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君像是一件破败的木偶,风一吹便落叶一样地倒下,身上还是之前陈应买给她的红色外衫,因为沾染和灰土,看上去灰扑扑的。
陈应将她接住,心疼地几乎说不出话来,手指止不住地发颤,心疼地触上她苍白的脸,眼眶猩红。
“月儿,我们下山,找人与你医治,清醒些,别离开我。”
他将脸凑过去贴上她的脸,原本温润细腻的面庞,因为地牢里的寒意微微发凉,跟没没人应声。
陈应便是早料到她身子不大好,却没想到看起来,会是这样的破败,也不管怀王在不在场,便将人打横抱着送到一边的客斋。
陈应亲自将被褥厚厚地铺着,轻轻将人放在上面。
又小心地将她的裙摆掀起来,见着原本已经好了小半的伤口,因为这段时间不好好处置,微微红肿外翻,药粉没有好好施用,已经结块,红白交杂,看得人心惊。
红隼在外面打了水来,见陈应心疼地跪在一边将张月君的鞋袜都取掉,如侍珍宝。
水放在一边,是原本灶上烧饭的水,兑了些从后山打上来的凉水,上面微微飘着些清浅的菜油,却总比没有强。
红隼将水和干净的帕子放下,便被陈应接了过去,知道自己在这里站着也是多余,被人讨厌。
陈应抿紧了嘴唇,细细地将张月君的头脸擦过,才又轻柔地将她手抬起来,正打算将其上的脏污也擦净。
却发现她手上一道道红痕纵横,都不深,但是一条一条地红色的薄痂,可想有多疼。
她素来要强,又知道昏了凶险,所以只能靠着伤害自己来保持清醒,只是这样苦苦撑着。
可怎么好,可怎么好啊。
他心头上钝钝地痛着,只恨自己来得太迟。
好容易简单将她身上都擦净了,他只觉得心头堵得一口郁气。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转身便是方惊魁提着陈应出发之前,嘱咐了叫人送过来的大夫。
这老头须发皆白,刚才一步一挪地爬到一边,等着方惊魁知道事情危机赶下去,将人半拖半拽地扯上来。
这回儿这老大夫气还没喘匀,便被按在床前,外头的衫子都歪了一半,稀疏的发顶上的冠子也歪着,看着好不狼狈。
“啊呀!这是怎搞的。”
那老大夫凑上去,将那伤口检查了,只在一边叹气,便是把了脉,脸上的眉毛也是半垂着。
他光叹气,也不说什么因由,坐在一边捻着胡子,一边拿着手上的杆子笔在纸上写着方子。
一会叹一口气,陈应一旁捏着张月君的手,惴惴地等着这老翁说出个所以然来,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
屋里的灯油点上,摇摇晃晃地将一室的光景点亮,才慢悠悠地挪回去,从药箱子里面掏出来银针,给张月君扎上。
“老朽只是先施针,将娘子的情况稳住,只是明日,还是要下山,好好养着,切不可再着凉,或是受惊。且这腿上的伤,还要将腐肉割去才行,也要在山下的医馆,这里怕是不行。”
慈恩寺的客斋湿凉,床又硬,被褥布面粗糙,也没有药材,若不是现在天色晚,他便已经将人带下山去好好医治。
这老大夫是岷州州府中声名远播的良医,现在说出的处置,确实是最好。
银针撤下去,屋子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
张月君呼吸声清浅,但是静下来还是能听见的,他望着她闭上的眼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她脸上的皮肤细腻若上好的缎子,他的手却覆着一层薄茧,两相触及,只觉得手上温软,一下子痒进心里去。
她现在就在他眼前,不是在什么奇怪的故事里。
“月儿可要快快地好起来,我们还有许多事没有一道做,没有你,陈应便是山脚下的一滩泥,随你去也没什么所谓。”
他轻轻吻上她的指尖,一下子冰了自己柔软的唇。
敲门声蓦地想起,轻轻的两下,接着便是赵云轻的声音。
“我想看看她。”
陈应将张月君的手掖进被子下面,才站起身来,到门口将门拉开,却并不打算叫人进去。
“夜深了,王爷还是回去睡吧。下官惶恐,娘子也受不起。”
陈应的眼睛瞄向赵云轻身后站着的红隼,神色不愉,冷冷地瞧着,端着手臂,又是那种恭敬的样子。
但这“敬”,却是敬而远之的敬。
赵云轻怎么不知道是红隼的错,只是今日成事便也是多亏了红隼。正常的罚,是会罚,眼下却是用人的时候,红隼忠心,也是要留后听用。
他们就在夜色中无声地对峙,一个负手,一个合掌,直到一边的屋檐上射下来颗小石子,将红隼手上提着照明的灯笼射灭。
一个身量矮些的身影落在他们面前,依稀看出是位少年人,发上无冠,只是束得高高的。
“明湘君传话,他先现在从江州赶来的路上,唐娘子和许神医也一道来,最快后日便到。奇锋阁的人听暂时听此令牌。叫我交给陈大人。”
陈应与封玉并无相交,故而并没有认出来送信的是封玉。
只是却也知道奇锋阁的人是明湘派来的,是看在张月君的面子上,这一次,也是多亏了他。
对于赵云轻和明湘,他还是更愿意接受明湘,起码从来是不找麻烦,赵云轻这人就是个麻烦精,每一次靠近他们,张月君不是昏迷就是受伤。
他接过那块令牌。入手一看,是一块质地并不算好的玉,只管用五日,五日之后,便要敲碎,也不算心疼。
等着封玉离开,陈应便一伸手一请,也不等赵云轻离开,便砰的地将门关上,一点面子也不给留。
周遭的守卫都是明湘的人,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又离得远听不见,他也不屑于留什么面子,左右赵云请还要用他,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
岷州的州府来了个报着孩子来看大夫的妇人,她嘴唇发白,整个人也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怀里的孩子也是闭着眼睛昏睡着。
两个人还没走到一边的医馆,还有两步路的样子,那妇人便腿一软栽在地上。
怀里的孩子被吓醒,身上的不适和摔倒的疼痛,叫他一下哭出声来。
孩童的哭泣声,引来路过的一个热心肠的路人,将人拖进医馆,叫了坐堂的大夫来诊治。
这医馆名叫益元堂,是岷州做好的医馆,开医馆的老医士原是太医院的,后来告老出来开了医馆,收了些徒儿。
老大夫今日不在,但是医馆里的规矩便是若有危急,先救人。
所以医馆里坐堂的大夫便将这两人安置在堂中,诊脉之后,便在一边将药方写出来,交给一边的小药童,叫他认真地将药好好熬着。
将一些注意的点和小药童嘱咐过之后,才从后厅回来,抱着小孩在一边细细询问。
他之前检查这妇人的时候,发现她晕倒是因为本来便有血虚之症,脉浮数,应有风寒湿邪,只是还要再问问这孩子才能知道。
可是这孩子只是哭着,说自己的头很疼,还有些鼻塞,初步推断有可能是感冒。
便先取了自己喝的热水,给这孩子一点一点喝下去。
那孩子兴许是累了,便缩在一边的小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眼见着就是中午,外面涌进来一点热意,阳光一照身上暖暖地。
小药童在后院将吩咐的药熬好,这坐堂的大夫先给这孩子叫醒喂了下去,从前面的袋子里面取出一块小蜜饯哄着。
那妇人还不醒,他正要取银针针试试能不能将她唤醒。
听见外面的一阵嘈杂,他提了衣摆出去看,边看见一个伟岸男子怀里抱着一个清瘦的娘子,往里面赶。
他师父便跟在后头,白胡子在太阳底下泛银光。
后面还有一个鎏金马饰的大黑马,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这小大夫有点摸不准这女子是什么毛病,便打算叫师父再诊一遍,可他刚说完症状,便被那大黑马上下来的一个尊贵男子攥住了手腕。
“你再说一遍?”
他有些惶恐,见师父也很恭敬的样子,点头叫他重新说一边,便磕磕绊绊地重新讲过。
却见那男子脸色一下子黑沉下来,将那个抱着一娘子的男人也拦住。转身对后面一个黑壮的汉子吩咐道。
“老方,凡事见过这女子的,叫人记录下来,别再叫人再靠近这医馆。”
这几人,正是刚从慈恩寺那边回来的赵云轻和陈应几人。
陈应着急要给张月君治伤,却被赵云轻捉住,眼神中很明显不解,谁知道他这忽然是怎么了。
只是赵云轻的下一句,便叫他瞬间顿住脚步,离着那个出来和他们说话的大夫离得远了些。
“这极有可能是疫症。”
赵云轻神色凝重,不像作伪,想起他提前将老许“借”到京城,便是问关于疫病的事情,陈应便也有几分相信。
只是那坐堂的大夫却是不相信的。
“就算大人身份尊贵,可不要信口胡诹,您没见过那妇人,怎的就这样笃定地断言,一定是疫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