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前的空地上二人打得有来有回,怀王眼中的狠辣不作假,陈应心中的愤恨也都是真。
电光火石之间,本就是存了隐痛的两个人,一瞬间就打得激烈起来。
一边的马匹不安地动着蹄子,庙上一个簪花黑脸探出有滋味地看,嘴上嚼着不知道从哪抽出来的一根草棍,满意地滚了一圈,面向天空。
天上还是阴沉沉地,地上的两人一直打着,都不打脸,但是拳拳到肉。
直到最后,怀王终于忍不住掏出腰间的剑,两人手中兵刃相接,才终于停了下来。
“王爷恕罪,下官刚刚在一边追赶凶徒,一时认错。”
怀王的手攥紧了手上剑柄,缓缓将剑收了回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半跪着行礼的男人,手按在剑柄上摩挲,心中慢慢起了杀念。
此地荒,前后无人,正是杀人的好地方,只是可惜,这人暂时还杀不得。
“陈大人最好小心,不然下一次,本王也不知道会不会,也把你当凶徒杀了。”
怀王翻身上马,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处破落的小庙,勒马离去。
听着马蹄声渐远,陈应才直起身子,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心境,转身却看见那方惊魁在那小庙的顶上现身,一只手撑着脑袋,一条腿曲起,美美笑着朝着他招手。
“大人,和官中两尊大佛都处臭了,蛮有本事的嘛。”
陈应抽出手边还按着的刀,抬手就将手中的刀甩出去,贴着方惊魁的面门就扎在那屋檐上。
靠着边缘的瓦片被震掉,方惊魁自然也就不能再那么妖娆地卧得稳当,抽下刀,轻巧地翻身落地,笑嘻嘻地朝着陈应走过来。
“我这样的独身的,那两尊大佛都怕的很,若大人你和哪边交好,我都是不敢露头的。”
把手里的刀递出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湿了的票子,一道塞给陈应。
陈应将那票子展开来看,却见那上面的墨迹和红章已经含混在一起,很难分辨原本上面写了什么字。
他愕然地抬头,却看见那方惊魁双手悬枕在脑后,贱兮兮地笑着看他,和那时候站在墙头上喊话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看不清吧,看清了也没用,早就叫人调包了,阴阳账册罢了,不然王知县也不会死。官场就是埋骨地,为人清正得过了头,误了人家得利,便会被除去。”
方惊在一边的石头上磕磕脚下的泥,一仰头天上又下雨了,要比之前的大很多,像是老天爷一发怒,一下子泼下来的。
两人躲进身后的小庙里,外面隔着细密的雨幕,渐渐模糊了景色。
小庙里停着一些棺材,质量参差不齐,有新有旧。
“这里很少有人来,都是些因为各种原因不能下葬的,京畿的人都觉得晦气,只有刚才走的那位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阵子,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方惊魁熟练地绕过正面那个端坐着的佛像,从后面的搬出来几节木头和一抱杂草,扯下一边落灰的幔子当做引子,摸出腰间的打火石,在空地上生火。
“陈大人猜出来什么了没有?”
火光映着方惊魁粗糙的脸庞,因为又风从四面吹进来,所以火光跳跃,将他的影子摇晃着应在身后的一尊金刚上。
陈应也坐过来,在火堆附近烤火,方惊魁看他靠过来,便知道陈应也想知道这案子背后的蹊跷,才将上衣扒下来,在火堆前面晾着。
“我之前接了个散活,暗杀一个贪污祸害百姓的狗官,赏金很高足足十两金,对于我这种跑江湖的,实在是诱惑太大了,只需要杀人,再护送着一艘船从南往北来就行。”
“我这人自认正直,一开始还觉得是好事,官家仁慈,这样的贪官最后也不一定会被处死,可是多少百姓因为他受苦可能就没了命,我杀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
“但是,我护送那船上货物到京城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留了个心眼之后,果然发现他们叫我杀那狗官不是为了除害,反倒是因为他们是一伙的,杀了那狗官只是为了掩盖证据。”
“因为这些人是进了京城,肯定就和绣花针落到大海里面一样难找,我便天真地将此事的证据,悄悄送到了安奉知县的手上,王知县素来就是一个清正的好官,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可是,倒是我害了他。”
雨还没有停,可是天色更阴了,方惊魁脸上也没有了那种贱兮兮的轻浮样子,反倒是十分愧疚。
“陈大人,你可认得这个。”
方惊魁翻出一个弩来,朝着陈应身后的木头柱子射过去,木柱上死死钉上了一根箭,后面的尾部还在轻颤。
陈应腾地一下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熟悉的箭,和在江州府衙射死程除的是一样的。
“你杀的那个贪官,名叫程除?”
方惊魁将弩收起来,坐下去,伸出手抵住自己的额头,十分自责地长叹了一口气。
“正是。我不清楚是谁雇的我,但是听说那派来查案的是林相的亲信,你和他并不熟的样子。可是朝堂上不止一尊佛。不然我也不会把你引到这里来,想看看你和刚走的那个是不是一条船上的,看着倒是不像。”
方惊魁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脑袋上别着的那朵艳丽花朵,垂下眸子。
“朝堂上就不能有只事君,不结党的臣子吗?”
方惊魁听了陈应的话又抬起头笑起来,耳边花的花蕊很长,一直扫到他的眼角。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会儿,才将这花摘了下来,将一个匣子打开,把花放了进去。
陈应这才看清,这花并不是单独的一朵,而是两个蒂缠在一起。
“都说了官场是埋骨地,不结党,也不能只事君。人是被推着走的,那样的地方,就算自己不追名逐利,也要会算计利弊,用这些肮脏但诱惑的东西吊着别的人,才能保住自己的命。心思和所求的义,总要脏一个的,看你怎么选了。”
他话说得不像一个江湖客,倒像是从他说的埋骨地里爬出来的,摘了脑袋上的花,更像了。
“你只要都不是他们的人就好,这样大的事,就这两家干得出来。官家选你,也不过是想拿你,当做搅开朝堂这浑水的棍子。官家仁慈,坏事是不能自己来做的。”
方惊魁接下来又说了很多,陈应听完心中思绪翻涌,等雨停了,话也听了,陈应往安奉县的方向赶回去,胸中一团乱麻。
心思和所求的大义只能有一个干净嘛,月君想安边疆,净朝堂,为天下女子求一个出路,日后岂不是也要对留哪一处净土犹豫呢。
他思索着迈进县衙,之前那个小吏看见他,便凑上来将刚才的事说给他听。
“陈大人,知县大人身边的老仆死了,也是一刀封喉一击毙命,孙大人说按照他办案子的经验,一定就是一个人干的,是那个叫方惊魁的江湖人。”
陈应瞳孔一缩,叫人领着他朝停尸间走过去,果然那个老者已经躺在那里了,尸体还没有僵硬,躺在那里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凶手当然不可能是方惊魁,他们刚刚就在一块,怎么可能会是方惊魁。
太子避嫌,还有隔一段时间就去安奉县附近的怀王,盐祸……
“大人这人的身手这么好,估计那些禁军的身手也就这样了吧,这老伯就在县衙后院的厨房里就被人抹了脖子,一点声响都没有,也真是厉害。”
陈应急匆匆地从停尸间,朝着那小吏说的厨房走过去,果然见厨房灶台边的墙壁上一片喷溅样的血迹,几个仆妇在收拾着。
“真晦气,前两天刚买来的盐都不见了,若不是贵人仁慈不怪罪饭吃得迟,我们也不知道会不会挨板子呢。”
现场已经很混乱了,洗抹布的桶,还有刷地的水几乎已经将所有的痕迹都抹了个干净,根本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陈应捏了捏眉心,退出厨房,便遇见了太子的近卫。
“陈大人,殿下还在找你呢,还请跟我走一趟。”
见这人来,陈应敛下烦意点点头,转身又吩咐那小吏去帮忙给孙承远带一个口信,就和这近卫到小楼那边。
“多谢殿下体恤,本来臣和王知县家也算是表亲,和王家表妹也是定了亲的,却没想到,却在天子脚下发生了这么恶劣的事情。王知县清正谁人不知,实在是老天不开眼啊。”
还没进去,陈应就听见一个陌生的人声在说着,语气里面是同情和哀伤,为王知县一家之死抱不平。
进去之后,看见一个轩昂青年,坐在屋中,穿着习武之人好穿的箭袖,一身的装扮利落至极。
陈应向太子行李,太子才介绍这青年。
此人姓钱,名佳玉,便是那钱员外家捐出来的将虞候,本来是不成气候的,不知怎么就被调到禁军里面去,现在是跟在一个姓焦的将军手底下做事。
那钱佳玉好像不是很看得上陈应,陈应很守礼地问候,他却只是懒懒地回应,一点也不把他看在眼里。
“陈大人,钱虞候想听听案子进展如何了,本恰宫抱恙未能亲查,也一同听一听。”
陈应垂首行礼,才不疾不徐地禀报。
“禀殿下,凶手并非方惊魁,而是另有其人。”
“怎会如此!那还能是谁!”
那钱佳玉拍案而起,反应激动,反倒叫陈应对钱家的怀疑更笃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