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下了点儿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黑石山半山之上笼起了雾气,能见度不足五米。天冷以后,上山的人本来就不多,今日这天气更是让山上显得空荡荡的。
严肃沿着距离山脚酒楼最近的一条登山道往上走,这条路相对来说最为平缓,但是距离山顶最远,尤其是在半山腰后会呈现出一条环山的路线,以正常步速走完这条环山路要接近一个小时,但直线高度不过区区一百多米。所以这条路其实算一条游览路线,可以从不同角度观察黑石山的景色。
如果那天晚上有人将三个女孩带到了山上,这无疑是最省力的方式,但无论如何,女孩们愿意在黑黢黢的深夜上山,必然是被一个她们很信任的人引导,至少这个人是裴青青无条件相信的。
那晚裴青青追着文韬出的酒楼,那么这个带她们上山的人会不会就是文韬?严宇并没有把案情细节透露给过自己,所以严肃无从进一步判断。不过文韬似乎并没有被作为重点怀疑对象,是因为当晚有不在场证明?但如果他有个同伙呢?抑或是他的不在场证明有漏洞,但是严宇那个毛头小子没有察觉?
严肃这样想着,已经走入了沉下的白色雾气之中,山中的凉意倏然袭来,让他不由自主地紧了紧皮夹克。
这件棕色的皮夹克还是十多年前买的,当年在镇派出所的时候,一到冬天这件皮夹克几乎天天不离身,这么多年下来,皮面已经有了裂纹,斑驳一片,保暖度也不如从前,可他一回镇上就迫不及待地找出了这件夹克套上,仿佛套上以后就可以回到从前,回到他还是被叫做严警官的从前。
想到这里,严肃在雾气里笑了一下。笑意尚未散去,便看见山路拐角处出现一个人影,人影被雾气包裹,看不清样子,对方走得很快,与严肃错身而过。
严肃侧身让过的时候,近距离瞥了一眼对方,那张脸既陌生又有些眼熟,他一时无法从记忆里捡拾出这个名字。
这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两颊瘦削硬朗,神态冷峻深沉,严肃心里有些奇怪,原来还是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上山的。从对方的穿着上可以判断,他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登山健身者,也没有拿相机之类的东西,所以应该不是摄影爱好者。
难道是和自己一样,是上山来找什么的么?想到这里。严肃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路人,路人的上半身已经淹没在白色山雾中,只有浅灰色的裤脚和一双印有五角星的球鞋若隐若现。
再往上走山路越发狭窄,严肃没有继续往上爬,如果有人将三个女孩带上山,她们真的会心甘情愿在深夜爬上这样的陡坡么?如果她们不愿爬山,那么那个人是否有可能将她们顺利带上去而不留痕迹呢?
又或者,她们并没有被藏在半山腰以上,甚至她们根本就没有上过山。
在之前的这一段山路上,严肃一直留意着周边,并没有看见明显的可以藏匿的地方,但是山路旁有不少很小的岔路,这些岔路伸向何方,那个地方又是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自从在黑石山上碰到了严肃,顾念父亲的心就一直沉落在谷底。
他认得他,尽管这位严警官在处理顾念案子的时候他还在服刑,出狱时这位严警官又早已离开了明德镇,但他却很清楚严肃的一切,包括他的外貌,他的夹克衫,他站立的姿势,以及他当年对待顾念案件的态度。
所以他其实在擦身的那一个瞬间,就认出了对方是谁,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惊动,只是静静地朝着山下走去。可他的内心却再也平静不了,以至于拿起钥匙开家门的手都一直在颤抖。
房门打开,他正好看见自己的妻子呆呆地站在客厅正中,脚底下有一滩水。
“孩子她爸,我想上厕所,但是来不及走过去……”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悬崖边上的绝望。
顾念父亲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他跑过去抱住她:“不要紧不要紧,我来清理。”
顾念母亲却低低地哭出了声:“我怕,我很怕,怕活不了太久,怕看不到当年的真相。”
顾念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一直在颤抖,尽管努力克制,但是痛就在那里,十多年过去了,伤口仍被反复翻起,反复淋漓,反复枯萎。
秦舒桐和严宇头碰着头翻着当年的案卷,这份案卷已经被翻过很多次,可每一次翻开都觉得很沉重。
“有一个疑问,裴青青她们三人的完整口供是在顾念失踪后提供的,但邱兰的完整口供则是在确定顾念死亡后。”秦舒桐点了点面前的一页,皱起眉头。
“这一点我之前了解过,是因为邱兰当时很慌张害怕,一直拒绝表达。”严宇解释道。
“她得知顾念死亡后不是应该更加害怕么,可那时候她却选择了说出来,这种心理变化……”
“受到巨大创伤或打击也可能刺激到她把原来没有说出的东西说出来。”
秦舒桐虽然仍持有保留态度,但还是将这一页往后翻了过去:“尸检这块,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符合高坠后溺水的特征。痕迹这边……被雨水破坏得太厉害了,没有特别有用的东西。”
“我心里倒是存有另一个疑点。”严宇突然开口,却又有些犹豫,“当时这个疑点并没有被采纳,也没有写进案卷中。”
“你说说看。”
“顾念生前常常用来扎辫子的一只绿色发圈,在顾念出事后,这只绿色发圈却出现在了邱兰手中。”
秦舒桐咀嚼了一下这句话:“你是说顾念出事那天戴着这只绿色发圈?”
“对,这还是文韬和我提起的。”严宇扬了扬眉,“他对顾念的事情很上心,包括细节。”
“这个点确实比较奇怪,你和你爸提过么?”
“提过,我爸说是因为山上风大,邱兰的头发长,被风吹得很乱,所以顾念就把发圈借她了。”
秦舒桐摇头,一脸纠结的模样:“顾念的头发也不短,真的会这么做么?”
“两个人关系好吧,顾念一向都很照顾邱兰的。”
“文韬——”秦舒桐歪头看着严宇,“你刚才说是他提供的线索?”
严宇点点头:“我觉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私底下调查当年的事。”
“他身上确实有一种执念,这种执念给他自己带来不少让人看不通透的地方,我觉得你爸说的对,我们得多关注文韬这个人。”
严宇心里认同秦舒桐的想法,文韬对于他们来说像是一个盲盒,谁也不知道打开它以后会是什么。那多出的十分钟,那奇怪的围墙边的打扫清理,以及朱小军交待的曾目击文韬半夜出去的事。还有动机,如果他果真已经形成一种执念,会不会真的为了找出真相而做了出格的事呢?
令秦舒桐和严宇没有想到的事,他们尚未去找文韬,文韬却自己找上了门。
文韬的手中拿着一本日记本,尽管静默在那里,但却有一种隐隐的情绪将要爆发的模样。
“陶晓婷留下来的日记本,其中一本里写了当年顾念的事,当年确实是有人故意想要诱骗顾念上山的。”
秦舒桐接过日记翻来:“有没有说是谁?”
“没有,她只听到了声音,应该并不是很熟悉。”文韬的语速有点儿急,不同于平常,“我知道这件案子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是现在发现了疑点,你们还是可以重启案件的对吧?”
严宇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如果疑点确实存在且具有说服力是会考虑的,不过重启需要一定的流程……”
文韬点点头,他走上前从秦舒桐手里将日记本取回:“我知道,很难嘛,我就知道……”他依然带着标准化的笑容,可是严宇分明看到他伸出的手在颤抖,他仍在极力压抑着自己,不想让别人看见。
文韬退后一步,眼睛里的星星黯了一黯,他突然朝着秦舒桐和严宇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跑进了黑暗之中。
不知为什么,秦舒桐觉得后背突然升起了一阵凉意,她转头望了眼严宇:“你看见他最后的那个笑了么?”
“看见了,怎么说呢,像是很难过的那种笑。”
“所以很诡异。”秦舒桐紧了紧衣服,“我有点儿担心,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我现在有个想法。”严宇抬头看了看天,“看一看他那晚可能走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