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嬷嬷想起的恩怨前尘,显然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她的眼睛盯着她手上提着的茶壶柄,苍老手掌颤抖着,口中的恩怨在心头绕了又绕,但是并不打算说出来。
“此中恩怨颇为曲折,若想叫我告知你们,却也不难,只是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嬷嬷将茶壶放下,眼神慈爱地转身看向一边玩耍的孩子,是那一方眼眸装不下的留恋与不舍。
那孩子静悄悄地玩着桌面上小小的木偶,只是那木偶雕刻的痕迹拙劣,只能堪堪看出是一只小狗,甚至放在桌子上也很难站稳。
张月君未进茶水,只是端坐在对面,等着那嬷嬷继续说下去。
“老婆子我命贱,但这孩子却不该和我在这荒巷里沤烂,小公子命不长,就留了阿衡这么一个孩子,应当回到阁中去享福。”
嬷嬷再转过身的时候,对着张月君愧疚一笑。
“姑娘,公子湘应该很宝贝您,才愿意将妙缘赠予。把姑娘捏在手里,公子,应当就愿意叫阿衡回去。”
陈应这才反应过来,这老妪刚才说那么多话,便是在拖延时间,保不齐是做了什么。
起身将张月君拉在身后,正要质问那老妪意欲何为,却发现身后的张月君没什么反应,手上一下子沉了几分。
转头去看,却见张月君就在那一瞬之间,便已经仰面倒下。
怕她磕到头,陈应匆忙地将她拢在怀里,脚下一错,膝盖撑在地上,将她的身子支起来。
“你做了什么!”
陈应的脸色冷沉下来偏头质问站在对面的嬷嬷,手一直攥在张月君的手腕上,生怕她忽然离开,他无所察觉。
那嬷嬷将那个叫阿衡的孩子护在怀里,缓缓站起来。
“不过是一些小把戏,今日便来得及解决。”
那婆婆拿起那孩子手中的小狗,朝着院中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一掷。
“出来吧孩子。”
木头小狗落地,那个孩子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但是小狗已经丢出去了,小狗落地的方向。走出来一个黑衣少年。
正是封玉。
“你家主子早就已经查到我这里,迟早会来找我,老婆子我自知时日无多,还想着到底如何才能护住我的阿衡,早早暗中与阁中的旧人联系,却仍觉机会渺茫。现下却是老天爷开眼,不知是哪个竖子借着方娘子的名头杀人,将公子湘这宝贝姑娘引来,这是我们阿衡的机缘。”
嬷嬷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色的小鱼牌,丢到封玉的手里。
“叫你家公子,与阁中一道来此的蒋公丞领来,我自不会与这娘子为难。”
封玉瞧这那边陈应怀里倒下的张月君,捡起那个落在地上的小金鱼,便朝着刚才出来的拿出旧屋中去。
封玉在奇锋阁并不久,虽天资聪颖,却资历尚浅,并不知道许多,他时常被明湘派着在外面执行任务,或者跟在张月君的身边,偶尔也会教一些他并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东西。
所以他并不知道蒋公丞是谁,但是当他将手上的小金鱼给明湘的时候,却见到那屋中多了一个瘦高的四十余岁的男人。
“公子湘!那是你的侄子,当年明殊所做确实于你不利,但那孩子毕竟是其骨肉,是你的血亲。我们既能包容你,逼死你的父亲,却不能一再容忍,你将那个孩子至于不顾!”
封玉进门的时候,正听见那个男人在对着明湘说着,一个字都咬的很重,似乎自以为是长辈对于晚辈的训责。
明湘并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掌心那个已经止血的伤口,那里的痂结成红色的一个小点。
他抬头见封玉已经回来,站在门口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要进来。
“锦阳城杀人是不是你们干的?”
明湘好像已经了然的样子,从封玉手中接过那个金鱼,甚至都不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带。只是冷淡地抬起眼眸,鸦黑的睫毛掩住一丝眼白,显然那些话并没有一丝入耳。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蒋公丞,见明湘这个反应,忽然就闭了嘴。
“不管是不是你们做的,都没什么分别,你们一直想知道月君是谁,一直想知道她有多重要,现在不失为一个好机会。不就是想叫我养着阿衡吗,那孩子可爱养着也无妨,只是要算计我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使,是跟在母亲身边的那个嬷嬷。”
明湘缓缓地站起来,挥挥衣袖,说完了话,也走到了门前,将手按在封玉的肩头,转过身去的时候,忽然笑起来。
他长得秾艳如桃李,笑起来的时候本应该是满室生花的明媚。可他手下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的人,早已不是当年京城那个长相艳丽,虽有父亲却身后无靠的柔弱少年。
蒋公丞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明湘继承奇锋阁以来,杀伐果决,手段狠辣,所以并不再多说。但他也坚信自己身后,站着妙缘阁旧人,明湘势必要忌惮。
锦阳城原本因为地处两州之交,风景又好,还算繁华。但是因着这两日的凶杀案,稍显冷清。
明湘和封玉都带着面具,撑伞走在无人的小巷,蒋公丞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来锦阳事先告知过原本老阁主的旧部,故而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明湘灭口。
荒巷之前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体面人,所以他们就像之前的张月君二人一样,接受了万众瞩目,最后淡定的走进了那个婆婆所在的院子里。
张月君还昏着,躺在婆婆的小床上,陈应就守在边上,一步不离。
转头看向明湘的时候,怒极反笑。
“若不是我查到奇峰阁还有旧部,你是不是还要悄悄自己做这一切?这就是你说的,保证她的安全,一劳永逸。好好好,真好。”
陈应瞧这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不由得心疼。
张月君其实从来没有做过做错过什么。她心中有一团火,拿出来暖别人,还总是拼命的活着,努力地做好自己,证明自己。
可却总是被别人的生死成算卷入其中,坎坎坷坷,总不得善果。
他说完了话,并不打算再多看明湘一眼,手还是像之前一样,攥着张月君的手腕,生怕她出一点的异样。
那嬷嬷安抚着因为人多而有些拘谨的孩子,打量着明湘的脸,显然有些激动。
“像太像了,你和娘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怪不得老阁主会愿意把你养在身边,而不要小公子。”
嬷嬷的手轻轻的抚摸着那孩子的头,并没有发现明湘的眸色明显暗了下来,还是蒋公丞发现不不对,将话题岔开。
“月容,之前老阁主留你在锦阳将小公子带走,为什么最后会一直隐藏,其中有什么原因,你且在我面前,对我说来,不必畏惧。”
蒋公丞所说的不必畏惧,自然是因为他知道这嬷嬷已经活不久了。他的意思不过是要叫这嬷嬷亲口说是明湘将那小公子逼死,就算现在无人听闻,日后也好唆摆这个孩子。
他不满明湘已久,早就想将其推翻,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但是这嬷嬷深知,这孩子日后是要在明湘手下过活。自己若是不在,必不能再将他放在风口浪尖。她将阿衡送回去,只是想让小公子的阿衡,能够有更好的生活罢了。
“阿衡的母亲难产而死,小公子又病重,已经无法再养育阿衡。所以才交给老妇照料,只是一直不清楚公子到底住在何处,才不敢擅自去打搅,此番也是不得已为之,还请公子不计前嫌,予阿衡一个容身之处。不求他长成如公子一般清风霁月的男子,也起码要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孩子。”
明湘端坐在院中唯一一个椅子上,悠闲冷然的看着他们说话。蒋公丞见她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脸色并不怎么好,但是转念一想,那孩子还在,便已经足够才闭了嘴。
“那月容嬷嬷已经做好了和这孩子告别的准备吧。时间不多,就给你一个时辰吧。月儿还要有公事,既然是您答应他们的,最好还是您来将这经年的恩怨与他们说尽罢,速速。”
阿衡虽然懵懂,但是也能听得懂一些话了,知道嬷嬷似乎是要离开自己,便哭起来。
他向来懂事,就算哭的时候,也只是瘪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嬷嬷手中的书信准备好,那里面本来是给明湘的陈情,却因为她几番回忆,内容多事旧怨,正好给张月君看。
另外还有一枚白色的粗粝石块,散发着沁人的香气。
“毒晕娘子的香名醉梦,便是叫人耽与旧事,只需用这浸了解药的石子闻一闻,便会醒了。”
这石子拿出来,原本无色无味的醉梦忽然变成一股靡丽奇异的香味,在屋中散开。
张月君原本还在之前梦到的那个大殿上挣扎,身边是死去的乌潜和乌昙。
乌潜不过是没有遇见张月君的陈应,所以长得和陈应一模一样,她不由得伤心起来。
若这是上一世他们的结局,那是不是就算现在看似还算和顺,未来还是会凶险万分,会不会还会遇上那个站在上面看不清脸的身影,将他们一个一个,都推进死亡。
可是……可是……
她不知怎的,整个人瞬间被悲伤笼罩,从来没有过的悲恸叫她的心口又是一阵刺痛。
正当她难过无法自拔的时候,鼻尖忽然绕上熟悉的香味,将她拉回了现实。
这股香味,和柳莺儿尸体上的那个,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