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所长看了看一桌的菜,赞道:“都是我爱吃的,老严还记得哪?”
“老胡你就别自作多情了,这都是烧给秦丫头的。”
“那我就沾小秦的光啰!”
严肃夹了一块五花肉到胡所长碗里,又指了指杯子:“要不要再整两口?”
“不喝了,戒了。”
“戒了好,我也把烟戒了。”严肃顿了顿,“就最近偶尔抽两口。”
胡所长抚掌大笑:“你每次都这样,戒完了就抽,算了,你也甭委屈自己了,想抽就抽吧,多自在。”
“说到自在,还是原来在所里自在。”严肃畅想了一下,习惯性举起杯子,发现是橙汁后,还是一饮而尽。
“我这里随时欢迎你回来啊,要不这次就别走了。”
严肃摇摇头:“待几天就回县里了,店子让几个毛头小伙看着,我不放心。”
胡所长望着他望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我说老严,你当初怎么想的,为啥不当警察了?”
“不都说过了么,累了。”
“你少糊弄我。”胡所长不答应,“糊弄谁都行,你糊弄我,糊弄得过去么?”
“我哪敢糊弄你。”严肃举起杯子敬过去,“既然戒了,那就饮料代酒,我敬你,现在多好,生活安稳,你想吃馄饨了马上就有热乎的。”
话题就此岔了开去,谁也没有留意到严肃低下头那一刹那的落寞。
夜渐深,宴席散尽。
胡所长站起来告辞:“天也晚了,我就不打扰了,小秦,我们走吧。”
秦舒桐却没挪地方,笑眯眯地冲着严肃说:“我帮严叔洗完碗再走吧。”
严宇刚打算说不用,却听严肃接了话:“行啊,小秦丫头懂事,跟我进厨房吧。”
胡所长一头雾水:“这怎么搞得想进严家门似的……”
秦舒桐被一口水呛住:“老胡,你怎么还没走……”
秦舒桐做什么事都麻利,包括洗碗,一会儿功夫便将一桌的碗碟洗得锃亮照人。
“严叔——”她将碗碟整整齐齐地放在滤水框内,“您当年负责的案子里有哪些让您印象深刻,说出来让我学习学习呢。”
严肃笑了起来:“丫头,你是想问我当年顾念失踪的案子吧?”
“对对,您既然知道,我就不绕弯子了。”
“那件案子没什么特别的,不像你们想象的有什么隐情。”严肃笃定地说,“所有的东西都在案卷里了,你们想知道什么那里都有呈现。”
秦舒桐并不甘心:“您就没有觉得这个案子有什么蹊跷的地方么?”她见严肃脸色不对,赶紧找补道,“不是质疑您的办案能力……”
“是你们想复杂了,当年那都是些孩子,孩子的想法本身就很跳跃,不能够完全按照逻辑去判断。”
“难道真的一点怀疑也没有过?”
“怀疑什么?”严肃摇摇头,“不能做无根据的猜测,就算有怀疑,之后的那些证据也足以解释了。”
“可是叔……”
“别可是了,你不如把精力放在现在的案子,三个女孩失踪了,天又越来越冷,恐怕凶多吉少。”
“叔有什么建议么?现在我完全没有头绪。”
“可以查一查当年与她们有所瓜葛的人。”
“当年?”秦舒桐诧异道,“叔您刚才还说当年的案子没什么特别。”
“但是有人会认为当年的案子并不简单,就和你们一样,如果认定了便不排除有做出极端行为的动机。”
“您觉得是谁?”
“这要你们去查。”严肃顿了半晌又道,“比如文老师……可以稍微多关注一点儿。”
“您是发现了什么吗?”
“那倒也没有……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方向吧。”严肃像是呓语一般,“对,有动机,性格古怪,心思深沉。”
“动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认为当年的事不是意外,并且苦苦追寻所谓的真相,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形成了一种执念,他完全可能将那几个女孩控制起来逼问真相,或者逼迫她们说出他想要的所谓真相。对了,我听说那晚裴青青是追着文韬出去的,那他完全有机会将三个女孩引致某处再藏匿起来。”
秦舒桐陷入沉默,当她思考时或对对方的意见持有保留意见的时候常常会这样。
厨房的门被“铛铛”敲了两下,严宇探头进来:“我泡了一壶茶,你俩要不出来聊?”
秦舒桐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不了,今晚也打扰好久了,该回去了。”她转头冲严肃笑了一下,“叔给的思路我会好好想想,希望以后还能经常跟叔请教。”
“欢迎欢迎,谈不上请教,也就是交流一下。”严肃跟着走到门口,“以后常来吃叔包的馄饨。那个谁,臭小子,你送下小秦姑娘,务必给人送回家啊!”
严宇陪着秦舒桐轧着马路牙子,轧了一段以后严宇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不觉得我爸今天怪怪的?”
“怎么了?”
“你记得上次他有多反感我们问起当年的事吧?”
“你也说了,他是反感问当年的事,又不是反感我。”
“那你们在厨房聊了什么?没聊当年的案子?”
“聊了,但是……”秦舒桐揉了揉脖子,又仰头转了两圈,“是总感觉怪怪的,觉得你爸好像有什么话没说出来。”
严宇叹了一口气:“对于当年,他还是有所保留啊。”
“他很明确当年的案子是意外,但不排除有人因为认定不是意外而在十一年后实施了报复。”
“我爸有说怀疑谁么?”
“他让我留意文韬。”
文韬——,严宇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淡然的面孔,看不透摸不清,他的身上有很干净纯粹的东西,会让人想起蓝天白云,但他的背后又有着很长很长的阴影,那里影影绰绰暗潮涌动。
严肃趿着拖鞋下楼丢垃圾,刚转过身就看到墙角静静站着一个人。
是文韬,手中拿着一个本子,似乎已经等了好久的样子。
“严警官——”
严肃止住脚步:“找我?我说过我已经不是严警官了。”
文韬没有搭茬,而是将手中的本子递了过去:“这是一个女孩的日记本,里面记录了当年顾念出事前她碰到的一件事,那天是有人设局将顾念引上山的,并非她自己原本的意愿。”
严肃并没有去接本子,但是目光却没有离开:“我再说一次,我不是警察了,案子的事我不介入。”
“可顾念的案子是您负责的。”文韬有些着急地上前一步,“您不想看看么?就看一眼,在我折好的那页上。”
严肃觉得自己的全身都有些僵硬,他始终没有伸手接过那本本子,他相信它很重,重到他没有把握可以承接。他甚至不想看到它,沉甸甸的像覆在山间的浓云,浓云之下是不敢去想象的暴雨雷电。
严肃终于转过身,背对着文韬渐行渐远。
文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您真的一眼都不肯看么?写这篇日记的女孩已经去世了,这是她留给我的遗物,也许冥冥之中是在引导我去寻求真相。”文韬的声音隐有泪意,“严叔,您愿意帮我吗?!”
严肃加快了脚步,将那些碎裂的声音抛在身后,他突然觉得虚弱和害怕,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样的感觉,却没想到,在一个如此平凡的夜晚,会被这种情绪再次击中。
烟的味道让他反胃,但他还是点燃了一支,在袅袅的白色烟雾里,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一幕。
“老严,这其实就是你一句话的事。”
“不行,真的不行。”
“你不用担心,不会留有尾巴。”
“我不是担心有尾巴……”
“那就放一百个心吧,结案报告只要这么交上去,保证不会亏待你。”
“可这不是亏不亏待的问题,这是一条人命……”
“不管怎样,这已经是改变不了的悲剧,又何必让更多的人卷入呢?”
“可是……”
“别可是了,你没有别的选择!”
“我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
“那就提拔到县里,你不是一直想去县局么?”
烟燃得很快,烧痛了严肃的手指,他被惊动了一下,快速丢掉了烟蒂,刚才的那些记忆也在瞬间化为泡沫,那样的不真实,仿佛天地是幕,放映着他不愿回顾的梦,梦里是一片灰灰绿绿,泥尘不净的样子。
可是有些事情,只要做过了,就永远有痕迹在那里,这个痕迹不会被抹平,只会不断得加深和蔓延,成为一块难以治愈的心病,药石无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