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昌平四年的开头,就是一个很寒冷的冬天。大雪慢悠悠从高空落下,有时能遮住半边的天空。
这个年过的比往年热闹,又有些乏味。
大年三十的时候王爷和王妃两个人进宫去了,我和文衍他们坐在一起吃了年夜饭。
这顿饭吃起来比往常并没什么不同,只除了饭桌上多了一个聒噪的家伙。
莫霄和这个聒噪的家伙搭在一起,那简直就是绝配。
他们两个人一唱一和,天南地北的扯,偶尔还要和马婧斗斗嘴。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惹的我和文衍在一边使劲憋笑都憋不住。
其实我原来我从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但确实也没想到它会结束的这么早。
晚上宫宴结束,我们又让人置办了一桌酒菜,和王爷王妃坐在前厅里一起聊天。
他们夫妻二人在桌子底下手拉着手,说着悄悄话,马婧依旧是和谁都能怼起来的火爆脾气,莫霄和司徒训一道陪着她疯。
我坐在一旁,静静的喝酒,看了眼文衍始终平静的面容,有些疑惑,“都过年了,怎么还不见你多笑笑?”
他看着我,问的平静,“你不也面带惆怅?”
我?面带惆怅?
他说要这句话我怀疑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陷入沉思。
他又提醒我,“有什么话就趁着现在说,喝醉了说。别让自己后悔。”
后悔什么?我没懂他的意思。
于是后半段的时间里我没再理过他,一个人在角落里独自斟酒。
一直到那个人说话之前,我都觉得文衍是在胡说八道拿我寻开心。他一向善于揣摩人心,用几句话看一个人出糗,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我摇摇头,正打算告知王爷,想提前离席,谁知那个聒噪的人却突然发话了。
我被他一个消息钉住了动作。
他说,“各位,我也该走了……”
后面的话我没再听清楚,大概都是些有缘再见之类的套话。
当时我只听见了他说,“我要走了。”
莫霄和马婧还在挽留他,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明明,我也是想说一句,“要不你别走了吧,留下来。”的
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我问他,“你的荷包很重要吗?”
他说重要,我低着头没有看他,却在余光里瞄到了他荷包上的一对鸳鸯。
鸳鸯交颈,大概是有情人送的荷包,怪不得这个地方留不住他。
于是又多嘴的接了一句,“那什么时候还会再回来?”
他说他不知道,大概是王妃生产的时候吧,又再次补充了一句,有缘自会相见!
我从小到大生命中遇见过许多人,也亲手送走过许多人。所以我不相信有缘自会相见这句话,有缘如果不抓住机会,哪里还会再相见。
“是去找那个送你荷包的人吗?”
我抓着他的袖子,他却摇摇头,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才又神色平淡的摇摇头,“不是,人早就不在了。”
我诧异的看他一眼。
他冲我笑了一下,那个笑带着沧桑和哀愁,是我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笑容。
那时候我就有了预感,也许接下来的话不必再说。
但我还是说了,文衍前面告诉我,趁着喝醉了,别让自己后悔。
我决定今天信他一回。
我说,“要不,别走了。”
这句话很轻,他原本可以当做没听到再问我一次,那时候说不定我就没了勇气再问一遍。
但他却没回我,沉默了。
所以我知道他听到了,也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结果。
他低着头过了好久好久,才说,“我本是炝人,小时候才被师傅收养,但他除了教我本领外也不怎么管我,于是我就喜欢偷偷往外跑,才认识了这个荷包的主人。”
“她不嫌弃我头发和眼睛同中原人不一样,也不嫌弃我是个异族人的打扮,还对我特别好,经常给我好吃的,陪我玩……”
司徒训的睫毛有很长,很密,此时却颤抖的厉害,像是站在落叶上的蝴蝶。
这蝴蝶让我想起了秋天。
“后来呢。”我问他。
“后来啊,她们那个靠近边境的小村庄被一群游荡的匪盗闯入,有个土匪头子看上她,要抢她去做小妾,她不从,就从后山的山崖跳了下去……”
“我去找她的时候连具尸骨都没见到。”
“所以我看到你们殿下为民造福,就愿意舍命护着他的夫人,如果边境安定,没有游荡的匪徒,又怎么会有无辜百姓受害……”
和他平常的絮絮叨叨不同,他说这些,眼睛里一直泛着光。
我沉默。
昌平四年,冬,腊月。
天晴,万里无云,院子里西风猎猎作响,屋内酒香四溢。
我终于了解了一个人,又在了解他的那一瞬间走远了他。
那晚喝酒喝到了子时,大家都醉了,没人注意到我们在角落里说了这许多话。
我大大方方的和他说话,大大方方的和他拍肩,然后告别。
我看着他的背影走远,直至消失在拐角。
西风穿堂而过,我觉得我的秋天来了。
王妃过来问我怎么还不走,我说我要再坐一会儿。
她点点头,被主子挽着腰身出去了。
文衍送走了莫霄,回来看我坐在这里发呆,“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他的那只荷包了,只是一直没说。没想到你……”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了句,“说出来就好了,以后总会忘掉。”
我看着他带笑的平静面孔,突然想起来那天,那个聒噪的人递给了我一瓶药,又想起了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被人追的狼狈,却浑然不在意生死的笑容。
或许这样一个洒脱又深埋心事的人,翱翔在蓝天下才是最好的。
昌平四年,冬,大雪。
渤王府内外被遮盖的整整齐齐,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白色。
他说他要走。
让我们不要送他。
王爷给他准备了一匹快马,他说他用不到,“路上的风景这么美,我才不想错过。”
于是他笑着,牵过了旁边的一匹矮的,然后利落马,对着我们笑了一句,“山高路远,有缘自会相见。”
“王爷,好好做官,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希望以后我在别的地方听到渤王,也能笑着炫耀一句,这是我朋友!”
主子抬手作揖,“大恩不言谢,渤王府以后随时欢迎司先生。”
于是他笑着上马,留给我们一个标志性的笑容。
然后渐渐变大的落雪中,背影越来越遥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