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心中怒气翻涌,赌气在和离书上了签了字,大步出门,只扔下一句:
“我放你自由,但愿来日你不要后悔才是!”
他还以为我在耍小性子逼他就范。
只要他跟从前那般一样冷落我,我便会巴巴地回头找他和好。
他却不知道我这一走,就没打算再回来。
6
我一路南下,到了江南水乡。
我没有什么傍身的技艺,唯有一手厨艺还算不错,便想找个酒馆当厨子。
我在江南的酒楼打听了三日,要么不缺人,要么将工钱一压再压。
后面听人指指点点才明白原来是嫌弃我是个瘸子。
我无奈,便只好花光了身上所剩无几的银子在东街小巷支起铺子卖起了馄饨。
刚开始街坊邻居见我是个瘸子,手脚慢,便不大愿意光顾。
愿意光顾的大多是一群混混,吃了就跑,从不认账。
看着空空如也的钱包,我没哭。
只低头更加努力地揉面,熬汤,择菜。
每日比别家铺子早开两个时辰揽客,特意记下来客的偏好:
李大娘牙口不好,馄饨须煮得软烂才好下口。
陈秀才不喜香葱,给他做只须胡椒提鲜即可。
朱爷爷家的孙儿最爱喝汤,每次来须单独盛一碗鸡汤递上。
渐渐地,街坊邻居都对我的馄饨赞不绝口。
我的生意好了起来,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
客人们也都默契地不催我上菜,坐下时不时笑着同我搭话。
我凭自己的手艺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眼中不由浮现阿爹临终时拉着我的手细细叮嘱的样子。
“阿婉,我知你和谢钰心意相通,原不该说这么多,但还是放心不下。
“阿婉你记住,人都是会变的。
“如果谢钰一朝变心,不要一味强求,不如出去闯荡一番天地!
“我的阿婉,到哪里都是顶顶好的姑娘!”
阿爹字字深重,眼里流露的全是对我的不舍和挂念。
阿爹你看,阿婉如今做到了。
我自己也能闯荡出一片天地,不依靠任何人。
7
我原以为我的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却不曾想遇见了沈言。
初见沈言那日,我正巧又被那群混混缠上。
红衣烈马的沈言出现,一人一马一枪便轻松赶跑了那群混混。
我正想行礼道谢,他却摆摆手,咧着口大白牙掺着几分讨好的笑:
“早就听闻东街沈婉娘子做的馄饨堪称一绝。不知今日我可否有这个口福?”
后面才知道,沈家是江南第一望族,世代都驻守在江浙一带。
沈言是沈家独子,年纪还小便被父亲扔进了军营历练,还未及冠便被封了将军。
那日之后,沈言得了空便往这跑。
嘴上说着惦念这一碗馄饨,却会早起陪我支摊,忙时帮我识字记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个什么心思。
我原不想耽误了他,便对他和盘托出那些不堪的往事,想让他知难而退。
却没想到红衣将军眼眶通红,心疼地望着我:
“沈婉娘子,一路走来一定很辛苦吧?”
我愣愣地望着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才好。
良久,泪如雨下。
离开谢府时我没哭,被混混缠上时我没哭,现在却哭了。
自少年时我腿脚不便,要花费很多精力才能显得和常人无异,却仍承受着冷眼嘲讽。
谢钰只会劝我不要在意旁人眼光,却从不问我辛苦不辛苦。
沈言见我哭了,急得手忙脚乱:
“都怪我说话不好听,惹了你平白伤心!”
见我仍沉浸在情绪里无法自拔,沈言灵机一动:
“我不开心的时候吃点好吃的就好多了!
“你天天帮别人做馄饨,不如我给你做一碗吃怎么样!”
说到做到,沈言身量高大,长身玉立,在外面原是个冷面阎王,却进了小厨房忙活半天,手脚并用给我做了一碗馄饨。
迎着他期待的目光,我尝了口,没忍住变了脸色:
“盐放多了,好咸!”
他不信邪,跟着尝了一口,被咸得忍不住吐舌头,猛灌一大口水。
看着沈言狼狈的样子,不知怎么,我们对视一眼,就都笑得止不住了。
“你笑什么?”
“不知道。”
“你笑什么。”
“我也不知道。”
月光下,沈言悄悄握住了我的手,耳朵通红。
生涩的主动让我心脏狂跳。
我没抽回手,默许了沈言的举动。
沈言紧张地看向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阿婉,明明那碗馄饨是咸的。
“我却觉得心里好甜。”
我只笑骂他是个笨蛋将军。
心里却到底还怀着几分忐忑不安。
谢钰尚且看不上我,不愿与我一同出现在人前,何况沈钰出身百年世家呢?
那日之后,沈言天天带着同僚光顾,更是逢人便炫耀:
“瞧见没,那个东街煮馄饨最好吃的娘子便是我媳妇啦!”
不知道为什么,沈言说这话时,我心里鼓鼓的,走在路上连头都敢抬起来了。
街坊邻居更是带着善意打趣:
“沈将军真是好福气,能找到沈婉姑娘这样好的娘子!”
沈家老夫人更是亲自来东街执着我的手,泪眼婆娑:
“好孩子,辛苦你了!”
“沈言这小子能找到这么好的媳妇是他的福气!”
“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尽管跟我说!”
心里仅剩的几分不安自此烟消云散。
我和沈言要成亲了。
不像谢钰那样偷偷摸摸。
沈言虽为武将,字却很好看,他给共事同僚,街坊邻居都发了请柬。
沈言的手也很巧,一大块人蹲在门前认认真真地剪了喜字,连后院的狗窝都贴上了。
沈言还想得格外周到,他怕酒馆的人不上心,跟我一起雇了牛车把喜酒运回来。
江南水乡的天凉得很舒服,牛车走得慢,但我们也不急着赶路。
沈言随手摘了一朵小黄花为我簪在鬓发。
车上的酒坛子碰撞时,是一首叮叮当当的歌。
成亲这天,来的都是我和沈言的朋友,欢声笑语。
拜天地时,沈言突然用汗浸湿了的手在袖子下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老天待我还是不薄的。
这些日子我并不想念京城,那里的日子于我来说,不算多美好。
反倒是江南,民风淳朴,景色秀美,我喜欢这里。
但是我却不曾料到还能在这里再见到谢钰。
8
许久不见,谢钰没什么变化,连衣裳都是我走时穿的那身,径直驻在马车边,皱眉催促:
“别闹了,沈婉!
“京中事务繁忙,我没空跟你耗时间,快随我一同回去!”
我擦擦额上的汗,停下手中揉面的动作,转头看他:
“谢钰,你该记得我和你早已和离。”
谢钰眼眸微垂,随即上前几步,语气放缓:
“我知你心中有气,回去我们再细说好不?”
不等我回答,沈言在营中得了消息顾不得思虑便翻身上马赶了过来:
“你想带我的阿婉去哪里?”
谢钰愣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怒声质问:
“谁是你的阿婉?”
“你和沈婉是什么关系?”
沈言气急,谢钰这厮好似从未觉得和离是他的错,竟还有脸来质问他的阿婉。
沈言一脚把谢钰踹倒在地,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阿婉是我视若珍宝的妻子!
“你既当初为了什么公主舍弃了她,现在就合该离阿婉远远的!”
我在旁边来不及阻止,二人便扭打在地,难舍难分,旁人难以介入。
好不容易等二人分离,我急忙上前查看沈言是否安好。
沈言虽从小习武,占了上风,可到底脸上多了几道擦伤。
我心疼得直皱眉,伸出手帕轻轻擦拭伤口,生怕弄疼了沈言。
沈言倒笑得没心没肺,把我揽在怀里安抚地拍拍手:
“阿婉莫怕,这伤也就看着吓人,过几天也就好了。”
身后的谢钰愣住了,狼狈不堪,腰间我送他的那枚玉佩也跟着黯淡无光。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眶通红,当众上前扯住我的袖子:
“沈婉,他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沈婉,你离开后我找了你很久.”
我望着他礼貌地点点头,冷淡开口:
“谢状元,我已另嫁他人,请你自重!”
谢钰眼神慌乱,定在了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再开口已然恢复了之前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阿婉,你定是为了气我随便找了个男人。”
“罢了,你若现在跟这个男人断得干干净净,我便不与你计较。”
我觉得荒谬至极,时隔多月,他仍旧停留在昔日,那个我会为他肝肠寸断的昨日。
我牵着沈言的手,未看谢钰一眼,冷冷道:
“沈言是我两情相悦的夫君,不是为了气谁的工具!”
“还请状元开口慎重,莫要随意诋毁我们夫妻二人的感情!”
见我态度坚决,谢钰急切地想要向我解释。
他说事情不是我想的这样。
说他并没有一夜变心,只是受不住外界压力迎娶公主。
说我走了三日后,他疯了一样打听我的下落。
我再不想听他任何借口,心中怒意好似沸腾一般,忍不住打断道:
“所以你冷眼看着我在偌大的府中苦苦挣扎!”
“所以你理直气壮地和别的女子调笑!”
“所以你只是迫不得已,又有什么错呢?”
我的质问让谢钰哑口无言。
他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却无从辩解。
我嘲讽地看着他,曾经的心上人,到如今连辩解都显得虚伪至极。
沈言心疼得将我护到身后,高大的身影牢牢笼罩着我。
我不愿停下来看他这副虚伪的样子,拉着沈言转身离去,不顾谢钰脸色苍白地跪倒在地。
9
那日之后,谢钰不见踪影。
沈言唯恐我心情烦闷,费尽了心思哄我开心。
他鸡鸣便起身,只为在晨雾里递给我最爱的桂花糕,更是在后院亲手给我驾了秋千。
恰逢休沐便硬拽着我上街游玩。
路过街头,他会将牡丹替我簪在发间,忍不住夸奖:
“阿婉就是全天下最美的小娘子。”
他从不吝惜对我的赞美。
只是大庭广众,我多少红了脸,伸手掐他胳膊。
却没想到公主亲临江南,下旨召见我。
沈言不放心我,要陪我一同前去。
我却宽慰他营中事务繁多,不必为我如此费心。
我独自前往别院。
面容憔悴的公主独坐于高台之上。
见我来了,那双猩红的眼睛里迸出怨毒的神色。
其实我并不明白。
为何爱一个人,非要转化为对另一个人的仇恨。
她兀自冷笑了一声:
“你还不知道吧?”
“谢钰为了你不惜将皇家的颜面踩在地上,在大殿前跪了三天三夜请求收回赐婚圣旨。”
“谢老夫人气得动用了家法,他也不屈服。”
我心下只觉惊诧。
只好奇他为何如今是这般态度。
毕竟为了让公主进门,他与他母亲曾将我逼到绝地。
不过这些对于现在的我都不重要了。
我警惕地站在离公主一丈之外:
“公主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些无聊的事吗?”
“我并未教唆他去退婚,我也不知道谢钰为什么会这么做。”
“总归是与我无关的。”
像是被我的冷静激怒。
公主突然状若疯癫,歇斯底里地大叫:
“凭什么!我家世远在你之上,容貌也丝毫不比你逊色,凭什么他宁愿被贬为庶人都不愿意娶我!”
“因为你,我成了全京都的笑话!”
“你不过是个出身山野的瘸子而已!”
“凭什么你的命这样好!谢郎喜欢你,沈小将军也倾慕于你!”
沈言突然出现快步护在我身前。
他掀起眼皮,冷漠地看向公主:
“就凭她是她。”
“不管有谁没谁,她都是那个天底下最好的沈婉!”
沈言厌恶地转过脸,牵起我的手就往外走:
“我和夫人的事就不劳公主操心了。”
“殿下还是多多操心自己吧,毕竟蛮夷之地可不容公主放肆。”
我听见后面传来公主声嘶力竭的咒骂声。
沈言伸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莫要污了耳朵,阿婉。”
细细询问沈言我才得知,谢钰回京后不顾一切阻拦非要执意退婚。
谢老夫人动用家法无果。
谢钰此举无疑将皇家脸面踩在了脚下。
皇室彻底沦为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朝廷上下百官弹劾,圣上震怒,削了谢钰的官职,贬为庶人。
谢老夫人听后直气得吐血昏迷了过去。
而公主损了皇家颜面,加之精神失常,被一纸圣旨送去了蛮夷和亲,即日出发。
我叹口气,感慨世事无常。
金枝玉叶的公主也能即刻沦为弃子。
沈言冷冷嘲讽出声:
“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什么去了?”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瞅我脸色:“阿婉,你不会心软离开我吧?”
我拿下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想什么呢,你再喊我一声夫人吧。”
10
谢钰拿着那块玉佩在我门前长跪不起。
任凭沈言如何打骂也不愿离开,求着见我一面。
我无奈,只得出去见了他一面。
谢钰眼眶湿红,再不见平日里半分清冷风流:
“阿婉,是我看不清自己的心。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你走后我魂牵梦萦,难以忘怀,脑子里全是你对我笑的样子。”
我不想听他恶心地诉钟情。
于是蹙眉想要打断他,却被他紧紧握住肩膀:
“阿婉,我就是一时糊涂,我已经和公主退婚了!”
“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俩还跟以前一样!”
“你相信我,这次我绝不负你!”
我叹出一口气。
幽幽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你把公主放在何地?”
“你喜欢公主时便任由我在府中苦苦挣扎,你喜欢我时便任由公主和亲蛮夷。”
提到了公主,谢钰的脸色发白,却依然强硬:
“我和她之间至今都是清白的,从未逾矩。”
我盯着谢钰一字一句道:
“那为何京城众人皆知状元郎和公主两情相悦?”
“谢钰,你真是虚伪得让我恶心。”
谢钰听见这话,彷佛浑身的骨头都被人抽走了。
他咳嗽得直不起腰来,神色苍白涣散,却还在执着问我:
“若是没有公主,你还会同我和离吗?”
我往外走了两步,朝他坚定地点点头:
“会的。”
“没有公主,我也迟早会离开谢府。”
“谢钰,从你认为我是累赘的那一刻起我俩就已经形同陌路了。”
真心最要紧。
不以自己的真心来换,却妄想得到别人的真心。
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谢钰还在不甘:
“若是没有沈言,那你会跟我回去吗?”
多说无益,我不想再回答他了。
迟疑之间一声闷响。
谢钰头直直地重磕在地面上,蜿蜒的血迹从他的额角一点一滴流淌下来。
一张脸被血迹盖得看不出五官,却还执拗地对着我笑:
“阿婉对不住,终究是我欠了你良多。”
他隐隐饱含期待地看向我。
我却已经彻彻底底看透他了。
我在他期待的目光中一字一句道:
“你想要和好如初也不是不行。”
“但是有个前提。”
我轻轻推开他,拾起地上那枚陈旧的玉佩。
谢钰瞬间意识到了我想做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毫不犹豫将玉佩摔在地上。
玉佩瞬间四分五裂,就像我和谢钰之间残破不堪的感情。
谢钰慌忙爬过去拾起来,却已经无济于事。
我丝毫没有心软,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他:
“只要你能将玉佩修复完整,我俩便和好如初。”
“你欠我的太多,我不要你还。”
“和你有任何牵扯都让我觉得恶心。”
谢钰面如死灰地摊在地上,良久抱着碎裂的玉佩嚎啕大哭。
后面听说京都多了个言行古怪的疯子。
逢人便抱着破碎的玉佩问能不能恢复如初。
大多数人撞见都直呼晦气,避之不及。
偶有人会指着疯子怀里的玉佩哈哈大笑:
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玉碎不能修复,这疯子居然不知道!
惹得疯子追着胡搅蛮缠,非要人承认碎玉也可修复。
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愿意搭理他了。
不过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和谢钰,早在我离开谢府时,就已两清。
11
五年时光,转眼飞逝。
沈言接到调令前去漠北驻扎,我和他一路前行。
沈老夫人怜我腿脚不便,我却坚持要去见识漠北的天空。
途中我带沈言回去祭拜了我爹娘。
沈言在我爹娘墓前将我揽过来,让我倚在他的肩上,郑重道:
“阿婉于我而言是天下不可再得的珍宝。”
“我一定好好待她,希望两位长辈在地下能够安心。”
恍然间一滴雨滴落在我的眉间。
彷佛爹娘抚摸着我的脑袋在说:
“阿婉放心去吧,爹娘看着你呢!”
漠北有连绵不绝的雪山,月亮比中原更加清寒孤冷。
天地广阔,我愿领略另一番风景。
唯一叫我苦恼的是,漠北人食量大,不喜馄饨。
于是我又在街头支起了铺子哼哧哼哧做起了大饼。
闲暇时也会施粥,照看无家可归的孩子。
顺便替军中将士写起了家书。
漠北的街头百姓们性格爽朗,会直夸我做的饼天下第一好吃,语言简单却饱含真挚。
军中将士见到我也会投以感激的目光,叫我一声沈婉娘子。
这里的人都是再好不过了。
我的日子也过得很好很好。
沈言休沐时更会手把手教我骑马,时不时学着百姓夸我:
“沈婉娘子,真是再厉害不过了!”
我每每羞得躲在他怀里,耳朵通红,沈言便哈哈大笑。
其实我也觉得,沈婉娘子真的也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