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
百官怀着对三日之后那场“观澜台论道”的种种思量,陆续退出宫殿。
赢子夜正欲随众人一同离开,却被内侍恭敬地拦下。
“六殿下,陛下请您留步,于章台宫相见。”
赢子夜心中微动,知道父皇必有深意,便颔首跟随内侍,穿过侧面的廊道,来到了章台宫后一处更为静谧的偏殿。
此处,不似正殿那般庄严肃穆。
陈设相对简洁,但依旧透着皇家气派。
始皇帝已卸去了沉重的朝会冠冕,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于一张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之上,手中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温汤。
少了珠旒的遮挡,他那双深邃如同星海,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更显得锐利逼人。
“坐。”
嬴政指了指对面的席位,语气平和。
“谢父皇。”
赢子夜依言坐下,姿态恭谨。
嬴政轻轻吹了吹浮沫,并未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
“今日朝堂之上,关于那孔雀王朝僧侣之事,你言及‘静观其变’。”
“朕召你来,是想听听,你对此孔雀王朝,究竟了解多少?”
他的目光落在赢子夜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身上秘密不少,见识往往超出常人。
赢子夜略一沉吟,整理了一下思绪。
他对孔雀王朝的了解,主要源于前世零散的历史记忆和这一世通过商旅、暗河情报拼凑的信息。
确实不算详尽。
但足以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回父皇。”
赢子夜缓缓开口。
“儿臣所知亦不算详尽,多来自西域商旅传闻及一些零碎古籍记载。”
“据闻,这孔雀王朝位于西南之地,与我大秦相隔何止万里,中间更有雪山、荒漠、巨泽阻隔,路途极其艰险!”
“其国疆域亦颇为辽阔,民众多信奉一种宗教,其主神似乎便被称为佛陀。”
“其国势在数十年前曾一度鼎盛,然近况如何,儿臣不得而知。”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
“至于其国主、官制、军力、民生等具体情形,儿臣更是知之甚少。”
“同样,儿臣推断,那孔雀王朝对我大秦之了解,恐怕亦是极其有限,甚至可能仅限于知道东方有一个名为‘秦’的强大国度。”
“毕竟,两国之间,在此之前,从未有过正式的官方往来,商旅亦多是间接贸易,信息传递缓慢且失真严重。”
嬴政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盏缘摩挲。
赢子夜的分析,与他通过黑冰台得到的零星情报大致吻合。
这是一个遥远陌生,但似乎同样庞大的帝国。
“如此说来,彼此皆是雾里看花。”
嬴政放下杯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那此番,这些僧侣前来传渡,其用意,恐怕就并非表面宣扬教义那么简单了。”
“李斯所言,未必是杞人忧天。”
赢子夜点头。
“父皇明鉴。”
“传渡佛法,弘扬其教,固然是其明面上的目的。”
“然则,教义传播本身,便是一种思想的渗透,文化的扩张。”
“他们欲借此,让我大秦子民了解、接受,甚至信仰其佛陀,潜移默化中,便可影响民心向背,削弱我秦法秦俗之根基。”
“此乃无形之剑,杀人不见血!”
他想起了历史上佛教东传后,对中原文化产生的深远影响。
虽然此时情况不同,但原理相通。
嬴政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他们想传渡他们的佛法。”
“朕,难道就不能借此机会,让我大秦之学,反向影响他孔雀王朝么?!”
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瞬间便从被动的应对,转向了主动的谋划!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文化交流。
更是一个将大秦影响力向西延伸的契机!
“既然他们邀请了诸子百家前去论道,那便不仅仅是佛法的展示,亦是我大秦百家学问的论台!”
嬴政的声音带着一股帝王锋芒!
“儒家的仁政王道,法家的律法刑名,兵家的奇正诡道,阴阳家的星象占卜,乃至公输家的机关巧术……”
“皆可在此展现!”
“让那些番僧看看,我华夏文明之博大精深,远非其边陲小国之学可比!”
他要的,不仅是防范,更是主动的文化输出与威慑!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赢子夜身上,带着沉甸甸的信任。
“子夜,你心思缜密,见识不凡,此事,朕便交由你暗中盯着。”
“论道之事,明面上由奉常府与万世书院自行应对,但你需时刻关注动向。”
“那些僧侣的每一句话,与他们接触的每一个人,论道过程中的每一次交锋,朕都要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
“更重要的是,要借此机会,摸清那佛法的底细,评估其对我大秦的真正潜在影响。”
“同时,也要确保我大秦之学,能在这次交锋中,扬我国威,显我文明之盛!”
“儿臣,领旨!”
赢子夜起身,郑重躬身应下。
他明白,这场看似寻常的论道,其背后牵扯的,是两大古老文明在未知领域的首次碰撞与试探。
父皇将此重任交予他,既是信任,也是考验!
“去吧。”
嬴政挥了挥手,重新端起汤盏。
目光却已看向殿外,仿佛透过宫墙,看到了渭水之滨那座即将风云汇聚的观澜台!!
赢子夜不再多言,恭敬退出偏殿。
……
数日之间。
关于观澜台论道的消息,如同投入池水的石子,在咸阳激起了层层涟漪。
并且,这涟漪迅速扩散变形,最终形成了一股暗流汹涌的舆论风暴!
起初,消息还只是简单地传递着。
说“孔雀王朝僧侣邀诸子百家于观澜台谈经论道”这一事实。
然而,不知从何处开始。
一些更加尖锐,更具挑衅意味的言论,开始在士林学子和市井街巷中悄然流传!
“听说了吗?那些番僧口气大得很呐!”
“说他们的‘佛法’乃是至高无上的真理,囊括宇宙人生至理,远非中土百家之学所能比拟!”
“何止啊!”
“我有个在万世书院修行的亲戚说,那些光头放出话来,此次论道,便是要以无上佛法,辩倒百家,让我中原士人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道’!”
“狂悖!简直是狂悖!”
“我华夏文明源远流长,诸子百家各有精妙,岂是化外蛮夷之学可以轻辱?!”
“哼,井底之蛙,不知天河之大!”
“竟敢口出狂言,欲力压我百家?”
这些或真或假,但极具煽动性的言论,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
其核心意思再明确不过。
此番交流,名为平等论道,实则为那“佛法”单方面的耀武扬威。
意图凭借其教义,将中原传承数百年的诸子百家学问踩在脚下,证明其“远不如佛法精妙”!
这等言论,对于将自身学派传承,学说理念视若性命的百家学者而言,无异于赤裸裸的挑衅和侮辱!
……
道家天宗驻地,清修之所。
晓梦大师一袭素白道袍,纤尘不染,正静坐于蒲团之上。
周身气息与天地自然相合,仿佛已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然而,当一名弟子小心翼翼地将外界关于佛法的狂言禀报于她时,她那如同万古玄冰般清冷平静的眼眸,骤然睁开!
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剑锋的寒光,自她眼底闪过。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滞了一瞬。
“力压百家?”
晓梦的声音空灵而冰冷,不带丝毫烟火气,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傲然与淡漠。
“凭那不知所谓的佛法?呵……”
她并未多言,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但那一声轻哼中蕴含的不屑与冷意,却让禀报的弟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晓梦缓缓起身,望向观澜台的方向。
那目光仿佛已穿透虚空,看到了那场即将到来的交锋。
她虽信奉“大道无情”,追求超然物外。
但道家之学,乃是她毕生追寻的道,岂容外来蛮夷之学肆意贬低?
这场论道,她或许不会轻易下场,但也绝不会缺席旁观!
……
儒家、法家、墨家、名家、阴阳家……
咸阳城内,凡有传承的学派,几乎都感受到了这股来自异域学说的咄咄逼人之气。
愤慨、不屑、警惕,以及一股被激发出的昂扬斗志,在各种学派的驻地中酝酿着。
而在这股风潮中,反应最为激烈,最为直接的,莫过于赢子夜一手创办的万世书院。
书院之内,此刻早已不复往日的宁静治学氛围。
龙虎榜前的广场上,讲堂之中,甚至廊庑之下,随处可见聚集在一起,情绪激动的年轻学子。
“岂有此理!那些番僧安敢如此小觑我中土学问!”
“佛法?听都未曾听过,也敢妄言力压百家?真是自大!”
“院长曾言,学问之道,在于交流印证,岂容他人如此践踏!”
“我辈学子,研习圣贤之道,兵家之法,机关之术,岂能坐视外来之学如此猖狂?”
学子们议论纷纷。
脸上充满了年轻气盛的愤慨与不服!
他们中,有苦读儒家经典的文科学子。
有钻研兵法的武科学子。
更有那些亲手制造出犀利军械,在西域立下功劳的工科学子。
他们或许学派不同,专攻各异。
但在维护中土学问尊严这一点上,却是同仇敌忾!
“我们必须去!”
一名在龙虎榜“策”科上名列前茅的学子猛地站起!
挥舞着手臂,激动地说道:
“不仅要去看,更要去听,去辩!”
“要让那些番僧知道,我大秦并非没有英才,我百家之学,深如瀚海,岂是他们所能窥尽?”
“对!要去!”
“同去!同去!”
“倒要看看,那佛法究竟有何能耐,敢放出如此狂言!”
群情激昂。
请愿之声不绝于耳。
许多学子甚至已经自发开始搜集资料,研究可能论及的议题。
摩拳擦掌!
准备在观澜台那场即将到来的百家与佛法的碰撞中,亲身体验,乃至发出属于万世书院,属于他们这一代年轻学子的声音。
一股无形的战意,在咸阳城的学术界上空凝聚!
暗流,即将化为惊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