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还在惊恐哀嚎，身后那番客便被带了上来，番客并不认得这个新的知州大人。
程通判与他相交，也是通过这个姓刘的功曹，是以他也不识得程通判，但是他却看见了那跟在陈应身后的一位娘子。
那娘子虽然穿的衣服与之前见面时完全不同，可那帷帽一角的花样却是相同。
他心里还打着两边收钱的算盘，更怕这批盐有什么祸事找上自己，怎么可能还帮着这功曹说话。
“知州大人，小人在宁国行商，前日才到江洲，那仓库原是小人盛放香料之用。却因着宁国对我等的优待，小人的家资颇为客观，早已不再经营香料生意，那仓库一直空着，至于那盐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啊！”
他宁国话说的不好，但是还是能叫人听懂的，言辞之前诚恳非常。
那姓刘的功曹挣了身子拱到他身边，拿自己的眼珠子去找那番客的眼珠，顶着脑门朝他愤愤然撞了上去。
“化外贱民，蛮夷贼子，无诚无信，无耻之尤！”
那番客被撞倒在地，捂着额头瞪大了双眼，向李知州拜去，请知州评理。
李泓谦自然配合，唤来跟着的家中小厮，将人送去府中，只说好好照看，若有不适，请大夫细细查看。
程通判在一边抱着肩膀，死死盯着那番客的背影，心中一阵惊怒，他的谋划接连失败，除了张啸玉死了，余下的都未成。
好像有人算好了一样，一脚一脚，将他脚上鞋履一一踩掉。
那刘姓功曹也不是个实打实的蠢人，自知是穷途末路，此间种种，皆隐隐昭示陷害鲁家之事必不能成，想必那边在鲁家陷害的，也会掉下链子来。
不若此时将程家供出，也好补些过错，官家仁慈，当年柳如意之错都未曾祸及其族，他必死无疑，不若冒险一试，拉程家下水。
正待他想清楚便转向程通判，弓了身子求他相救。
“大人，程大人！你说了只要我听你调遣，就能保下我家中妻小的！大人！”
他脸上涕泗横流，又沾了地上灰土，看着已无一丝体面。
程通判一脚将他踢开，骂他不要胡乱攀污，他滚倒在地，绝望地哀叫，一时之间，整个府衙都是他的叫喊声。
“程除，你贪盐私，钱却只从指甲缝里漏出来一丝给底下人，却要将我们推出来做马前卒！那李宽更是，你将他家中母亲监到府中，只为指使他替你杀了鲁明豫！狠辣歹毒，良心何在！”
他双目赤红，身上被绑，便用手肘撑地爬到李泓谦身边，手上磨的血红也不顾。
狼狈伏于李泓谦的脚边，哀呼自己也是猪油蒙心，贪图小利，叫人抓住把柄，只求饶过家中妻小，自己死不足惜。
这人确实孝顺，平日待人也很和善，只可惜一念之差行差踏错，便要用如此沉重的代价来偿还，也是自食因果罢了。
程通判的肩膀终是抱不住了，心中的慌乱更甚，手指着那被拖走的人辩解。
“知州大人，他是鲁明豫的人，不过是死前攀污，莫要轻信啊。”
李泓谦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密旨，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程贤弟，张小将军身死，将此物托于本官之手，本官治一州之事，却有不察，其罪难免，所以自要鞠躬尽瘁为圣上查明真相，还往贤弟海涵，只查一查，自明了。”
说着叫陈应领了府衙中人与王秋意一行，一道去程家搜查。
陈应走时，朝着张月君点点头，王秋意也留下二人，将张月君护送回小院。
日头渐斜，冬日里一天便会格外短，下午便远不及午时温热。
张月君裹紧了姜黄色的披风，叫护卫她的两人回去，跟上王副将，便只身朝着渠西巷走去。
渠西巷离这里不远，很快便到了。
她推门进去，走到院中。
明湘就湖边的亭中，一身清白衣衫，远处是连着各个院子的回廊，他在朱红亭柱间，临着清冷的湖水，像个仙人。
“你怎么穿得这样少，当心受寒。”
张月君走上前，和他站在一起，轻轻拉起他的手，缺发觉自己的手也不热。
明湘在亭边栏杆坐下，手上拉着她的手，弓了身子，将头倚在她怀里。
“放心，你托我看着程家，那小丫头被人包了麻袋抗进去的时候，我的人便报给我了，她，不会有事的。”
她来便是猜他可能已经暗中护那小军医，没想到，他真的细心至此。
张月君忽然想起那日梦中，那震她心神的一句勿辜负，也不知是在与谁说，勿辜负，勿辜负谁？
她欠得人太多，她心中恨的人也太多，还也还不尽，也更不可能每一个都报复了。
“明湘，我原本是恨的，恨很多人。”
她看着湖中水，只觉得浑身冰寒，恨意上涌之时，周身便感受不到一丝热意。
“可那些人真的值得我来恨吗？多少人不过随波逐流，束于周遭千百年来对女子的恶意，他们手上唯一的武器就是所谓的纲常，将女子与布衣定于依附者，低贱者亦是上位的附庸。”
“一时之间我竟然找不清我到底恨的是什么。”
她想起那刘姓功曹在府衙中哀嚎，他一边行着不义之事，一边又是一个顾家仁孝的好人，风评甚佳。
她曾在昭明殿前环视四周朝臣，他们是不是，也是如此，还有那些一言一语，将她军中功绩尽皆消弭的镇北军之人。
大概也是如此吧。
他们见陈应父亲的那份坚持，可能心里也是敬重的，但他们有亲长，有妻小，见陈家祸事，必然也庆幸自己的一时违心。
“身不由己何足恨，那有选择余地，有自决之力者，仍然如此做，才该恨。”
张月君听了他的话，忽觉眼中泪涌不止，慢慢弓了身子，将额头抵在明湘的额头。
“可是，我还欠你们，欠我兄长，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文武双全，可因为我，仕途无望；欠陈应双亲蒙羞，身负苦厄，屈死栾城；欠张啸玉一身功绩，却为了安葬我一介罪身，来江洲这等偏远之地，欠你，欠你……”
欠你，太多，一时之间细数，却数不尽。
明湘吻去她颊上泪珠，站起身将她轻轻抱进怀里。
“你不是已经打算送陈应立下重重功绩吗，到时有了筹码，一定能为你自己陈冤昭雪。官家不是不忌惮赵云轻，只是没有把柄，其母族在军中势力最盛，你举陈应走从军的路子，不就是为了寻找机会吗。”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的泪打湿衣襟。
“官家似乎欲收南疆，朝中能用之人，属其母族的江南兵马大将军白鸿祯，因着调兵之便，很有可能用上张啸玉。你自可谋划将陈应送进南下军中，盐帮之事一定，江洲便无功可定，多留无益。”
“还有，你不欠谁。我的小将军，本就是值得敬重珍惜的，我很愿意帮上你，而且，你选陈应不也是想偿还嘛。”
明湘低头去看，披风下面挤出来一双哭红了的眼睛，他轻轻抹去睫上泪珠，便听怀里人轻声问道。
“你一直要在江洲嘛……”
明湘一愣，知道她有些舍不得他，旋即笑起来。
“我还要养出来一个能接阁主之位的继人，养好了，就去找你，到时候你若了结了所有事，我定带你四处转转，天天做栗子糕，炖鱼给你吃。”
张月君听了忍俊不禁，从披风下面伸出一只手。
“我们拉钩，你可要好好养好了身体，等我成事，要去寻我。”
明湘伸出手将她的手勾住，郑重地将拇指印在一起，便推她好好去洗洗脸。
便也回到屋中打算换件衣裳。
明湘摸着胸前的泪痕，想起那个二人否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承诺，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
他的小将军啊，要如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