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明豫是出身于一个已经没落多年的寒门,生于北地的一场雪夜,泛明字辈,豫有舒乐安逸的意思,父亲,想叫他安乐一生。
幼时安乐是父亲给的,后来父亲卯足了全家的力气,才将他塞进镇北军里做小官,后面的安乐便要自己谋虑。
他一开始总被手底下的人嘲笑,倒是有一个年长的大哥,总是照顾他。
那大哥姓陈,是一个很和善的好人,虽然相交不多,却印象很好。
后来,他慢慢立下些小功勋,被白家的小副将看重,做了他手底下的虞候。
俸银高了许多,家中渐渐累了家资,父亲说了一个妻子给他。
姓王,是母亲远房表亲家的表妹,家中父兄在朔州下面的一个县城住着,虽然长相不佳,性子也不算机敏,倒是个诚恳贴心肯吃苦的人。
他行军艰苦,这样的人,再适合不过了。
毕竟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宁国和赤蛮不会再打仗,就算和宁国停了,南疆的南凉若再有了战一战的心思,很有可能便被调着遣去南边。
或是以后升官,也要四处调任,几乎不会长驻。
王家表妹愿意嫁他,而不是找了县城里门户当对的秀才,他已经知足,他眼光不高,志向不远,只梦想着能有一个想父母一样的家。
若有孩儿,便养他科考,以后讨个安稳差事,不至于和自己一样,做个不被看好的兵鲁子。
他一直盼着北地不再打仗,这样他便可歇一阵子,和新婚妻子好好亲近。
似乎是他的祈祷应验了,新婚不久,新上任的柳将军将赤蛮的主力打得缩了回去,要和官家商定议和。
上头封赏的旨意下来,他有幸跪在下头的角落里听了,那颁旨的天使,看不清长相,可是他看见了互送天使来的那些人。
身上的一块料子,够他养活家中许久,从前他只在送军报,见张小将军的时候瞧见过。
他羡慕了许久,因为是犒赏三军,所以他也得了些赏银。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美梦,穿上柔软的绮罗,躺在阔气的家中,身后跟着无数的人侍奉,逍遥自在,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
第二天,他醒了,却听见军中有人议论,说是柳将军竟然是个女子,昨天上午颁旨,下午便被押解,扣上枷,带着朝京城去了。
“那天使是怀王赵云轻,他认得柳将军,说是京中的世家贵女呢。”
“看着,也不像啊,柳将军武艺比我们都好,冲锋永远在最前头,有勇有谋,真是可惜了。”
是啊,真是可惜了。
镇北军中都很敬重柳将军,他也是,但他是白将军收下的虞候,白将军是怀王的人,不允许他说柳将军的好话。
还要他去收集柳将军治军不严,行军无方的“证据”,他心里有些难受,但是不得不去做。
白将军身边一个京城来的都官对他说,他若做得好,就将他调到富庶安稳的地方去,若办事不力,就和柳将军同罪。
一开始,军中的人都不愿意说柳将军的不好,虽不敢反抗,却缄口不言。
柳将军是多好的人啊,赏罚分明,从不偏私,很少发火,又总身先士卒,将士战死,还会自掏腰包安抚,她的俸禄几乎都花在军中。
就连军营附近的城镇中,因为将士们闲时会偷闲去吃肉,柳将军也悄悄打点,有些带了军属的兵士,分的田地贫瘠,没什么收成,将军看不下去,还要贴补。
虽然他是白将军收下的,但是他不喜欢白将军,因为白将军每每看见柳将军如此行事。
都要在私底下骂她虚伪,说她沽名钓誉。
但将士们爱戴这样“虚伪”的将军,不愿意开口诋毁。
是什么时候,有人说了第一句诋毁的话呢?
大概,是那姓陈的大哥仗义执言,却被秦都官遣回家去,好容易搏命出来的官职,烟消云散,钱财也被收缴。
这事怪他,是他和白将军说的,可他本意不是想叫陈大哥受此难,只是想告诉白将军,军中人,都不愿意说柳将军的坏话。
可白将军,毁了陈大哥一家。
军中人都有妻小家眷,他们怕了,怂了,便开口说了,柳将军的功绩,也没在人言里了。
那天休沐,他在家中醉酒,抱着妻子的肩膀哭,嚎啕至深夜,将自己的罪过一一讲了。
可是并未轻巧半分,还要多一个人替自己守口如瓶,隐藏这个整个镇北军都知道的秘密。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杀鸡儆猴这个词,用到现实之中如此残忍,他就像那被捏住喉咙并无功绩的猴子,眼见着那只正直唤晓日的鸡,成为刀下齑粉。
猴子活了下来,猴子升官,猴子有了一个妾室,妾室貌美,带了比他取妻子的聘礼还要多的嫁妆。
妾室,是白将军的庶妹,在京城长大,端庄娴雅,会插花品茶,行止坐卧都很雅致。
无时无刻不再告诉他,这是牵着他的绳索,他和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妻子原本性子还算温和,他无权无钱时,所有的家当只需要放在一个小匣子里,两人的小家依然被她打理的很有味道。
可是现在,家资丰厚,换了一个大房子,所有资产要在专门的库房里才放得下,要按照官员家中管中馈的法子,要有女使,有小厮,分内外院。
妻子不再是以前那个,可以出去行走不用带帷帽的贫妇,被困在院子里,管不明白赐下来的铺子,理不明白院子里的账簿。
见到白氏,虽然是正室娘子,总觉得低人一等。
妻子开始愈发躁郁,尤其是生下他的第一个女儿之后,原本温和拘谨的一个人,开始嚣张易怒,叫他身心俱疲。
他被派到一个领县的军中任职,但是也没什么忙的事,也不愿意回到家中,所以几乎一个月才回一次,有时是半年。
混了三年,任期满了,立下些小功勋,上面吩咐他调去江州军中,官职又升。
但是他到江洲并没有再买一个大房子,换了个小些的,反而觉得安逸了许多。
没过多久,有一个姓陈的青年到军中任职,他名叫陈应,接了江洲知州的举荐到军中任职。
正好有一个都头缺着,他本属意禁军下来的副都头李宽,但他知道那孩子的籍贯,便打算给他了。
他长得不像他的父亲,但和他父亲一样,看起来舒朗正直,眼睛里面有一种近乎一致的澄澈。
他愧于见他,却想弥补,好在李宽也是个宽厚之人,并不在意这安排,还答应了帮他照看陈应。
给他做都头,一是给他一个相对高的跳板,而是磨砺他,空降的靶子,总要有更多的冷眼,接收更多的事物,他受住了,便一定有所进益。
他做得很好,和他父亲一样。
他以为日后的日子还会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直到收到一封府中姨娘送来的信。
他的妻子被程通判家娘子蛊惑,收了银钱,换了家中仆从,恐有惊变。
后又陈应找他,陈明程家欲行栽赃之事,心头大震。
他想过保下妻子,去信去劝,可妻子不信,只认为是他见不得她结交贵妇官眷,看不起她。
最终,妻子还是死了,他在堂上听她翻出陈年的疤,专戳他的心病,她太清楚什么最让他难受了。
原本和睦,如今他不得不舍她,其实他……
其实他知道她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他若请人教她,三年也早教会她怎么应对,可是他没有,他逃避。
以致于她失去本来面目,变成了面目狰狞,贪金好银的恶鬼。
最后,终于是将她逼上绝路,最后的夫妻恩情,也散尽了。
她自刎,说不出话来,嘴蠢翕动,怀中跌出一个护身符,边角已经磨的有些泛白,看不太清原本的样子。
那是她生下女儿时,他去最灵验的庙里求的,他对她说。
“愿娘子玉英,岁岁长安,喜乐无虞。”
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酩酊大醉,愧疚难当的夜晚,他抱着她痛哭。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豫,乐也,安也,舒也……
终究,是事与愿违。
悔也。
他忽然想起幼时家门前一个告老的员外,口中嚼着一句旧诗。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