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是一段疯狂的旅行,前进第一次看见大海,第一看见沙漠,第一次看见长城,第一次看见骆驼和香蕉树。
列车几乎昼夜不息,驶过薄雾弥漫的原野,驶过干燥缺水的大草原,驶过一片荒凉的黄土高原。长城蛇一样蜿蜒前行,爬过遍布沟壑的山坡。
他们坐在邮车上驶过冬阳下闪着光的山岭,驶过寒冷彻骨的涛涛江水,如同飞翔在跨越悬崖绝壁的桥梁上。
前进看见亮闪闪的冰川,还有被大自然的伟力凿出的深水潟湖,在传说里,这些湖是神灵的指头印,令人印象深刻的山脉狼牙一样镶嵌在天尽头。在这里修建铁路,每公里要牺牲两名铁道兵。
在一座将近废弃的小站,前进找到了一个纪念碑,沙子掩埋了基座,但铭文依旧可辨。一位民间历史学家穿着旧武警服,咳嗽着取出一本毛边纸钉成的本子给前进和倪永远看。他说这里就是中国人自己建造的第一条铁路,没有火车头,用骡马拖着火车厢行走。
在每一座车站,上来的旅客都各不相同。
总的来说,人们一车一车地往南边跑,心急火燎。他们嘴里不说,却都流露出一种要快啊要快啊迟了就赶不上车的神态。
到了南方上来的人就完全换了一种形态。南方的汽车总喜欢和火车飙劲,在空旷的新道路上,拼了命地往前奔跑,紧追不舍。
前进的身边,穿着旧军装的小伙子睡醒了,从眼睛上扯下红围巾,他很快掏出盒子里的吉他,开始弹唱一首歌。他说那是他新写的歌。
前进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歌。那首歌几乎是在叙说而不是唱,它带着强劲鼓点和漫长的金属质感。
过去我不知什么是宽阔胸怀
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
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
现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来
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
每到秘密交易系统的某个节点,倪永远就从列车员的房间里提出两大包行李,窜下火车,消失一段时间,包里通常是电子产品和香烟,体积小但是价格昂贵。
倪永远和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他见谁爱谁,在开往安庆的列车上,他爱上了一位补票员。每过一个站他就起身去补票。之前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没有买过票,前进有一张职工家属证,倪永远的兜里则有一叠公用乘车证、探亲乘车证、就医乘车证,需要哪张就用哪张。
前进不明白补票员的脾气为什么那么好,她仰着脸,对倪永远露出温柔的笑,眼睛上蒙着一层薄雾。
倪永远则不疾不徐,露出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在火车上流窜,不断去往世界各地冒险,干什么都凭一时的心血来潮。那时候有一个新名词称呼这种人“倒爷”,他们什么都能卖,从鸡蛋、方便面、羽绒服、彩电、煤矿、水泥到军工产品,倪永远的壮举是用两车皮的方便面,换来一架当废铁卖拆除武器的米24武装直升机。
他说在那片交换货品的白桦林里,他给每个苏联士兵煮了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看着他们幸福的表情,觉得自己呼风唤雨,如同神灵,但他从来也没有积蓄下钱。钱好像会烫到他的手,一拿到手里他就着急忙慌地用掉,给福利机构全部捐掉也行。摆脱了束缚,他过得自由自在。
前进躺在卧铺上睡懒觉时,从阳光里伸出一只大手,把他拎下车去。前进在站台上被晒得眯起了眼,光凭闻气味也知道,他又回到了云朵站。抓住他脖领子的正是站长。
倪永远叼着牙刷,从盥洗室的窗户里探出头,含含糊糊地说:“我会来看你的。”
“电报是你打的?”
“什么电报?”前进问。
站长将目光像匕首一样投向倪永远,那一眼如同刹死的车轮和铁轨的剧烈摩擦,激出阵阵火花。倪永远斜叼牙刷,肆无忌惮我行我素的脸也稍稍收敛了一下。
站长怒视倪永远,哼了一声,扬了扬手里一叠厚厚的电报纸,“如果不是有电报,我今天就把你按在道口,看看到晚上你能变成几段……”
原来前进每到一个大车站,站长都会收到一张电报报告他的情况。
“是我,是我。”倪永远笑嘻嘻地说,举起牙刷,“道口胜虎口,这我可不敢试。你儿子我照顾得不错,就算扯平了,行吧?”
火车头吼叫一声,拖着倪永远和二十节车厢远去了。
站长拍了拍前进的头顶,没有火冒三丈。
“你长高了。”他说。
没错,出发前,前进还是个小孩。此刻他挺直身子,已经高到站长肩膀,而且是个见识过好世界,也见识过暗世界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