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天2022-12-23 16:307,444

爸爸费尽心机搞了一张电视票,又用十几年的积蓄在百货大楼换了一台12吋黑白电视机。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他蹲在屋顶调整天线,远远近近的屋顶上已经竖起了不少这样的鱼骨。

天空光芒渐淡,到了夜晚,就是属于电视的时间了。

现在一到晚上,家里会有超过十个邻居挤进来,看着我们的小电视。

电视里并不像医生说的那样什么都有,只有两个台,但我们还是看到了另一些不同的生活,甚至真的看到了美国人在月球上行走的画面,听到了美国人说:休斯顿,老鹰着陆了。

爸爸很快意识到,电视是一把双刃剑,获取新世界的同时,也在扰动人心。他不顾邻居的抗议,打了一个电视机柜,把电视锁了起来,偶尔或周末时,才打开看看新闻。

爸爸的直觉是对的,但是太迟了。

我已经透过小小的电视屏幕抓住了问题的实质,不论是模糊扭曲的,还是常常淹没在雪花噪点的黑白色画面,它的背后都连接着另一些真实的地方,那些地方有剧场、电影院、冰淇淋、川流不息的车流、迪斯科舞厅、扛着四喇叭录音机的年轻人。

而云朵镇小如豌豆,只有两条称得上街道的水泥路,一栋令人嫌弃的百货大楼、一座电影院、一个尘土飞扬的旱冰场、两个水泥篮球场和数量不等的修车摊。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等于什么都没有。

电视把我身体里一些像烟花一样的东西制造了出来。我想要大声嚷嚷、呼喊、吆唤、争吵、怒放,但我知道,还不是时候。

前进对被爸爸锁起来的电视也很痴迷,他的痴迷是另一种,他认为电视蕴含一股炽热的、反原始的力量。他喜欢捣鼓、研究一根细细的天线是怎么变出画面。

铁道人员又一次换了铁路制服。

爸爸现在有了一件双排铜扣藏蓝色猎装,还有一条红色领带,头戴配麦穗齿轮帽徽的大檐帽,看上去像个干部模样,不过,他也更忙了。这几年开始,铁道上跑着的货车数量指数级上升,编组任务变得繁重起来,把所有时间占得满满的,连假日也在加班。

每天早上我会叫醒前进,监督他刷牙洗脸,吃完桌子上摆好的豆浆油条,然后带他一起出门,走四十分钟到镇上的五七小学,然后我再往回走,走到十字路口往坡上拐,再走五百米到城关中学上课。

我现在读初一了。

回家时,我们也一起走,但我常常能遇到在本校读初二、骑着二八大杠的郑红旗。

郑红旗住的方向和去车站相反,但乐于载我一程。

周末我去辅导班学跳舞,他也常会陪我去。剥去小流氓的伪装后,他是个有远大理想的中学生。他喜欢读书,喜欢看电影,篮球还打得很好,他的皮肤很白,白得就像冬日夜晚的月亮。

对我来说,他最好的地方是也在做梦。

他想去当兵,当飞行员。

他总是和我说个不停,仿佛那个梦需要有我的支撑才能存在。

他还说他姨夫是西藏部队文工团的招收人员,他说我的舞跳得好,只要在那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辅导班跳下去,只要我们初中毕业了,就可以一起去部队,一起去布达拉宫看看。

布达拉宫听起来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那里甚至没有火车,我立刻爱上了它。

放学的时候,我就跳上郑红旗的自行车后座,让前进自己跑着回家,我喊道:“慢慢走啊,我在广场前路口等你。”

有时候我也在他的帮助下学习骑自行车。二八车对我来说太高,但只要保持专注,三尺之内无人经过,我就能骑得很好。

再说说前进吧。我对前进的关注太少了。

在我们国家,每个孩子都明白集体意味着什么,它代表着力量,还有温暖和安全。

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进入某个集体是需要经过考验和甄选的,就像不是每个人都能加入少先队一样。融不进集体的那些人,就不能算是同种存在,甚至会成为敌人。

而前进,他身上确实存在某种不一样的东西。

起初,前进是喜欢学校的,考试对他而言非常简单,我也没见他怎么努力,仿佛只需要把手放在书上,就全明白了里面讲的什么。他有时候还会猜到第二天要考什么。搞得大家都觉得是老师漏题给他,很不服气。不过他身上最令人疑神疑鬼的是那件重力背心。

背心随着前进的生长也在变重,现在有三公斤了,板板正正,像龟甲。

那时候,前进已经几乎和自己的背心融为一体了,吃饭睡觉时都要穿着它,只有洗澡时会把它挂在门后的钩子上,在脱下背心的短暂时刻,他不敢走路,只能死死地抓住浴盆边沿,害怕一动就会飞起来,从窗户飘走。所以洗澡时,爸爸必须把门窗全都关死。

爸爸特意交代了体育老师,不要让前进跑操,也不要做剧烈运动。

一年级的体育老师是个很有干劲的年轻人,一心想要把自己带的班变成体育尖子班。上课时使劲折腾学生。前进不能上课让他很焦虑,他的为国锻炼体系缺失了一角,但站长交出的病历十分有说服力,不管怎么说,老师是理性的人,从此前进有了特权,在其他同学运动时坐在一边看包。

可老师总有不在时。此时,前进的特权就变成了罪证。

我知道前进会吃苦头,但我没想到后面会演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那天我到他的学校时,看到一群男生围住前进,把他的书包扔来扔去,让他追着跑,最后干脆要脱他的背心。前进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反抗,他蹲在地上,双手夹在自己的腋下,同学们骑着他,试图找到解开背心的绳扣。

小孩们有时更像一群狼,我很早就知道这一点了。

他们把前进掀过来又再翻过去,扭他的手,扯他的头发。对付某个敌人共同的残忍,会让剩下的人更像一个集体。但是那天他们的团体建设被我打断了。

我逃课来找前进,本想告诉他放学自己回去。

一年级的小学生,再凶狠也不经打。

我掐住领头的小孩耳朵,再踢了几个人的屁股,剩下的狼就退入丛林了。后来我听说前进的小学里私下流传,前进的姐姐虽然漂亮,但是好凶,大家千万不能惹。

前进擦掉眼泪,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哭的样子。

我捡起他的书包,拖着他走出了校外。

校门外面,郑红旗一只脚踏在自行车上,惊讶地看着我。

我逃课是为了和郑红旗骑车去十二里外的八蜡庙逛庙会,快过元旦了,那里每到周五就会有山民自发聚集的庙会。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前进不愿意回学校上课,也不想一个人回家,我们只好带着前进一起去了。

前进呼哧呼哧地追在自行车后面跑,跑得白气从头顶阵阵冒起,书包如弹丸在他背上跳动。他的身影越跑越小,最后都快看不见了。我抱着郑红旗暖暖的后背不想撒手,不过红旗说:“他又哭了。”

我只好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朝后面大声喊:“真讨厌,让你坐一会好了。”

万家铺庙会很热闹,挂满了红色的灯笼,不时有零星的鞭炮响起。小贩们的吆喝此起彼伏,空气中飘散爆米花和臭豆腐的气味。

这段时光真是美好,我们希望庙会能永远开下去。可是维持庙会秩序的民兵朝我们喊道:“小孩,早点回去,天要黑了!”

回去的时候,我们照旧轮着坐自行车后座,回去都是上坡路,又逆着风,最后又飘起了雪,回家的艰辛几乎把我们胸腔里的快乐给湮灭了。

在半路上,前进在草棵子里捡到一只小鸟。

我嫌弃地让他快扔掉,但他不肯。

也许那只鸟让他想起了自己,说真的,那只破鸽子确实有点像他。黑黑的,又瘦又小,毛还没长齐。也许是被大鸟遗弃了。

我想抢过来扔了,可是接下来郑红旗说的话让我彻底忘掉了那只破鸽子。

“我要走了。”郑红旗对我说,“下学期我要转学去徐州,我爸妈的工作……调动……”

逛庙会带来的开心突然消失了。

郑红旗扶着车子站在那里,侧影的轮廓亮亮的,是夕阳勾勒出来的。

他的眼睛看向远方,不敢看我。

“好吧,那就祝你一路顺风。”我的声音好像飘得很远,但是像我想要的那么平静。

这些年,郑红旗好像是我唯一的战友。我把自己内心的秘密只告诉了他一个人,就是那个如何逃去存在电视里的那个世界的秘密,如今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你一定会成功的……姨夫那边,我还会和他打招呼……”

郑红旗又说了些别的什么,我都忘掉了。回去的路很长很长,沉默横亘在我们中间。

他在丁字路口和我们分了手。

那天回到家已经很迟了,但是爸爸还没有回来。我不相信那只鸽子能活下来,然而前进找了一个小纸箱放在窗台上,还放了食碗和水碗。那只鸽子过了一会就缓过劲来,在盒子里发出轻柔的咕咕声。

我们回家没多久,爸爸披着雪,带着一身酒气闯了进来。不一定是御寒的原因,他现在喜欢上喝酒。

他照例用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头,然后又拍了拍前进的头。

“今天在学校好吗?”

这个问题不必回答。

因为他很快会开始夸夸其谈自己的工作,什么大提速啊,什么线路、通信信号、牵引供电大面积更新改造啊,他今天谈的是“发送量又破记录了”,总之,他大声宣布:“我们这里太好了。”把大笨鞋往地板上一扔,立刻呼呼地睡着了。

晚上雪停了,月亮变得很圆,可还不算最圆。据报纸上说,本月19日,月球到达33年来距离地球最近位置,它与地球的距离仅有35万多公里。是自1948年以来与地球靠得最近的一次。

我混混沌沌,全然没想到第二天会发生一件大事,而且是无可挽回的大事。

我隐约听说冲突的原因是他们说前进没有父母,是美国特务。

我没有在场,但可以想象到发生了什么。

主场景是露天体育场的看台,一排一排的小学生穿着白衬衫蓝裤子,木讷地坐着,缩在手举的牌子后面,膝盖上还放着一叠50×50平方厘米的背景分样。有个外国的商务代表团到访,县里搞了个文艺汇演,拉了所有小学生过去当背景板。

他们将牌子依照顺序翻开,主看台上看到的就是一幅幅变化的画面。如果同时翻,就是瞬间完成变换,如果依次翻便能产生横向的波浪翻滚的效果。

此时,画面呈现的是旭日从红色山脉上升起,下面有一行粗粗的美术字:新的长征

坐在他身后一排的同学王甲踢了踢他的椅子:喂,前进,听说你是特务,美国特务。

前进:我不是特务。

同学王甲:还负隅顽抗呢,给他看看。

同学张乙取出一张折得很小的《参考消息》,小心翼翼地抖开报纸,就像一位解剖教授请学生观察样本。

同学张乙:这里,看这里,第四版,看到了吗,美国人搞了一个试管婴儿,示威者出现在医院门前……

同学李丙:什么叫试管婴儿?

同学王甲:就是小孩从玻璃瓶里长出来。

同学李丙(夸张地):啊,那不会就是前进吧?

前进:我不是从玻璃瓶里长出来的。

同学王甲:可是你没爸没妈。

前进:胡说,我爸爸是站长。我不是没爸没妈。

他外表平静,依据信号翻动纸板,然而声音微微颤抖,双手攥成拳头。

背景台上的图案呈现出在希望的田野上,一片谷粒饱满的麦浪迎风摇曳、翻滚。

同学张乙:他不是你的爸爸,你是他捡来的。我叔亲眼看见的。

同学李丙:对,捡来的。

同学王甲:从玻璃瓶里长出来的一定是美国鬼子。

同学李丙:美国鬼子。

同学刘丁(竖起指头,提出了一个新指控):你说,他的书包里会不会藏着密码本,还有默写药水?

前进瞪他。

刘丁尖叫:他的眼睛在发光!他的眼睛是摄像头!

众人弯腰,躲开前进的注视。

这在背景板上显现出一片微小的涟漪。这一小块区域,成了一片招展的红旗图案“团结战斗,胜利前进”中抖动着的不安定因素。

同学王甲:哎哟!

同学张乙:哎哟!

前进:我的眼睛不是摄像头。我不是特务。我不是从玻璃瓶里长出来的。

同学李丙:哎哟!

同学王甲:敢不敢让我们搜一下你的书包。

同学张乙:要保证不让你姐姐打我们!

前进(脸部渐渐充满了红润血色):我不是特务!

坐在他身后的王甲趁其不备,一把抢走了他的书包,扔给了坐在稍远的刘丁。

前进猛地站了起来,周围众人阻止。

背景板上此时显示的是“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正好“上下”两个字随着众人的动作而上下剧烈抖动。

主席台上的外宾注意到了,领导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同学刘丁从书包里翻找,同学王甲焦躁地一把抢过书包,反转过来,并且举过头顶,摇晃着,书包里的物品纷纷落下,一只鸽子突然掉落在地,张开翅膀。

王甲(一声惊叹):这是什么?

前进僵住了。

同学王甲(抓住鸽子,撩起它稚嫩的羽毛检查,露出了然的笑容):大家都看到了,他是特务,这是送情报的信鸽!

前进:不是!鸽子还我!

王甲:才不……(抱住手跳了起来)它啄了我!

鸽子扑棱棱飞了起来,在背景台上一阵飞窜,跳,钻,越过一些同学的头顶,又踩着一些同学的肩膀,倏落倏起,跳起来抓它的人纷纷落空。

背景图“百花迎春”一阵大乱。

体育老师冲上看台:你们这里在干什么?牌子全都搞乱了!

王甲:老师,他是特务!

张乙:老师,他是特务!

李丙:老师,他是特务!

前进:我不是!

刘丁:老师,他他他,他有只送信的鸽子!会咬人!

体育老师:瞎胡闹!

鸽子又落回前进的头顶,探究地点着头,看着四周。

体育老师一伸手,抓住了鸽子,啪地一声摔死在看台上。

火车站的调车场里弥漫着白色水汽,汽笛声不断,列车的黑影倏忽来去,一派忙碌景象。从内部来看,站修所更加破敝,散发出迟暮的气味。火车头推动货车厢,将它们推向驼峰,一辆辆地溜入机待道,好像一粒粒豌豆落入豆荚。每进入一列新车厢,编组员就猛扑上去,将它们连挂在一起,编成新的列车。

我骑着郑红旗的自行车,飞快地冲入机务站台。

在火车头排放的蒸汽声中,我大吼大叫:“爸爸,前进不见了。”

爸爸正站在车顶上旋转人工制动阀,他大吼回来:“怎么会不见了?你哪来的自行车?”

“放学时我去找他,没看见人。”

“谁看见他了?”

“老师说他下午课都没上,就走了。”

“走了?往哪走了?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骑车?”

“往山上!他说要去找自己的爸爸妈妈!”

“什么?”

站长终于从车厢顶上跳了下来。

他脱掉油乎乎的手套。延绵整个下午的暴雪之后,云朵散尽,他抬头时满月几乎晃迷了他的眼。这可是超级月亮之夜,月亮格外地亮,再照耀在雪地上,明晃晃的宛如一个银子打造成的世界。

站长知道这里的山上还有狼,站里职工常在集市上见过乡民打死的狼,又大又壮,狼毛如针。有时候,夜深时也能听到狼在林地里哀嚎。

“多叫点人。”车顶上的老李喊道。

“这哪行?”站长说,有点踌躇不决。

满载的货车还在一辆接一辆驶入站内,排的队越加越长。

站长下定了决心:“你们继续调车,八车道坡度大,别忘了加铁鞋。如果两个小时后我还没有回来,你组织一下人,多带电筒,往云朵山上找我们。”

站长交代完,跑到小马的值班室,说了情况。

小马套了件军大衣,揣上五四手枪,把三轮摩托车推了出来,还额外带了一瓶酒。两个人一支枪,就往山上追去。

幸好傍晚时雪就停了,月色很亮,即便在山区里也宛如白昼,前进留下的脚印依然可辨。可惜摩托车开不到山脚就掉下了雪坑,他们忘了那里有条小溪,被雪堆满后,如同一段不经意的爱情,尚未察觉就已陷入。

站长一个人抓起酒瓶继续向前走去,留下小马努力想把摩托车推出水坑。

山道上有些地方的雪有齐膝深,站长不得不滑稽地把脚抬得很高,再慢慢地插入雪地,就像电视上看到的美国宇航员在月亮上的步伐。

站长怀疑一个小孩怎么能在这样的雪地里行走,然而眼前细细的一行脚印清晰可见。

树影烟霾般摇曳,站长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狼叫,怕什么来什么,猛抬头望见附近的树丛里几对亮晶晶的眼睛,闻到了空气中的尿骚味,不由得吓出一身汗。

站长掏出五节手电筒,把光束想象成武器,刺向树丛。幸而那不过是一窝山猫,雪亮的光柱让它们呈现出呆滞状,呼出的气像一层冰晶云,但它们也是不可小觑的捕猎者,发出凶狠的嘶叫声。站长还在和它们对峙,手电突然灭了。

站长使劲拍打着手电,手电啪啪啪地闪烁着,恢复了正常。趁此机会,灌木丛下的山猫逃之夭夭。

站长手里的光柱扫过山林追击着它们,突然看到前面雪地上有一团雪球动了一下,正是前进,长途跋涉让他身上冒出阵阵蒸汽,摔倒时就粘上一层厚厚的雪,每摔愈烈,直至变成圆滚滚的一个大雪人。

站长冲了过去,一把将前进抱起来,触手的感觉很奇妙,仿佛他抱起来的是个玻璃小孩,而且玻璃正在碎裂,从他指间纷纷掉落。

站长急不可耐地摸着前进的身体检查,手指、脚趾、耳朵,什么都在。只是被寒冷冻得麻痹了,时间再长一点可不好说,暴露在外的地方会冻成棒冰,然后也像冰一样断落。

站长咬开酒瓶盖,把发烫的液体灌入前进的嘴里。

前进咳嗽了起来。

“再喝两口!”站长命令说。

他自己也灌了两口,烈酒仿佛一股土匪舞枪弄棒,冲入脑中。

前进的嘴里在嘟囔着什么。站长低下头去,听到了他反复在说:“我不是特务。”

“你当然不是特务。”

“我不是特务,我还想找妈妈。”

站长沉默了。

站长知道在这荒凉的山林里找回前进完全是走了大运。前进完全有可能消失在这座大山里。就这样裹着雪,和着风,从一座深山走到另一座深山,走得无影无踪。

站长死死地抱住前进,想起被自己放弃了的生活,他不能再失去谁了。

“听我说,”他使劲儿抱住前进小小的身体,“你可不是没爹没妈的孩子。看这块石头,看到没有?”

站长从前进的脖子里掏出了什么,嚷道:“你看看这个,这可不是一般的石头。”

就是前进被发现时怀里揣着的那块石头,那石头一头尖一头圆,像是颗水滴,灰扑扑的,毫无光彩。谁会把这样的东西当作信物?

“因为,这是块月球石啊。”站长说。

站长盯着前进的眼睛,那是一双包含着害怕、骄傲、孤独、自尊的眼睛,月光在他的黑眼睛里闪烁。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全都看到了。”站长抱着前进,在他耳边低语,“那天晚上,有一艘圆形的碟子从锅炉房烟囱上掠过,圆肚子下喷着光,大地照得通明。前进,那是一架飞碟啊!”

“就是《飞碟探索》上说的那种飞碟?”

那是一本新出现的杂志,铁路阅览室里也订阅了它,许多铁道员工看得如痴似醉,因为现在所有人都对科学充满了兴趣。刚刚经历了被耽搁的十年,现在是科学的春天。

“就是《飞碟探索》上说的那种飞碟。它受了伤,所以他们要把你留下来,前进,你是月亮上来的孩子。”

站长说出了这个天大的秘密。

月光冲刷着前进,让他陷入这个日久岁深的谜题中。

“那他们,为什么不再来了?”

“因为时间,时间的流逝速度是不一样的,因为相对论,因为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要给他们时间。但是总有一天,你的父母会来接你,你不能再跑了,知道吗?你必须留在车站。如果走了,就赶不上那架飞碟了。”

“这件事,你谁也不能说,”站长补充说,他的神色变得十分紧张,“如果说了,有些部门会来找你,会把你带走,做各种实验……谁也不能知道这件事,懂了吗?”

前进瞪圆了眼睛愣在那里,看着站长。

他的心剧烈跳动,又紧张又着慌,仿佛站在一扇崭新的大门前。眼前这个景色相同的世界,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特务算什么,他之前所受的巨大屈辱蜕化为本地生物间虫蚁般的纷争,不值一提,与此同时,又有一种相反的感觉混杂在一起,那是一股孤寂恓恓之情,前进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形只影单。

一道雪亮的光柱笼罩到他们身上。

站长眨巴着眼回头。看见小马也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他们身后,一手持枪,一手拿着大手电。

站长抱着前进回了家,值班室的电话已经被打爆。爸爸吃完早饭,说自己要去接受段里调查,这一两天不一定回得来。让我照顾好前进。

我看了一眼前进,他埋头对付豆浆,看上去又老实又安分,但我知道有事发生了。

果然,当我拉着前进,背上书包,一起走下楼梯,往学校走去时,前进在楼下站住了脚。

“怎么了?”我问。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广场铺砖的交接处,那是铁路三十米线,线内属于铁路部门所有,线外属于地方。就连铺砖也不一样,如同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前进不想跨过那根线。

“我不出去,”他说,“我再也不走出这座车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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