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天2022-12-24 16:125,927

自那天之后,前进再也没有离开车站。

早上吃完饭,他跟着父亲出门,不走楼门,而是从二楼的楼梯拐角一跃跃到石墙顶上,站长在墙下走,他在墙顶走。两人一高一低,仿佛一组二重唱。站长跨过一滩水坑,前进跃过墙头的断茬。

他顺着墙走上十来米,一纵身就可以跳入站区,比站长还快。

前进不再上学。老同事问起,站长就笑呵呵地说:“唉,随他去吧。学习好有什么用,再过几年接老子的班。”

他告诉前进怎么倾听机车的声音,不论是烟管的咳嗽还是气室的喘气,细微的差别就意味着生病了;他告诉前进在潮湿和有雾的天气中,所有机车发动机的动力都较低,而空气清脆而结霜时,所有的司机都会很高兴;他告诉前进怎么看信号灯,怎么从铁轨的振动中判断列车的远近。

前进的感觉十分灵敏,很快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人们经常看见他在车站神出鬼没,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出现在那里,他在信号灯之间跳跃,他好像牧童放牛一样骑着火车在几个股道间穿梭,只要触碰到铁轨,前进就能感知到上行和下行的每一列火车,说出它们到站的时间,比列车时刻表还要准确。

站长从不担心他会被火车撞到,只会自豪地想:我儿子,天生就是个铁路人。

但前进并没有忘记月亮。

一只硬纸板做成的火箭模型被几根皮筋勒着,鼓足了劲,向月亮飞去。前进站在候车室屋顶上,目送着它远去。人类什么时候重新登月呢?也许等地球的科技发展到一定时候,他自己就可以回去,不用等父母的飞碟来接他。

但是挑战者号爆炸了。

前进在电视新闻里看见了爆炸的大团云烟,看见碎片散落如雨,看见白烟如同毒蟒般横陈在天空。

这一年前进14岁,他沮丧得睡不着觉,觉得回家之日遥遥无期。

他一个人溜到外面望着月亮,云气稀薄如雾,转眼消散,他和月亮之间什么障碍都没有,但他知道自己是笼中困兽。

月球岩石吊坠仿佛拉着他向上飞,重力背心则不断把他拽回现实。

前进爬上一节拉煤的敞车车厢,躺在煤堆上,却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等他醒来,已经身在数百里外的另一座小站了。

前进懵懵懂懂地爬起来,跳下车。他还是第一次出远门,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像是爬出外壳的寄生蟹,赤身裸体,面对外界。

他想要尽快回去,于是又爬上了一列反向运行的绿皮列车。

一进车门,前进就发现车厢里笼罩一层浓厚的烟雾,四五十支竹筒水烟亮着几十点晃动的光,发出咕噜噜的滚动水声。

车厢里很拥挤,前进找了个空当蹲下,把头埋在胳膊上假寐。在烟雾的空当中,他看见这节车厢里坐着的全是山上下来的山民。他们保留着秦汉遗风的装束,头顶挽着发髻,扎着木棉花和麻混纺的头巾,穿一件老蓝布长衫子、一条棉花如鬼主意般乱冒的黑布棉裤。

在一节四座的火车座里,烟雾的中心坐着一位老山民,他的皱纹老得像扭绞的麻绳,脸庞呈古铜色,仿佛从出生起就没有洗过,却自带金属光芒,他是如此耀目,又如此自得,四周的人都俯首顺眉地聆听他的话。

老山民抽着烟说:

 

起初,什么也没有,没有天,没有地,更没有人类万物,那时候只有云,只有雾。云在空中飘,雾把世界罩。接着来了一个大神,拿着斧子,走到天和地的面前,使出了浑身解数,朝天地的结合处猛的砍了一斧,只听到一声巨响,天上去了,地下去了。天的碎屑成了山民,地的碎屑成了他妈的汉民。接着,接着山民和汉民就打了起来,事儿就是这样。

打架的事儿不用说太多,我们这里的大家伙儿都出了份力。

不管是两百年前抢水源,还是一百年前反对修铁路,咱们都很卖力,汉民虽然人多枪多,也不敢小看咱们,最终派来大官讲了和,又让大家种鸦片,我们种,汉民卖,大家一起发财,后来来了红色汉民,派了个戴眼镜的干部,又不让种鸦片了,也告诉了我们劫火车是不行的。

开始,他的话我们也将信将疑,后来,又来个收税的干部牵走了我们的牛,还侮辱了我们的女人。 

我们派出代表,找到那个眼镜干部说,明天我们要到山下打人。

干部说行,你们来吧。

我们到了山下,眼镜干部前来带路,帮我们找到一个办公室,我们把办公室给砸了。虽然文件柜里都是空的,但是砸得很过瘾。

眼镜干部又在外面招呼我们:让我们把招牌也砸了吧。

那是一个老招牌,白底黑字,刷在一根长木板上,看上去用了很多年。我们就把它砸了。

眼镜干部说:好了,现在招牌也砸了,你们仇也报了,大家回去好好生产。该交粮食税还是得交,我会想办法给你们减免。

我们觉得红色汉民是讲道理的,我们也就讲道理。眼镜干部让办学校,种玉米,种红薯,我们也都听从了。卖玉米也有钱,不如卖鸦片的多。但是我们山民讲义气,说好了的事儿就不变。

我们和汉民分分合合,很难说是朋友还是仇敌。要我说,汉民也不错。汉民干架不太行,在发财这方面还是顶呱呱的。财富就像河水,需要流动,需要让每个人都沾沾湿。汉民富裕了,我们也会跟着富起来的。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前进听到最后,才明白这些人是在交流偷东西的经验。贼人泛称为乡野之贼和市井之贼。这些人都是市井之贼。

老山民继续说:

过去,我们都是在乡野里头偷东西,现在,要去汉人建造的大城市里偷,这给我们提出了更高的挑战,需要更为狡诈,更多硬功夫才能活下去。

一位头发如同乱草招展,眉头落寞的大叔点头赞同说:用绳索或者钩子爬墙,借助器具之力,那就落了下乘,还有借助竹竿,用撑杆跳的方式蹿到屋顶的,这种只能叫下手把子,功夫就差了点,要在月下一蹬墙面,越墙翻顶,高来高去,和猫一样没声音,再轻轻地揭开瓦片,弄出一个窟窿,用绳索捋着下去,主人还在睡觉,发出呼呼的鼾声,已经悄悄掏走他枕头下压着的心爱之物,这才算上手把子。

一位上臂强壮肌肉虬结的小伙子不服气,他说:要趁着大风雨,在雷声中用大铲凿开墙壁,一道小小的缝隙就能钻进人去,摸出财物,借助风声全身而退,而主人恍然不觉,才是真见功夫的手法。

众人又笑着说:现在都是砖头房,你那种对付土坯房的伎俩已经没用了。

一位穿着开线胶鞋漏花棉袄的黄瘦汉子慢悠悠地说:你们说的这些适应不了现代社会。吃恰子才是旱涝保收,不管世道千变万化,都能排上用场的手艺活。

吃恰子是指撬开门锁,闯入家中进行盗窃者,他们必须心灵手巧,用一根铁丝弯成的简易工具,就可以撬开粗壮的锁,还有那些带着三重密码转盘的金库大门,那样防守森严的地方,也能来去自如,妙手空空,方得其妙。

周围的人又笑了起来:还银行金库、防核大门……你是看了外国电影吧?我们走了这么多城市,保险柜都难得一见。

前进枕着胳膊装睡,逐渐听懂了他们口中的黑话,原来以乞讨为名,先上门观察地形和财物所在,然后找机会去偷窃者,名叫“铁算盘”;专门乘人不备,窃取别人晾晒衣物的小偷,名叫“收晒朗”;专门进船舱偷窃者,叫“钻底子”;用长竿等工具“钓”财物的,叫“挖腰子”;在人群中偷窃的小偷,叫“插手”,插手,就是只能从中窃取受害者随身携带的财物。我们现在在路上手机被偷,就是被这种小偷给窃取的,他们有一部分人确实有比较厉害的技巧。身手狡诈,技高一筹。

车厢里插手最多,讨论得也最热烈,他们说江北人出门,喜欢用绳子把钱包绑在腰带上,这时候就要用指间夹的刀片,在到手的一瞬间把绳子割断,江南人喜欢穿带拉链口袋的夹克,这就要靠手指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拉开拉链,高手早就练得可以在偷钱包的同时写下自己的名字,拉开拉链算得了什么。他们说看孩子的老人对钱包看得很紧,可一旦开始买菜就忘乎所以,放松警惕了,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他们说有的人警惕性很高,这就要三个人团伙行动,把受害者夹在中间,前面两个人吵上一架,后面的人就可以动手。

前进正听得入迷,突然察觉脖子上发出轻微的啵一声 ,挂绳断了。他伸手一摸,月球岩石吊坠不见了。

只有一位少年刚刚从走道挤过去。

前进追过去,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那少年比他大不了多少,两鬓的头发剃得短短的。

前进怒喝:“还给我!”

少年嬉笑着张开手,手上空空如也,赃物瞬间不知被他藏到哪里去了。

一向温和的前进抓起了小桌子上的铁质垃圾盘,朝少年脸上挥去,少年痛得大叫了一声,捂住额头,一柱血挂了下来。这一声吵嚷即便在喧哗的车厢里也难以忽略,车厢里的山民一起回过头来看前进,突然发现这个偷儿王国中闯入的异类。

一名本来站在车厢尽头,碎长发垂在眼前的黑脸青年,也目露凶光,拔出腰带上的刀,大踏步朝前进走来。

眼看黑脸青年步步逼近,挨着前进旁边的一个火车座里突然响起了悠然的口琴声,吹的是 “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有人把窗户开了条缝隙,烟雾像风卷云朵般散开,中心的人如同国王一样显现。

半倚在窗户上吹着口琴的是一个戴着绿军帽的年青人,他的相貌衣着明显和满车厢的山民格格不入,但在这尘烟四起的车厢,又如水入乳,仿佛本该是其中的一份子。

他一句调子没有吹完,戛然而止,探手在偷儿少年背上一拍 ,手上突然魔术般多了一块石头挂坠。原来那少年偷到东西后,立刻塞到自己后腰的腰带里。

“那是我的,还给我。”少年喊。

“那是我的,还给我。”前进喊。

“老倪,别趟浑水啊!”黑脸青年喊。

被叫做老倪的青年呵呵地笑着:“这娃娃是我的人。”

“你的人?怎么会是你的人,你们都在不同站上的车!”黑脸青年急躁地说,“不会是你私生子吧?”

老倪的眼睛眯成两个弯:“也差不多。”

黑脸青年心浮气躁手按刀柄:“这么说,是要硬来了。”

口琴青年将灰石头举起,就着车顶的灯光看了看:“老师不偷,医生不偷,摆渡人不偷,孤寡不偷,私人信物不偷。五不偷对吧,这个东西值钱吗?阿力曲扎,你怎么说?”

他这么一喊,坐在周围的山民把眼睛望向最老的那个老山民,就是最早开始讲故事的那位,像是等着他做裁决。

阿力曲扎的左手倏地伸出来,捏着一根蛇一样的手杖,敲了敲少年的脑壳。少年痛得脸色都变了,但不敢闪避。

老山民慢悠悠地说:“小飞不是真的看上这东西,是炫耀自己新学的本事,违背了我们的规则,该打!”

“来,坐。”他大声说,用手杖把小桌面上东西全扫到了地上。对面的人忙不迭地 起身,把座位让了出来。

倪永远拉了前进一把,自己大喇喇地一屁股坐下。前进已经分不清这场梦幻游戏了,但他还是听话地挨着倪永远坐了下来。

老山民的体格雄壮,身上乱蓬蓬的旧羊皮袄就像是他栖身的另一座山林,而他自己,则内在塞满了各种古老的原型材料,而倪永远也是一位国王,两人相对而坐,就像是两个国王的相会,相互平等,又各自带有几分忌惮。

老山民看出前进饿了,又张罗着给找了点吃的。干果、咸肉和一些黑乎乎看不出什么东西做成的饼子,前进都吃了。刚才那场冲突,让前进觉得自己仿佛撑过了一场战斗,疲乏困顿抓住了他,让他晕晕乎乎的。前进拼命地想保持清醒,掐大腿,但上下眼皮还是很快地打起架。

睡着之前,他看见他们开始打一副油乎乎扑克牌,倪永远和老山民打得大吼大叫,面红耳赤。他睡着了。

等前进醒过来,一车厢的山民都不见了,换了一批用大衣和围巾裹紧自己的旅客,沉默得如同在水底穿行,寂无声息。前进一跃而起,发现倪永远还靠在身边打着呼噜,不禁又放松了。

一上火车就想睡觉,这是正常的,但火车上睡觉又是个世界难题。

前进观察着火车上形形色色的乘客,他们在睡觉上各显神通。有人把头扎进窗帘扎成的环里,钩住下巴睡觉,姿势有点像上吊;有人不顾礼节,四仰八叉地躺在走道上,像是战场上的遗尸;有人把头钻入座椅的枕套,只露出下半张脸,对着车厢展露东方式神秘佛陀的微笑;有人横卧在大约二寸多宽的椅背上,安逸静默,巍然不动,展示了极佳的平衡功夫;有人身手灵活地攀上行李架,栖息其上, 倒也自得一片净土,但睡至酣处,一半的手脚垂挂下来,垂蔓般随着火车的节奏摆动。

前进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睡的。

一个穿着旧军装,头发很长,眉目凶狠的小伙子挤在他身边,鼾声如雷,随着火车的摇晃不断压到前进身上。他抱着一个曲线玲珑的吉他盒子。前进找了块红围巾,把他的头绑在座椅上。这样他就不会再干扰到自己了,蒙着眼睛的红布也可以让他睡得更香。

倪永远恰好在此时醒了过来,摇晃着鬓毛蓬乱的脑袋,问:“哎,你快到家了,要下车吗?”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

倪永远神秘地一笑,摸出他抢回的那块石头,晃了晃,塞回给前进。前进把那块宝贵的月球石头用线头重新系好,塞进脖领子。

列车广播里报出的站名仿佛在脑子里点燃一根又一根的细线。铁路绕来绕去,看似没有尽头,却总是会回到出发点。

倪永远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下车,或者,继续坐着,跟我去周游世界,怎么样?”倪永远拍了拍兜,那个地方因为里面的一叠钞票而鼓鼓的。

此时探出头去,已经可以看见云朵站的信号机,列车降到了30公里的道岔速度,随时准备进场。

前进犹豫了,他从没有离开过小站,也没有离开站长这么久。列车进站时,他看见了闪过车厢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弯腰检查南头道岔群。不用问了,站长又是在一线顶岗。

前进真想跳下车,窜到站长的怀里,跟他回家,喝上一碗热乎乎的汤,然后再舒服地抱着自己的收音机睡觉。

可是此刻另一种想法在吸引着他。列车在铁轨接口上每跳动一次,就像他的心脏跳了一次。铁轨如同脐带,从某种意义上,他跑得再远,也依然和自己的小站紧密相连,没有与母体分开。他的感官仿佛从脚下向外延伸,这是一种强烈的体验,每一根铁轨都成为他感官的一个部分。

这种奇怪的感受,前进将其视为来自外星人的某种能力。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必然会与众不同。他的母星人也一定有同样的能力,只要他还停留在铁道上,就能探查到他在哪里。

果真如此,难道不应该对自己的领地进行一番巡视吗?

倪永远简直是从天而降。

前进发现自己被身边这个男人迷住了:他年纪不大却已千锤百炼,洞鉴古今,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见过世面。他灵活机变、充满渴求、遵循实用主义但又纯真未泯。

他迟疑着:“如果……都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倪永远东摸西摸,最后从屁股兜里掏出一本油腻腻的全国铁路图册给前进看。

在那上面,铁路以黑白线段表示,穿过了一个个小镇,编织成网。

“每一条线,每一个小站,我都去过。”倪永远夹着烟大言不惭说,前进被他的气焰震慑住。

在那份铁路地图上,东边网线密布,西边则很稀疏,甚至有整页的空白,村落稀疏,河道断流,无名无姓的道路用红色线条绘制出来。

前进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些地方都不错,”倪永远随手指着地图上的白色小点,“我们可以去株洲吃酱板鸭,去柳州吃螺蛳粉,去建德吃家烧棍子鱼。”

窗外的黑影晃了晃手提灯,发出了通行的绿色信号。

列车咳嗽着,发出嘘嘘的声音,松开了闸瓦,列车员喊了一声:“送亲友的旅客尽快下车啦!”前进依然有点紧张,他望着窗外,犹豫不决。

倪永远舔了舔嘴唇,继续说,“往北呢就去锦州,去满洲里,一过加格达奇冷气就不开了,盛夏时热得人发慌,乘务员会拎出小箱子卖海拉尔大冰糕,箱子一打开,往外冒着丝丝白气,心里头立刻就觉得冰凉冰凉,往东可以去济南,去烟台,海边吃牡蛎和大虾面,能壮阳,往南去福州、去广州,吃蛇,吃老鼠,可以去湿气,往西边就是去兰州,去乌鲁木齐,一路都可以吃羊肉,羊汤白得玉一样,吃了补肾。说吧,你选哪?”

列车缓缓起步,把云朵站甩在了身后。

“我全都要去。”前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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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的最远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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