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韬睡到半夜突然惊醒,这一晚他都睡得很不踏实,严肃今晚问他的一句话反复在他脑中回响。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心里是不是还有难平的恨意?”
他问自己,心里到底有没有恨意,这么多年,他始终放不下,到底是因为爱多一点儿,还是恨多一点儿。
关于艺术节,他总是不愿想起,却又忍不住回忆。因为最初也是美好的,当顾念突然告诉他,她愿意和他一起组个节目时,他觉得自己的快乐难以名状。
顾念选择改编传统的音乐剧《阿依达》,无论是唱还是演难度都很大,但是顾念怎么想,他就怎么配合。
“你的嗓音好,选取的这段你唱得多。”顾念用橙色的荧光笔在剧本上画出他的部分。
“那你呢?”
“我给自己增加了一段舞。”她回过头朝他笑了一下,像云层中乍然而下的阳光,“我练过舞蹈,可以跳的。”
然后是每日的排练,他们配合得很好,好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不排练的时候他也会反复练歌,而她则去练功房把舞蹈练熟。
文韬偷偷看过顾念练舞,在明亮的练功房里,三面都是巨大的镜子,仿佛有几个阿依达同时在跳舞。
“一二,哒哒!”“二二,哒哒!”转身旋转,停顿,再转身旋转。
文韬总在她转身时看到记忆中的那张脸,嘴角带着轻浅的笑,有阳光投射下来,那么光。然后在光影中想念,在旋转中想念,在每一个节拍后想念。
“一二,哒哒!”
“二二,哒哒!”
直到筋疲力尽。
他曾经以为借助时间和空间,可以忘记心事,却原来在每一个熟悉的街角,依然会有很多失落心情,风一吹,就扬起来了。
他也曾经觉得生命很长也很短,关于生命,他有许多疑问,却从没有问出口。直到顾念离开的那天,他突然想到了“末端”这个词。末端很宁静,有一点光,微风凉凉,开着许多白色的花。
原来分离从来就很轻易,只有在一起才艰难。
陶晓婷说过,如果那天他能将顾念留下排练,可能悲剧便不会发生。这么多年,他都想要问清那天的情形,可是从来也没有过答案。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找过裴青青,每每都弄得很不愉快。裴青青总是灰着脸:“文韬,你找我除了谈顾念就没有其他话题了么?”
“没有了。”文韬的话像冰冻的刀锋。
“那我也无可奉告。”裴青青转身就走。
他追过去拉住裴青青的胳膊,裴青青的怒气一下燃了起来,她使劲甩开文韬:“你要是执意认为顾念的事有问题,你就去问警察,这是警察调查出来的结果,不是我为难你!”她忍不住飙出泪来,“你为了顾念简直疯魔了,真的是疯了!”
文韬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他曾以为自己可以沉默地面对这个变故,可以委婉而温和,可是一点火星便将他焚烧殆尽,连灰都不剩。
他恨过么?
文韬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但他从来不敢给出答案。如今被严肃问了出来,像是揭开了隐隐藏藏的幕,鲜血淋漓。
他当然恨。
当文韬确定这一点时,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看向自己的双手,有什么比明知恨意却依然要压抑自己更难捱的呢?
夜很静,月不明,橘色的路灯融融不灭,他等一个真相仿佛已等了几个春秋。
他第一次见到严肃是在一个雨天,严肃来到学校向老师和同学了解顾念失踪前的情况,他作为顾念的节目搭档,自然也在被询问之列。
严肃当时就坐在对面,面前玻璃杯里的水已经喝完了,只剩下褐不褐棕不棕不知啥时候的陈茶。
“小伙子,别紧张,我就例行询问你两个问题,你和顾念平时的关系怎样?”
“挺好的,前后座位。”
“还是艺术节的节目搭档?”
“是。”
“顾念失踪那天是不是原先约了你排节目?”
“是,但她说临时有事先走了。”
“有没有说去哪里?”
“黑石山,我跟她说快下雨了,还劝她不要去。”
“她当时情绪怎么样?”
“挺好的,跟平常没有什么区别。”
“有没有特别兴奋,又或者是特别低落?”
“没有,和平常一样。”
“她有没有说和谁一起去?”
“说了,邱兰……”
邱兰……
她也许是一个最重要的突破口,不止文韬这么想,严肃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邱兰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沉默不语,一问就哭,再问便说什么都不知道。
严肃知道邱兰胆小内向,所以尽量将声音放得温和亲切,可是邱兰却始终不肯说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裴青青那三个女孩他也接触过,不是太好相与的性子。三个人的说法高度一致,一致到甚至让人觉得不像真的。
“我们真的和这件事无关,是顾念自己要跟上来的,不过我们也没在一块儿走,她和邱兰走在一起。”
“后来呢?”
“后来看要下雨,我们就说要回家,但是顾念说她以前没有来过山上,想再看看风景。”
“那邱兰呢?没有陪她?”
“她跟着我们一起下山了。”
“邱兰有没有劝顾念一起下山?”
“这个……不太清楚了……”
裴青青,云朵和姚瑶三人的说法高度一致,只有邱兰大部分的时候都在沉默。
直到后来顾念的死讯如惊雷一般炸响,排查的次数更加频繁,裴青青三人仍然一口咬定顾念是单独行动,固执地自己留在了山上。至于邱兰,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说了一句话:“顾念她说山上风景好,想……想再待一会儿……我就和裴青青她们仨先走了。”
文韬如堕冰谷,他不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在询问裴青青三人未果后,他再次找到了邱兰,从邱兰这里碰壁后他去了派出所。
从正午一直等到日落,终于看见严肃走了出来。他迎上去,双腿如踩在棉花上一般:“叔……严警官……求您了,一定要帮帮忙……”
严肃有些意外,半晌拍了拍文韬的臂膀:“放心吧,我是警察,一定会查清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的。”
“严警官,顾念不是个贪玩的人,也不会独自留在陌生的山上。”
“好的好的。”严肃出言安慰,“相信我们会查得水落石出的,不久之后就会有结论的。”
可是,他等了很久,那一个苍白的结论却将此事定义为一起意外。
文韬再次跑去派出所找严肃,可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严肃在案件结束后便调去了县公安局,很远,在一道道山一程程水的后面。文韬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他往县城的方向跑出去很远很远,以为只要接近严肃就意味着接近真相。
可是真相始终都没有来,他的人生仿佛被按下暂停键,永远困在过往之中。
他如何能没有恨意呢?
严肃的回来一下点燃他重新追问案件真相的念头,那隐在云后的半圆不缺的月,总有一天要重新出现。
秦舒桐对严宇带回来的消息兴奋莫名:“真的?你爸自己提出要请我吃馄饨?”
“不然呢?你以为我能感化我爸?”
秦舒桐“嗤”一声,一拳捶在严宇上臂:“总之要谢谢你!”
严宇捂着胳膊:“你不知道你手重啊?”他追着秦舒桐出门,“喂,你这会儿干啥去啊?”
“我回去换身衣服。”
“这么讲究?又不是去相亲,不就吃碗馄饨么?陪我去买点儿猪肉和馄饨皮啊。”
“不去,你自个儿去!”
秦舒桐像一只小鹿一样跑远了,阳光从云层中落下,晃了他的眼睛,让她的背影也变得模糊起来。严宇眯起眼睛,抱着臂膀站在所门口,时间仿佛停滞。
如果阳光的后面没有阴影该有多好,也就没有遗憾,没有悔恨,没有怨怼,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挣扎。他半晌叹了口气,也向着远处走了出去。
严肃熟门熟路地炒好了几个菜,胡所长和秦舒桐到了。
“掐着点儿来的啊?”严肃揶揄道,“上桌上桌,馄饨下锅就好了。”
秦舒桐穿了件米色风衣,里边一件皮粉色毛衣配灰色呢裙,一反常态的淑女感。
严宇瞄了一眼,转身进了厨房。
“咋啦?不认识了?”严肃跟进来,胳膊肘碰了碰他,“脸怎么这么红?”
“有么?厨房热吧。”严宇捂了把脸,“帮您下馄饨。”
“厨房热就出去,啥时候要你下馄饨,别捣乱。”
严宇硬是被严肃挤了出去,一直挤到秦舒桐身边,严宇低头摸摸脑袋,扭过身冲所长道了句:“所长好!”
所长咧开嘴直乐:“怎么,看不见小秦?就看得见我这个老头子?”
秦舒桐也拧了把严宇的胳膊:“咋啦,一进门就给我摆个臭脸,吃你家一顿馄饨舍不得啊?”
严宇腼腆一笑:“舍得舍得,多少顿都可以。”他瞥了眼秦舒桐,“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怎么,不好看?”
“好看……”
这句话声音很小,还未来及传到秦舒桐耳中,秦舒桐就蹿到了厨房门口,一脸谄媚地凑上去:“叔,好香的馄饨,我帮您端。”
胡所长诧异道:“小秦平时那么高冷,怎么到了老严家跟换了个人似的?”
秦舒桐回头做了个鬼脸:“严叔可是我偶像,我有很多事情要请教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