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西行之路
贾宝玉松着马缰绳,口里轻吹着一支不成调的小曲,似江南雨巷里的笛音,断续而慵懒,慢慢在后面跟着。这里的道路有两三丈宽,铺的是新近从德国运来的沥青,黑亮如镜,在午后的日光下泛着微微的油光,映出天边几缕浮云与道旁花树的倒影。路的两边种植着高大的花树,像是木棉,又似异域移植来的凤凰木,枝干挺拔,树冠如伞,此刻正开得热烈——红彤彤的花簇拥在枝头,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又似晚霞坠入人间,将整条大道染得绯红灼灼。这些树只应在岭南以南才能存活,如今却被省城官署耗巨资移栽至此,只为装点这民国新贵们出入的体面,倒也平添了几分南国风情。
微风忽起,带着草木清气与花瓣的甜香,拂过面颊,沁入肺腑,倒是令人浑身一轻。他们正行于下风处,风儿吹来,竟还夹杂着一丝幽邃的兰麝之气,清冷中透着奢华,不似凡俗脂粉,倒像是古寺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沉水香。宝玉在马背上微微仰首,目光追着那香气的来处,只觉这陌头春色,竟如画卷徐徐展开: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如碎金跳跃在青石路面,也落在他雪白的洋布衬衣上,随着马蹄轻踏,光影晃动,仿佛衣上流淌着星河。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车铃,夹杂着街头小贩的吆喝,还有留声机里飘来的《天涯歌女》,声声入耳,织就了一幅属于民国春日的市井长卷。
偶然一回头,只见上风头一辆老式敞篷小轿车缓缓驶来,车身是墨绿色的,漆面虽有岁月痕迹,却擦拭得锃亮,像一块被摩挲多年的翡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车轮碾过沥青路面,发出低沉而均匀的“辘辘”声,与马蹄清脆的“得得”声交织成一段奇异的和弦。车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身姿挺秀,如初春新抽的柳条。宝玉和袭人顿时明白了,那缕勾魂摄魄的脂粉香,正是从她身上散出。
刹那间,老爷车已滑过马头,与宝玉的玉龙白马并排而行,仿佛时光的两条支流在此交汇。宝玉天生就爱亲近女儿,目光如被磁石牵引,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女子。只见她挽着如意双髻,发丝乌黑亮泽,髻中斜插一根金丝缠枝纹簪,簪头嵌着一颗小小的珍珠,在阳光下忽闪如星子眨眼。她身上穿着一套青色素缎旗袍,剪裁极简,却极合身,用细条白辫沿襟滚边,宛如雪线勾勒出山水轮廓。项间披着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轻若烟雾,被风掀起时,如一片云霞掠过湖面,翩跹飞舞。她腕上戴着一只小巧的银表,表盘在阳光下一闪,像是一颗坠入凡间的星子,提醒着她与这个时代的紧密联系。
贾宝玉自小生长于金粉丛中,倚红偎翠早已司空见惯,什么浓妆艳抹、珠围翠绕,皆不过过眼云烟。可眼前这女子,素净得如同宣纸上一滴淡墨,不施粉黛而颜色自生,反让他心头一震,仿佛听见了某种久违的、清越的钟声。他眼前一亮,魂魄竟似被那女子轻轻一瞥便勾了去。只见她雪白的面庞上泛起淡淡红晕,如朝霞染了宣纸,疏疏的黑发刘海轻垂眉尖,衬着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顾盼之间,似有星河流转。她坐在车后,偏头望着道旁的木棉花,神情恬静,忽然察觉有人凝视,便低头一笑——那笑不带俗世的轻佻,倒像是春水初融时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纹路,清冽而动人。
她来不及取帕,便用飘舞的蒙头纱轻轻捂住唇角,那动作轻盈如蝶,却又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怯与狡黠。就在这一笑之间,她那双电光也似的眸子,向宝玉的方向轻轻一扫,如闪电划破薄雾,直击心扉。花袭人也瞧见了那女孩,先是一怔,随即脱口而出:“哎,这不是林姑娘吗?她什么时候从北平回来了?还开了这洋车子……”
贾宝玉被那目光击中,如遭雷击,顿觉天旋地转,仿佛脚下大地裂开,自己成了一叶孤舟,漂荡在无边的墨色风暴之中。狂风怒号,卷起黄沙与残叶,天地混沌,四野茫茫。就在这混沌之中,一辆黑色的庞然大物缓缓浮现——那是一辆四轮小房车,形如甲虫,通体漆黑,车窗深暗,像一口移动的棺椁,又像一座漂浮的宫殿。他竟不知不觉被吸入其中,身后的马蹄声、袭人的呼喊、木棉花的香气,全都远去,只余车内一片奇异的静谧。
车外,是铺天盖地的飓风,卷起狼烟般的沙尘,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欲将这小小铁盒吞噬。远处的雪山在风沙中若隐若现,积雪被狂风卷起,如银龙翻腾,扑向大地,似要将一切埋葬。可车内,却如沙漠中的绿洲,温暖如春。地毯是深红丝绒,踩上去无声无息;壁灯洒下柔和的黄光,映着玻璃柜中插着的几枝雪莲,花瓣上还凝着冰晶,却倔强地绽放着生命。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与咖啡香,混合着女子发间隐约的茉莉头油味,竟让宝玉想起儿时在母亲房中闻到的那缕安心气息。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他与林黛玉并肩站在大观园的沁芳闸桥头,她低头抚琴,他执书而立,两人眉目清朗,却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哀愁。可就在这时,照片忽然被一阵风卷走,飘向车窗之外,瞬间被风沙吞没。他伸手去抓,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不——”** 他低呼一声,猛然惊醒。
眼前那辆黑色房车连同风雪中怒放的花朵,忽然如烟散去,贾宝玉猛地一怔,仿佛从深水浮出水面,呼吸一滞,随即大口喘息起来。他眨了眨眼,才发觉自己仍骑在玉龙白马上,手里的湘竹湖丝鞭微微颤抖,马儿正缓缓踱步,鼻孔喷着白气,耳尖轻轻抖动,似在提醒主人重回尘世。阳光依旧温柔地洒在沥青路上,木棉花静静燃烧,风中再无兰麝之香,只有泥土与草木的清气,真实而朴素。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缕白雾,转瞬即逝——如同方才那场梦境,美得不真实,却又在心上刻下深深的印痕。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梦中花香的幻觉,仿佛那不是一场虚妄,而是灵魂真正踏足过的彼岸。
“爷?爷您怎么了?”花袭人已调转马头折返,脸上满是担忧,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您方才脸色发白,眼神都直了,可是中了暑气?要不咱们找个茶棚歇歇?”
宝玉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触了触自己的额角,那里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骑马所致,还是梦中惊悸的余温。他终于开口,声音低而轻,像是自语:“我……见着她了。”
“谁?”袭人一愣。
“林姑娘。”他喃喃道,目光投向远方,仿佛那辆墨绿色的敞篷车仍在视线尽头,载着那个素净如兰的女子,驶向不可知的前方。“她开着车,穿着旗袍,发髻如旧,却再不是那个只会焚诗葬花的人了。”
他的心口起伏着,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说的震动——那震动来自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将林黛玉封存在大观园的春愁秋恨里,封存在潇湘馆的竹影泪痕中,可她,却早已在时光的另一端,长成了全新的模样。她不再依附于谁的怜惜而活,她能驾驭风,驾驭车,驾驭自己的命运。而他呢?他还在骑着马,穿着白衬衣,以为自己是那个风流公子,实则不过是个被时代推着走的旧梦中人。
**“我竟还在追她。”** 宝玉苦笑,眼底泛起一丝自嘲的湿意。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最懂女儿心的人,可方才那一眼,他才明白——他不懂她了。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怜惜、需要他安慰的弱质女子,她已走在了他的前面,走在了时代的前面。她那蒙头纱被风掀起的一瞬,不只是美,更是一种宣告:**旧日的缠绵已逝,新世的独立已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踏在马镫上的漆皮鞋,锃亮如镜,却映不出前路。他想起前日学开汽车时,方向盘打偏,险些撞上巡警,李警官打电话来训斥,他只当是笑谈。可如今想来,那不只是驾驶技术的生疏,更是他对这个新时代的格格不入。他仍用马鞭驱马,可世界已驶入汽车的轨道。他忽然想起父亲在官署书房里说过的话:“如今是机器的时代,人力终将被取代。你若不学着改变,便只能被时代抛下。”当时他只当是老生常谈,如今却如雷贯耳。
“爷,咱们快到大观园了。”袭人轻声提醒,语气里带着一丝欣喜,指着前方那朱红的园门,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依旧如旧时模样。
宝玉抬眼望去,心中却无半分喜悦。那园子在他眼中,忽然显得小了,窄了,像一座精致的笼子,困住了过往的魂灵。他曾以为大观园是人间至美,是女儿们的净土,可如今,他却觉得,那不过是一场被精心布置的旧梦。而真正的世界,在园外,在风中,在那辆驶向高原的车上,在那个敢于独自远行的女子眼中。
他轻轻一勒马缰,玉龙白马停下脚步,伫立在阳光与花影之间。宝玉望着前方,声音低沉却坚定:“袭人,你说……我们是不是,太久了,都活在梦里?”
袭人一怔,望着他少见的凝重神情,竟不知如何作答。她只觉少爷今日不同往常,仿佛被什么击中了灵魂。
宝玉不再言语,只是缓缓将湘竹鞭收起,夹了夹马腹,不再疾驰,也不再回头,缓缓向大观园行去。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仿佛一个旧时代的影子,正缓缓走入新世界的光中。
途中,他忽见路边一个卖糖画的老人,正用铜勺舀起糖浆,在石板上飞快地画着一条龙。那糖龙晶莹剔透,鳞爪飞扬,仿佛下一秒就要腾空而去。可不过片刻,阳光一晒,糖浆便渐渐融化,龙形模糊,终归于无形。
宝玉驻马凝望良久,轻叹一声:“原来一切美好,皆如糖画,看似栩栩如生,实则经不起时光一晒。”
他终于明白,梦醒了。
可梦留下的光,已照进他心底。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吟风弄月的贾宝玉。
未来之路,不只是奔赴雪域高原,更是走向内心的觉醒——
**那珠峰之巅的雪,终将洗净旧梦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