味?当朵再嬷嬷撑着一把老骨头让你们随意差使的时候,你们也真不怕遭着天打雷劈!”
说完,唰唰又是两鞭子,打完了,皇北霜把鞭子扔在一边。
“七日之内,想走的只管走,侍卫也一样,只要忘记自己是厄娜泣的子民,娜袖我绝不阻拦;七日之后,没有走的就和我一起进入云沛,从此生死由天!”
众人一片寂静,直到皇北霜领着朵再一起回到车架中休息,仍是久久没有些动静。
篝火依然旺盛的燃烧,山头的白色风标也在狂乱舞动,好一会儿了,才陆陆续续有人睡去,只留得几个侍卫轮流守备。
风还是很冷,只是没有之前那么刺骨。黑暗还是那么可怕,只是不再让人觉得会有怪物藏匿其中。月亮叼住淡淡薄云,不减明亮地照下这片大地,尽管烙不下自个儿的身影,却温柔了一百多颗彷徨的心。
居住在风中的,是厄娜泣的娜袖儿。
睡吧,过了今天,还会有七个旭日东升。
车架里,皇北霜靠着窗边睡着,身旁的朵再盖着她的新婚丝被。
“娜袖,你还没睡吧!嬷嬷知道你在装睡,你一直在看着山上的风标。”
朵再的声音仍然像祭祀典礼的巫师。然而皇北霜却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回答朵再。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只是一片神话般的朦胧。朵再终于没再说话,侧头睡去,枕巾边上,却让泪水浸湿了一片。又过去了好一会,她传出均匀的呼吸,年纪大了,容易疲惫,该是睡着了吧。吐口气,皇北霜睁开眼睛,定定看着山上的风标。
萧肃中,还是那样的月光,还是那样的脸庞,只是风更轻了,抚慰着这一片梦中寂寥!
翌日,火渠里只剩下几根焦暗的木炭,一百五十人,一个不少,整装待发。
沙漠里的昼与夜永远是天差地别的。它仿佛早已经遗忘黎明前沁人心脾的暴走寒风,只余个嚣张的太阳,盘伏在九天之上,烧干他们出世即得的血肉之躯!
没人叫苦,他们早惯了这道挫骨熔灰之痛。
但他们却不知道,还有另一种危险,已经逼近。
“这回的猎物看起来不错!”
说话的是一个身穿土黄色外套,腰间佩着刀、枪、剑三种兵器的魁梧男人,面容比较粗糙,却是剑眉星目,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边说话,边对着身后一干人弹指。
放眼一望,这哪是一干人,只见得一片潜伏在沙堆后的头颅纷纷抬起,黑压压少说有一千多人。看样子从几天前就盯上皇北霜的车队了,现在终于等到他们深深进入埋伏圈里。
不用说,这是一帮土匪强盗,说话的定是首领。他们穿着与沙漠颜色相同的服装,悄悄潜藏在黄土之后,伺机而动。
“兄弟们,下面的女人,看上的就夺了,看不上的就卖掉,至于男人,只要反抗,立斩不待!”这个年轻的首领显然具有相当的威望,号令之下,兄弟们蠢蠢欲动。
“冲!”只见他抽出腰间的大弯刀,领着众人呲牙咧嘴地向着皇北霜的车队冲过去,其中不少人口里还带着失控的高声尖叫,像找到食物的秃鹰一样狂啸不止。
“强盗!是强盗!保护娜袖。”正在收拾行李的侍卫首先惊动,赶紧操起弓箭将皇北霜的车驾和二十几个婢女围了一个紧。
弓箭对准了压面而来的疯狂匪类,却不见对方有一人因此停下奔跑,他们手上拿着大刀,除非要害中箭否则绝不倒下,冲到头的上来就是一阵乱砍,到处都是兵器的碰撞声和割骨的叽叽声,时不时伴着一些极端痛苦的惨叫,只听得有人倒下了。
皇北霜坐在车里,脸色十分忧虑,她稍稍拨开窗帘一看,眼中绝望重重,明明是千人压阵,保护她的侍卫却只区区一百多人,其中还有不少侍卫奴婢当真丢下她们,逃窜而去。剩下的似乎只能不顾命的杀敌,奈何血肉模糊也不愿铿然倒下。
皇北霜皱着眉,心中一片混乱,想她这一路而来,时刻注意着风流与气候,生怕一个不小心,一百五十人葬身旱海,负了乡亲。如今,防着了天,却防不着人;防着了地,却防不着命。
思及此,她决然走出车架,力持镇定地站在车架前板上,高声下令,“住手!放下武器,不做顽抗。”
侍卫们立即收手,聚拢在她身边。
“我们是和亲的婚队,属于厄娜泣,路经此地,未想成为诸位的杯中水,盘中餐。如今车上的金银珠宝,水酒残粮,我们愿意双手奉上。只借一条生路,峰回路转的一天,必定不忘相还!”
皇北霜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清清楚楚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帮盗贼估摸着还没有劫过这样胆大包天的女人,反倒有点手足无措,面面相觑,愣上了好一会才齐唰唰地看向首领。
那首领的弯刀上,还滴着鲜红的血,他站在中间看着皇北霜,沉默了好一会,却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十分兴致,狂妄,声声不断。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老子奸淫掳掠十余年,还未没见过哪个猎物自己走出来谈条件的!”他说到一半又讥笑了一声,“有意思!”
皇北霜抿着双唇,不动声色。
“小姑娘,要知道,从你投降的那一刻起,你他妈就谁也不是了,而是老子我的囊中物。别拿老子的东西跟老子谈条件。”
那首领说话时,眼睛里还带着杀戮后的兴奋血光,看得皇北霜心中一片慌乱。
“不过出了轿子,见着血肉,还能把自个当个人的女人你是第一个!而且……”他走近一看,“呐!还是个绝色美人儿,看这样子,是要送到哪个大国去当玩物吧?哈哈!不如就便宜了大爷我!”说完,他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引得众兄弟开始起哄。
这时候车里的朵再跑了出来,站在皇北霜旁边,侧身半挡住她,厉声大喊。
“大爷们!求求你们放了娜袖儿。我们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可不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我们的车队和献给国王的礼品花费了厄娜泣族整整五年的积蓄。这些珠宝是刺在我们肉中的荆棘,是搜刮我们骨血的大刀!如今,我们愿意全部舍弃!”
“可是,我们无法舍弃生养我们的凄然大地,无法舍弃远在故乡的父母儿女,他们此刻正兢兢业业,时刻忧心,如果我们合婚的车队无法准时到达云沛王宫,等待他们的……将会是血与火的洗礼。那是七千多个无辜族人的劫难!大爷们,我们不是为求自己保命,我们害怕的是不能完成这使命!”
朵再本是巫师,说话字里行间都惯于吟唱压韵。此时她亦十分激动,乱发随风飞散,像一个头上长满白蛇的巫婆,没有牙齿的嘴巴如同一个开合的黑洞,抑扬颤抖的声音似是包含了古老可怕的暗示,苍劲而慑人。
此情此景,十分诡异,土匪们都安静下来。
“朵再,你退开吧!纵然你刚才的一番话语打动了千颗冷酷剿骨之心,却仍有一人,依然冷若冰霜,视众人为蝼蚁!” 皇北霜从车上纵身跃下,走到侍卫的前面,决然悲愤地直视着站在面前的首领。
“你为何还要笑?你为何还要紧握屠刀?难道你不是父母生养?难道你没有儿女尽孝?你是谁?为何心中没有一点仁义?你是人,还是鬼!”
首领看着皇北霜好一会儿,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他冷冷一笑,收起先前戏噱的态度,只道:“瞧你们这一老一少,有点本领啊。三言两语唬得我的兄弟们目瞪口呆。”
说着,他徐徐走到包围圈的中间,顷刻间,风雨欲来。
锵!只见弯刀入土!
“此刀我父赠,我父死我手。”
锵!只见宝剑入土!
“此剑我母藏,我母死我手。”
锵!只见长枪入土!
“此枪我妻铸,我妻死我手。”
烈日当头,他的话犹如地狱之火,皇北霜一行人无比震惊,顿然有种必死无疑的觉悟。
首领转身吼起来,“兄弟们!父母在何方!”
“有人生,没人养!”众人高喊。
“兄弟们!妻儿在何方!”
“走的走,逃的逃!”众人又喊。
随着呼声此起彼伏,土匪们的心中再也无一丝仁慈,他们情绪激昂,蓄势待发。
站在中间的首领对此十分满意,他猛然指着皇北霜等人。
“看着那里,要财的抢财,要妻的抢妻!什么都不要的就去给老子杀个痛快!”
“哦哦哦!”土匪们兴奋地操起手中大刀,狠狠扑了过来。
背后只见那首领转过头来看着绝望的皇北霜。
“我是若问,不属于任何民族。天地早无容身之处,世间早无牵挂之情!”
只有少许本能的反抗,厄娜泣一百多人除被残忍杀害以外,全数被擒。粗糙的大绳子把他们的脚一个连着一个绑起来,驱赶着往西而去。
漠漠沙土,飒飒北风,吹去了的是一干蹒跚的脚印和伤痕遍布的赤子之心。他们疲惫地低着头,无人再对天许愿,天无悲悯之心;无人再对地祈祷,地无怜子之意!
皇北霜扶着朵再走在俘虏圈的最前列,若问则带领众人肃然前行。他身边的几个兄弟显然十分满意这次的收获,其中两人跟在他后面更眉飞色舞地讨论接下来的分配。
“首领,一会儿能不能把后面那两个黄衣美人赏给我?”头上有个大疤的瘦个儿有点急不可待,还不时用猥亵的目光瞟了瞟他的战利品。
“我说狼头啊,你他娘的行不行呀,一口气要两个?”一个蓄满落腮胡子的大汉显然有点看不起他,“你的把儿去年给人咬得成两截了,还能用?”
“蛮狐,你给我闭嘴!每次都跟老子看上一样的东西,这回绝不让你!”
“哈哈,反正回到寨子里也要比武打擂,胜者先选!咱们就走着瞧,这次的妞儿真是个个貌美如花,还真舍不得卖了。”
“那倒是,这黄衣的绿衣的,看得人心痒痒!”
“到底是要去讨好哪个啊,需要这等架势?”
“啊!说起这个,刚才那老婆子说是去云沛的,看来是要献给国王那战!”
“他娘的,当国王真是艳福不浅啊,一个把儿还不够用来着!”
“哈哈哈,那是,这会儿就当咱帮他用呗!”
“听说那战是私心极重的人,不管什么原因,这个厄娜泣族算是要完蛋了,没有政权大族支持,遇着天灾人祸,不死个上千百人才怪!”
“那也不关咱的事,这世道,谁不幸就是谁的命。首领说的,活了这个就得死了那个,这是天定的!”
“说得对!”
听着他们的谈话,皇北霜心中却觉得十分可笑,早就知道,自己在芸芸众生中,只是尘埃一粒,活此葬彼,这就是天意,连一个土匪都明白的道理。
“最好的都是老子的,剩下的你们爱怎么分就怎么分去!”
若问此时终于打破了久久沉默,恢复了平时说话的口气,狼头和蛮狐闻言不禁相看了一眼,目光一齐瞟向穿着红色嫁衣的皇北霜。
最好的女人,他们如是想着。
最好的女人就在这里,波澜不惊,风华正茂,美艳无比。站在他们的面前,却令他们胆寒心惊。在他们抢夺掳掠的时候,无一人对她下手,末了,也只是把她绑在了俘虏圈的最前列,象征最高的收获。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来自何方,没有人,除了她,敢指着首领的鼻子凌然质问。
那一头若问的人马带着自己的战利品越行越远,断不知这一头的黄土沙丘上,却出现一道翩然身影,正立在丘峰之上,黑色的披风随风起舞,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飞踏,你看这巧合,是不是有点儿意思啊!”
说话的正是擎云,他拉过披风半遮住自己的脸,防止尘沙风吹到嘴里,让人无法看清他表情,只露着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去人马。
“哈哈!”只听他沉沉笑了两声,随即转身跃上马背,“走吧!就去还她十袋水!”
飞踏于是仰天长啸,刚劲的前腿暴躁一蹬,朝着北方狂追而去。
灵性通人的飞踏,
你可知道,
追上的,
是一段旷世奇情,
追上的,
是一句亘古誓约,
追上的,
是一场乱世恩仇!
天知,
地知,
你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