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也不知怎么,会对她青眼有加,倒是对出自一家的皇后不喜。
她今日被召到懿安宫时,皇后正被太后呵斥,虽没听清是说了什么,但是皇后的脸色青白交加,显然不是什么叫人听了舒服的话。
太后见她进来,便亲切地将人拉到身侧,眉目一下柔和下来,看得皇后更是咽不下嘴里那口气,又只能强撑着身子坐在那里。
这边张月君抄经,太后就一句接着一句地夸,那边皇后接上一句,就被太后一句接着一句地搪塞,语气冷不说,还叫皇后下不来脸。
张月君坐在那里,就如同坐在火堆上一样的难受。
皇后憎恶怨念的眼神和太后莫名其妙的喜爱,就好像冰火两重天,实在不好应对,一想到还有好长时间日日都要去……
张月君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随时能胀开。
不过,祸福相依,宫里的消息最灵通。
“今日在宫中听说了江南今年入夏却少雨,但是春日里雨却下得还算足,恐生灾祸,或欠收或有虫灾。我打算去信给阿槐,叫她在江州好生准备,莫一下子措手不及。”
陈银正在洗脸,手上动作加快了些,又拿着一边挂着的巾子将脸擦干,凑过来与她说话。
“今日我还没进宫就被带去了凤凰行宫,太子殿下倒是去讨了清闲,叫我和白家那个无趣的小子,一起准备行宫的一应事宜。那小子也提了江南的事,官家也允了叫人去查探,并早早准备,不过听说户部一直卡着,迟迟没有反应。”
张月君将脑袋上盘起来的头发散开,用手指勾顺,一边慢慢念着。
“户部侍郎是林裕昌的门生,户部之人也多为二皇子拥趸,迟迟不行动,多半是二皇子那个蠢货下的命令,令户部拖着,和太子较劲。”
她少时也算是高门贵女,虽然性子顽劣,但是才学和能力在京城都是一等一的,之前也在官学上过课,自然知道二皇子有几斤几两。
说他强干好胜,不过是仗着出身地位,愚蠢头铁罢了,更何况还有林裕昌那样精明似鬼的外祖,一切都为他计算好,有人兜屎盆子擦屁股,才变成现在这幅和太子“势均力敌”的局面。
轻叹一口气,站起来抻一抻筋骨,却听见有人敲门,院子是二进的,敲门声是在外面的院子那边。
但是现在已经是戌时,夜色已深,怎么会有人忽然找上来。
他们二人出去的时候,羊临三个已经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长得端正的少年,肩膀上扛着一个扭来扭去的“蚕蛹”。
“封玉?”
张月君一眼认出这少年时,明湘手底下那个叫封玉的孩子,才从羊临身后绕出去,问他是来做什么的。
封玉将人放下之后,后退了一步,说话言简意赅。
“厨娘,公子说,你喜欢。”
她这才想起来,之前明湘与她说过来着。他找了一个厨娘给她,却没想到是这样送来的。
这小厨娘脑袋上脑袋上套着布袋子,手脚都被困着,嘴应该也是被塞住了,呜呜呜地在原地挣扎,一个站不住就要歪倒。
羊临离得最近正要扶住,那小厨娘却一歪,直接栽进他怀里。
封玉在一边,看他将人稳稳地接住了,便转身一跃,消失在他们眼前。
“这孩子,来去匆匆的。”
陈应在一边挠着脑袋,挑起一边的灯笼,叫羊临小心着将人请进院子里。
在门口的时候看得还不清楚,到院子里,才看见羊临整个脸黑中透红,慌张地给这小姑娘解着脚下的绳子。
张月君将人脑袋上的布袋子扯下来,灯笼的暖黄光下,映出一张挂了疤痕的脸来,脸上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瞪圆了打量着周围。
看见脚下解绳子的人站起来。竟然是一个晒得黑黑的汉子,两边也都是男子,只有一个漂亮娘子。
她挣扎地更狠了几分,等那娘子将她手上的绳子解开,便狠狠推过去,将人撞开,拔掉自己嘴上塞着的破布,缩到一边角落里,拿起一边立着的一根竹竿,朝着陈应他们比划着。
“别以为我会信你们!一次两次三次会信也就罢了!说!你们是不是那姓秦的贱妇雇来的!这次又是什么花样!”
她的眼睛晶亮湿润,圆圆的脸蛋就算是撑出一脸的凶相,也不过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提防着每一个凑过来的人。
只是这回不太一样,那个漂亮的女人看着她,竟然渐渐红了眼眶,还伸长了手要凑近。
“秋雁!?”
拿着竹竿的姑娘握着竹竿的手攥的更紧,一个横扫过来打在那个女子的手臂上,可是却不见她退缩。
“滚开!还说不是姓秦的派来的,否则何故知我名讳!”
她死命地挥舞着手中竹竿,却被一边的陈应眼疾手快地抓住,才没有又打在张月君身上。
秋雁更害怕了几分,可是身后的墙头太高,她根本翻不过去,正在仓皇焦急之时,却被张月君一把抱紧怀里。
“秋月的石榴正是好时候,只可惜现在刚入夏,石榴树结石榴还要好久。若是秋雁喜欢,等入秋,我便从北地多送些回来,只消三五日,就到京城。”
张月君一字一句地说着,忍着喉头的哽咽将话说完。
“舞阳候世子胳膊上有一个红痣,花生大小,你可还记得?”
她怀里挣扎得剧烈的女孩停下来动作,僵着身子感受着这人怀里的温度,又拼命地钻出脑袋,仰着头想要看清她的脸。
长得并不像自家小姐,但是她还是止不住地哭起来,从袖子里面抽出一个已经脏了的布条。
“小姐没了,再也没有人给秋雁买石榴了!娘子,你能不能给秋雁念一念这上面的话。秋雁不识字,看不懂。”
张月君展开这块布条,这是从她给兄长的信上剪下来的,应该是剪得仓促,所以边缘并不整齐。
妹恐难归返,兄长毋念,且须辱之骂之,方可保全。切勿因一人,再置柳家于囹圄……日后音书鸿雁难传,保重。
这是她临死之前,兄长派人来时她写下的绝笔手书,秋雁不识字,只识得一个雁字。这手书里有嘱咐兄长照顾她的话,这丫头却剪错了行,珍藏的这样一段话,却没有一句与她有关。
张月君伸出手恋爱地摩挲秋雁的面庞,轻轻应下一声好。
“秋雁年已十七,若她愿,则返还身契,厚添妆嫁之;若不愿,还望兄长好生照看,莫使其受半分欺侮。”
她几乎是背出来的,手上摸过那条长在秋雁侧脸的长长疤痕,只觉得心痛得厉害。
秋雁的眼睛被泪水糊住,抱着张月君腰嚎啕痛哭,她好想把这几年受的委屈都说出来,可是太多太多了,她说不出那个更苦一些,最后只能哽咽着喊出一句话来。
“秋雁二十岁了,已经比小姐还年长了。”
张月君掏出怀里的帕子,把秋雁的眼泪擦干,将人扶起来,领到厨房里。
早在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陈应就反应过来是故人相见,便领着底下的三个人避开,所以现在院子里没有别人。
秋雁虽然不识字,但是做饭菜却很好吃,也知道张月君的口味,明湘能帮着找到她已经是很好。
明湘手底下做事虽然没有什么人情味,可是做事的是封玉,却不会对秋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秋雁反应这样大,显然是受了许多苦,她了解兄长,不会于苛待她,必是兄长的大娘子秦氏所为。
张月君一边将受伤的白布巾浸热,又轻轻放在秋雁的脸上将她手上的污渍擦干净。
“娘子,你认识我家小姐吗?小姐说,舞阳候世子胳膊上的红痣,只有她一个知道。”
秋雁渐渐平复了心情,舞阳候世子胳膊上有红痣这件事,是之前她家小姐和舞阳候世子打赌赢了,将人家揍了一顿才换来的秘密。
京城没有人知道,还有北地的石榴的消息,也是那年夏天时小姐从北地寄来的,可是秋日里她也没等来石榴,却等来了小姐的死讯。
她拘谨打量着这个小厨房,之前去找她的少年说是一月给一贯钱做厨娘,一贯钱可不是个小数。
之前秦氏也这样诱她,最后还不是毒打了她一顿,她废了好大的力气跑出来,便很难相信了。
但是现在,这娘子知道小姐才知道的事情,应当是小姐的友人,不会害她。
张月君将她领着,朝着自己住的房间走过去。
“认识,你家小姐,早去信给我,叫我好好照顾你,给你个糊口的生计。是我之前因故耽搁了,所以才迟了。对不起……”
愧疚地编造了个理由,她将人按在软榻上,又从自己的衣柜里掏出一套干净的衣裙。
“我们身量差不多,便穿我的衣服吧。只需要做一日三餐,月银一贯,便在这个屋子陪我住就好。”
秋雁实在累了,便也不再推脱,收拾了一通,问了张月君许多个问题才睡下,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可张月君却怎么也睡不着,便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到屏风中间那处点上灯看书,本来是想静静心神。
不多时,还是走神了,手不由自主地蘸着杯中水,在桌上写下一个“秦”字。
看来,与太后多亲近,还是要得的,起码,有些事做起来会痛快许多。
她伸出手指将桌上的字划花,又用手掌擦去,才灭了灯,躺回去,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