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悠然地抬手整理了自己的衣摆,微微抬眼看那钱佳玉激动的面庞,将陈应上午交给他的令牌递出去,就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钱虞候,认识吗?”
钱佳玉微愣着转过头来,视线却根本没有在那令牌上多停留,反而是跪在地上很虔诚地恳求。
“殿下,臣不认识此物。但还请殿下找到真正的凶手,还王知县一个公道!王知县为民父母是个好官,不应该死得如此不明白不白!”
他神情悲痛,眼眶微红,一副万分悲恸的样子。
太子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是将视线放在陈应身上,打量着这个从底下上来的小官。满朝文武都觉得这人是因缘际会,靠着运气爬上来的,但是现在看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一阵慌乱匆忙的脚步声从外头传进来,孙承远扶着帽子从外头闯进来。
“太子殿下,大事不好,那方惊魁,江湖匪类,猖狂至极,竟然已经朝着钱氏的粮庄去了,说是要在那边找什么证据,找不出来就杀人!”
他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跑上来,扑到太子面前,觉得心在腔子里砰砰砰砰地跳,他虽然是大理寺卿,但是并不觉得钱家自己惹得起啊。
太子坐在上位,还是就那样悠悠地样子,看得孙承远脊背发凉。
孙承远如此,那是自家人钱佳玉又何尝忍得住,但太子越静他反而越不敢说话了,只是焦急地攥着拳头。
幸而太子并没有沉默太久。
“那孙大人和钱虞候便带上县尉前去吧,那贼人本事滔天,尽量多带些人吧。”
此二人闻言,便冲出门去,没一会儿就离开了小楼,一直跟在一边的太子的侍从也出去,将门关上之后整个屋子便安静了下来。
陈应规矩地立在一边,太子微微起身,到一边开着的窗子便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人忙碌着。
一股风吹进来,带着潮湿的水汽,扑在太子的面庞,连带着太子身上的大袖也被风吹得鼓起,但人却岿然不动。
这哪是一个身子抱恙的人会干的事,君子避风,如避矢石,更遑论一个声称自己“惊风”的病人。
“嗯,现在整个县衙应当是没有别人了,陈大人,可以放心地说,放心地查探了。”
陈应身子一震,抬起沉下去的头,和已经转过来的太子对视,却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沉静。
可是一瞬,陈应的肩膀便松了下去,他是太子,是日后要争那一国之君的人,如果还耳不清目不明,脑子想不灵清,才是真的奇怪。
方惊魁要报复钱家去粮庄屠人,也是他叫那小吏告诉孙承远的,一为看看钱家到底是个什么成分,二是为了这县衙里面再没人挡着他行事。
查案是个机会,是官家抬举他的机会,要死死抓住才行。
太子,是白家的娘娘所出,那和怀王,是不是也是一路的。
陈应电光火石之间脑子已经想了许多,但是就冲着现在太子愿意配合他,便已经使他原本对太子先入为主的印象有所改观了。
“本宫痛心王知县,却并不能直接帮你太多,陈大人也不是真的愚鲁,想必心里已经有数。”
太子已经将窗子关上了,天色将暗,屋中无光,又变成了那个身子羸弱,因为“惊风”无力亲自查探的病弱太子。
小楼布置精巧,县衙还有安奉县周遭的民居格格不入,和外头就像两个世界。
人们艳羡住在小楼里的光鲜亮丽,但却看不见这楼里的腥风血雨,身不由己。
天上又落雨了,陈应仰头任凭细密的雨珠,像是天人落发一样,落在他的面庞,潮且凉。
那老仆给他的字条里写了一句话。
“水为至善,亦可为恶,击则浊,静则清,盐粮为民本,今有蠹,如水底沙尘,击之,是以沙尘浮上,方可见。”
王知县未必不知道自己会死,若是他屈从不仅不会死,反而能够从中得利。
陈应也是水中石,可是他是被官家捏住自己所求,故意去搅朝中水;王知县却不同,他自知自己无法解决此事,便以己身为石击水,来换满京皆知。
眼前的天幕忽然变得模糊,陈应心里难受得厉害,能为京畿知县,便不会是愚者,怎么会看不见自己将死呢。
为善,为善……
雨不大,但是陈应就是感觉一滴液体滑落在嘴边,抿进嘴里,却发觉是咸的。
咸的!
“真晦气,前两天刚买的盐都不见了。”
盐!
陈应想起那小院里的两口水缸,他冲过去,果然发现那两口缸是东西摆放,一东一西。
他伸出手去,将手浸在两口缸中,东边的缸没什么反应,但是西边的缸中明显挂上一层盐花,里面倒的盐太多了,不能完全溶解,所以手伸进去转一圈,会挂在手上。
是咸的。
那就说明之前他猜的没有错,证据并不在粮庄,应该是在钱家。
他并不懂钱家如今的身份是什么,但是看孙承远的反应,应该不是什么没有名堂的。
而且,应当是林裕昌,更甚是二皇子的人。
此事归根结底便是因为地方与中央之间,钱粮运转有利可图,可如今看来,陈应有些迷惑了,他转身看向小楼的方向。
幕后之人,到底是誰?
陈应去细细检查了停尸房中的几个尸体,又找了衙署中留下来的仆役问了这些人都是谁。
知县大人及妻子蒋氏,母亲周氏,一个女儿和三个女子的贴身侍女和嬷嬷,以及两个在二门上的护卫。
“这两个护卫也是倒霉,就在那个钱粮库侧面的二门上守着,马上就要到换班的时候了,有一个小伙子刚定了亲,到现在还没说给没给抚恤呢。”
陈应问的厨房收拾的女管事,她是知县家雇了的厨娘,所以对县衙后面的事情很是了解,后院收拾的时候也聊着八卦,所以什么都知道一些。
按理说就算是要来杀人,从后面进来,翻墙是不会惊动这两个护卫的,若是惊动了这两人,但是要是杀人之后,经过了钱粮库,便必定会经过这两人了。
陈应转到小院附近的钱粮库,里头只留下两个在打盹的小吏,见了他进来才互相撑着站起来。
这位大人他们只见过一次,是跟在太子身后来的,不管怎么样都是他们惹不起的。
“近十日经安奉县的盐粮的单据账册,可整理好了?”
这些账册,从昨日孙承远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整理了,今日上午县衙里的吏员实际上干的也就这点子小事。十日的账册本就不多,早就已经整理好了放在一边了。
几个小吏一起,将东西搬到一边的桌上,陈应简单地从外到里地挨个翻过来,装作不经意地抽了几个,一一查看,其中便有钱家粮庄的东西。
将同一天的几家账册,放在一起细细对比,该有的印章和签字一个不少。
他并不了解,墨渍纸张之类的有什么不同,但是自有人知道。
“这些东西孙大人已经看过了吗?”
陈应问着在一边站着的小吏,那小吏答说孙大人已经看过了,吩咐他们小心保管,并说了不要遗失。
这两个小吏心中惴惴,生怕这两个大官不对付,办什么事意见有冲突,将自己也卷进去。
陈应将自己抽出来的几分拿在手中,用装文书的纸袋子装了。
“太子殿下叫我将这东西带给他看,但是孙大人不问,你们便不须说。”
他从腰间的钱袋子里拿出几块绞碎的银子,拿出来塞进这二人手里。
还是月君有先见之明。
他想起她便觉得心头松快些,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扯出笑意来,外面的雨也恰好停了,迈着松快的步子出去。
留下后面几个小吏握着银子一脑门子的莫名其妙。
这大人肃着一张脸来,怎么什么也没发生就吊着嘴角走出去了,实在是怪,和那个只知道坐在县衙里吃饭喝茶的孙大人一样怪。
他将这几分文书放好,又几乎将整个县衙里里外外转了一圈。
雨后天晴,太阳就快要落下去了,半边天的云彩都被余晖映上赤色光晕,孙承远才领了那些个县尉什么的回来。
一个一个神情的奄奄地,倒是那个钱佳玉并不在队伍里。
“哎呦,孙大人,可是捉住那方惊魁了?他虽然不是凶手,但一定是和此事有关的,审一审总是要审出来些东西的。”
孙承远见他凑上来,只觉得心里边像是让人耍了一样的难受。
他气得一拂袖,也不说话,就大步流星地往里面走,走到一半看了看天色,回头朝着陈应说着。
“陈老弟问问太子咱们什么时候下职,好早些回家休息明日再来找找凶手吧!”
之后便挪着自己肥瘦均匀的身子走进去。
两边的人都四散去做自己的事情了,那个跟着去的小吏朝着陈应的方向过来,将在钱氏粮庄的事情说给他听。
“孙大人今天去,倒是真的看见那方惊魁的影子了,那钱大人就和孙大人一起去追,却撞破了之前做证人的袁四五,和钱大人的娘在一个四面不透风的暗室里面相会呢。”
这是,捉奸捉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