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着嘹亮歌声的时代飞快地过去了。
1979年1月,工人把站台上的邮件包搬进车厢时,叉车撞破了车里的货箱,黑红相间的饮料罐滚落一地,好像铺了一层玻璃地毯,每一个瓶子上都印着可疑的英文和“可口可乐”几个字。几个瓶子摔破了,从裂缝处喷出邪恶的黑色液体,泡沫翻滚,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气味。
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车上怎么会有资本主义的东西?
杨副站长气喘吁吁地跑去找站长:“大事不好,美帝来了!”
一传十十传百,警惕的群众几乎将卸货平台包围了。
站长奋力挤到前面,喊人维持秩序。
当时他们已经换了新的制服,领带为枣红色,戴着大檐帽,穿着西服样式的藏青色涤纶华达呢冬服,喊话更为威严,但还是制止不住四周那些压低后依然响亮的声音。
“我在电影里看过,美国兵都喝这个。”
“你没听说吗?中美建交了,都发了公告。”
“建交归建交,那我们也不能引进美国的生活方式。”
很快,随车押货人被找了过来。
他笑嘻嘻的,梳着大背头,穿着花里胡哨的毛衣,戴着金边太阳眼镜,嚼着口香糖,脖子上还挂了一台照相机,这副模样更让人轰动。
站长把他拉入值班室。
小马上前检查了他的证件,站长上前检查了他的货运单,证照齐全,这批货物是从香港运往北京,全都合规。
站长转过身,对上杨副站长探询的目光,无奈地摊摊手:“3000瓶,要运到北京去。是第一批重返中国市场的可乐。”
杨副站长的眼瞪得像灯泡:“中国的汽水就不能满足人民的需要吗?非要喝可口可乐?简直是洋奴哲学!”
只有站长默默地想,也许是好事吧。听说帝国主义头子多次来了北京,还带了礼物来的,是一块月球岩石。
时代真的变了。这种变化让站长觉得虚弱,但又带了一点兴奋,火车似乎是无敌的,没有任何障碍可以阻挡,它能穿越所有的铁幕和隔阂,带来全新的东西。变化是好的吗?还是会变得更糟?他的心里完全没有底。
为了安抚蹦跳的杨副站长,香港人又出示了一份中国粮油食品进出口总公司的文件,上面还有一位经常在报纸上露面的领导的批示。
杨副站长还是怀疑,但她没有权力去验证文件的真假。
小马打起精神,把人都驱散了。
站长开始和香港人商讨摔碎的可乐赔偿问题,但是香港人毫不在意,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瓶可乐,啪地一声起开盖,塞进一旁看热闹的前进手里。
站长一把没拦住,前进已经喝了一口,奇怪的中药味和甜味让他皱起眉头。香港人抬起相机,一道闪光把前进凝固进黑盒子里。许多年后我们才知道,前进拿着一瓶可乐略带疑问的笑容上了美国《时代》杂志的封面,这个红色中国第一个喝到可口可乐的人,成为了中国对美国开放态度的象征。
时代变了。
墙上的毛主席语录剥落了。
车站美工把它刷成新标语:“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
小马追逐过的那些投机倒把分子变成了有合法证照的摊贩。
就连铁路本身也活络起来。候车厅里不知什么时候改装了一个小卖部,安检员小顾变成了售货员,她套上了袖筒,精神十足。小卖部里什么都有,从当地特产大铁锅到2分钱一盒的火柴。
他们还同意把车站食堂改成也对外开张的小餐馆,只要大厨王师傅保证不再打骂顾客。
列车员也不甘落后,在拥挤的客车上穿行,将旅客和庞大如山的行李安顿好后,神奇般地掏出几个麻袋,里面是散装的瓜子花生和本地山货,他们熟练地用杆秤称量,报价收钱一气呵成。
时代变了。
连杨副站长的思想都变了。
“想想过去许多受苦的人,我们不禁要感叹现在的幸福生活。”她讲话时一叹三折。遇到哪位同事,特别是年轻人,聊不上两句,她也要感叹:“我们现在多幸福啊!我们过去很穷,吃糠咽菜,勒紧裤腰带支援建设,那是真的苦。”然后话锋一转,转到了在场的工人和家属身上,“你们啊,真是幸福 ,可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
现在呢,她又在这样的谈话中加上了新变化。
“时代变化了嘛,”她装模作样地说,“我们呢,也得跟着变,以后,就不需要老一套工作方法了,现在是新时代。”
大家都表示同意后,她突然把话头转到现任领导身上。
“老宁,你是老革命,但也是老脑筋,落伍的工作方式要改一改。我找了电子研究所的熟人,研究了一套新的火车调度指挥系统。站务段抽个时间,组织个模型演练吧。”
被点了名的站长一愣:“不就是美国人搞的那套CTC吗?我们通信技术不行,轨道占用信息不都是对的,不要搞这些了。”
杨副站长气鼓鼓的,说站长是老古董。
站长没有理会她。变化肯定是要有的,他想,但要先观察观察。
时代变了。
国营布店里出现了一些颜色鲜艳的花布,动摇了这个东方大国数十年的整齐划一。
现在排队最长的地方是理发店,女人喜欢烫个大波浪,男人留个长鬓角的大包头,其次是裁缝店,人们纷纷要求将长裤改成喇叭裤,这才适合他们跳一种奇怪的扭动臀胯的舞蹈。
东风长大了,变成如同小葱一样鲜嫩的少女,对于什么是美她有自己的判断。
她偷了家里的布票,买了几尺的确良,给自己做了一条花裙子,裙子上小心翼翼地打了褶,这些当然不能让爸爸知道。爸爸不在时,她才会穿上,模仿电影上看到的跳舞片段跳上两圈。
周末她把裙子塞进书包,跟爸爸说要上补习课,就要往街上跑。
站长大喝一声:“带前进一起去!我下午要带人检修线路,没时间管他。”
东风百般不乐意,可只能照办。
“别拉着我。”东风打开弟弟揪住自己衣角的手,一脸臭样。
从车站到镇上大约4公里路,他们就这么闷头走着。东风没有去学校,而是把前进带到了镇上的旱冰场。本来也没有什么补习。
旱冰场上人头涌动,挤满了年轻人,铁轮滚动,尘土飞扬,尽管简陋,生意还是很好。
白天每场半小时门票两角钱。
“我可没钱给你买票啊。”东风说。
“我回去告诉爸爸。”前进搬出核武器。
“呸!”东风极其冷淡地丢给他一角钱,指给他一个小人书摊,“坐在那不动,听到了吗?”
前进喜欢看书,一分钱一本书,够他看上半天的了。这种贿赂对他难以抗拒。
东风自己在女厕所换上裙子,买票进了旱冰场,和一大群年轻男女组成的漩涡混到了一起。
那时,技术好会赢得很多人的关注。东风腰身柔软,又有许多创造性的动作,她像风一样疾驰而过,停住时来个急刹,然后原地来个大旋转,微风扬起裙脚,让她成为全场的焦点,她自己却没有发现。
等一场结束,东风还了旱冰鞋,走到场边。她舍不得买汽水,买了4分钱一支的赤豆棒冰。
一个喇叭裤蛤蟆镜的少年滑了过来,和她搭讪:“滑得真不错,哪学的?春花路那边培训班吗?”
东风高傲地把头一扬:“我自己学的。”
穿喇叭裤戴蛤蟆镜留长发形象那时候就是不三不四、流里流气的代号,但东风才不怕他们,她用下巴指了指少年的裤子,不无嘲讽地道:“喇叭裤挺新潮呀?”
“很多人说,喇叭裤代表西方没落的腐朽的文化,”那少年摘下眼镜,脸上的绒毛尚未褪尽,皮肤稚嫩,倒显得文质彬彬,他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呢,根据中国唐代壁画飞天的造型,舞蹈人物都穿着喇叭裤,说明喇叭裤是缘于中国的,不是西方的,是我们民族的。”
从他身后又滑过来四名少年,年纪都不大,有男有女,嬉笑着冲过来抓住护栏,朝蛤蟆镜少年挤眉弄眼。
“我叫郑红旗,请你喝瓶北冰洋怎么样?”
“不要。”
“这里马上散场了,你还去哪里玩?”
“关你什么事?”
“你是不是怕我啊?”
东风发出一声冷笑:“谁怕?”
“别怕他,”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小男生揶揄地说,“他连我们班的女生都打不过。他打架不行。”
“我们等下去百货公司的天台看好东西,你不想来就不要勉强啊。”郑红旗笑嘻嘻地说,从衣角下拉出画册一角。
那是一本外文杂志,封底是一对芭蕾舞演员正在接吻的画面。
只是看着那张照片就让东风脸颊泛红,感到眩晕,就好像自己生病了一样。但是那位女演员有一张美丽的脸,即便面对死亡依然桀骜不驯,为此她的表情甚至带有一点点邪恶。正是这一点点邪恶紧紧吸引着东风的眼睛。
她还想看更多的时候,杂志又被藏入郑红旗的衣角。东风抬头看见那个留着长鬓角有点帅帅的小伙,眼里满是你敢不敢来的挑衅神色,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去就去!”
说完这句话她才想起自己的任务,回头看见前进依然老实地蹲在小人书摊前,就像不接受解散命令就一动不动的小哨兵。她又补充说:“就去一小会。”
前进故意放慢了看书的速度,但拖延得再久,也还是花完了手里的钱。他蹲得太久了,有点头重脚轻,晕乎乎的。旱冰场上的人渐渐散去,东风还没有来找他。他手撑地爬起,远远地瞥见姐姐和少年朝百货公司的货场通道走去。
他跟了上去。
县城百货大楼有四层高,层高也高,是小镇上最高的屋顶。一些调皮鬼找到了爬上屋顶的消防梯后,此处就成了许多不规矩的男女秘密约会的据点。
但是前进不知道这个秘密,他走进货场通道后,很快迷了路,在几个楼梯间中间转了好几圈,也没发现姐姐的踪迹。
两只鸽子在窗台上咕咕地叫他。前进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不知怎的,就从窗户爬了出去。鸽子不见了,但前进找到了另一种乐趣:他发现自己可以顺着墙沿上突出的线脚一直往前走。
这会儿他仍然头晕,但是属于那种让人舒服的、轻飘飘的晕眩。他可以阔步前进,如同在广场漫步,如同在铁轨上跳跃。这里很高,他看下去,发现了另一个维度的小镇。
马路上的人变小了,自行车如同成群的鲫鱼在阴影分明的街道上穿梭;两名工人站在火柴棍般的脚手架上,正在刷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标语牌,随着刷子起伏,巨大的工农兵脸庞逐渐绽放笑容;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里,两名工作人员正打着呵欠伸懒腰;几个小学生在水泥台子上打乒乓球,白色的小球上下跳动。
前进好象一名高高在上的哨兵,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他还看见了百货大楼的天台上 ,探出了几张惊慌的脸,好像在喊叫什么,还朝他挥手,但是前进仍然在墙沿上行走,他已经离开了百货大楼的势力范围,顺着迷宫一样的围墙拐了几道弯,越过了拐角、水泥柱子和宣传牌。
他站在墙的边缘,拐了个九十度的弯,迎面碰上一排竖着铁枪头的栅栏,他纵身一跃就翻了过去。这样的障碍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的身体轻盈如猫。
墙头的世界平坦宽阔,前进顺着墙沿继续前进,围墙的尽头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前进毫不犹豫地往上爬去,风吹拂过来,像是要把他从树上刮到空中。他真的脱手了,从树上摔了下去,但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轻很轻,就像纸片折成的小人,地球引力对他毫无作用,他在空中一直往下掉,却如同云朵飘浮。
他掉下去了。
前进醒过来时,是躺在县医院的床上,站长正担心地从他身上一根根骨头摸过去。
一个白大褂医生推开站长,俯下身来,但前进只看见他的尖鼻子,厚厚的眼镜片挡住了医生脸上的其他部分。
“我说过,没事,醒过来了吧,”他一边带有几分自得地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将前进的胳膊腿抬起放下,涂涂抹抹,好像前进是个装满杂物的大抽屉,他在做某种收纳整理,“看看,这里有点擦伤,这边再擦点紫药水,胳膊包一下,一切就都井井有条了。”
“运气很好,正掉在拉棉花的大车上,”医生卷起袖子,仿佛要大干一场,“我让你看看更离奇的地方,你站起来!不对,你坐下,别激动,我说的是你!”
前进站起来。
“原地转圈!”医生再次命令,他的个头不高,但坐在自己的诊室里宛如将军,一言九鼎。
前进不明白医生想干什么,依言开始旋转。
“继续,快!”
前进开始进入状态了,脚尖追着脚跟,诊室在他面前旋转,逐渐快到看不清人影。
“停!”医生喊,一把拉住前进,“晕吗?”
“不晕。”
医生用手电筒照他的眼睛。
“快看,他的瞳孔丝毫也不震颤!这就是感统失调。”
站长激动地站起来,但立即又坐下。
“什么叫感统失调?”
“就是前庭发育不良,对地心引力不敏感,这对小孩可不好,他走路会始终有漂浮感。你看过宇航员在月亮上走吗?就是那样的,一跳一跳的。”
“我没看过,”站长惭愧地说,“我们家没电视。”
“那么大个单位都没有电视吗,怎么能跟上时代啊?”医生啧啧地摇头,“听我的,回去就装一个。”
“大夫,这病要开什么药呢?”
“没什么药好吃的,主要靠锻炼。”
“你是医生,总得有个啥方法吧!”
医生使劲撸着鼻子:“说起来,我倒是从电视上看到一个新方法……你有多余的布票吗?”
前进住了一天院,被站长领回家时,身上多了一件新衣服。那是一件黑色双层背心,背心的夹层间灌满了砂子。医生说重量也不必太重,有个两公斤就好,大约是前进体重的百分之十,但站长固执己见,多加了两大把砂子,好像全要靠这件背心把前进压在地球上。
东风已经把作业做完,衣服洗好,晚饭摆放整齐,坐在桌子前等着他们。
站长对前进说:“转过头,别看。”一边从裤子上抽出皮带。
东风毫不退缩,眼睛盯着站长。
“来吧,爸爸。”她说。
站长退缩了,但他知道对决不能演变成一场溃败。他抢过东风的书包,从里面扯出来那件的确良的花裙子,团成一团,扔进煤炉子里。
裙子烧了起来。
现在,在他们小小的家里,衣服的总数没有变,但是有什么东西早就改变了。
火苗一闪一闪,像是时代的烈焰,在站长也在东风的心里燃烧。
前进的病,还给他带来了另一些问题,仿佛有一些感官突然被打开了,他变得格外敏感。有一天,在站长宿舍午睡时,他突然从床上坐起。
“爸爸,要来很多很多火车,要把股道上的车厢赶紧清空。”
“你怎么知道?”
“就是这样的,爸爸。突然就跑到我脑子里,就像花骨朵开花了那样。”
站长不相信,但他本来就属于对工作时刻处在焦虑状态的人,虽然今天休班,他还是坐起穿好衣服,朝车站赶了过去。
他们说,那一天真被前进说中了,小小的车站里瞬间就挤满了军列,后面还有更多的坦克和运载年轻军人的车厢如同海潮般涌来。
杨副站长趁着当班,正带着人悄悄测试她的新系统,果然反馈系统跟不上,传递回来的占道信息都是错的,根本搞不定突然下达的紧急调度令。
押车的那位年轻军官急得要枪毙杨副站长。
他们说,幸好站长赶到及时,启用了一台老式蒸汽机车,那台前进型虽然老破得要命,却从烟囱里喷出一簇簇明亮的火星,如同钢琴家弹奏的手指头,来回飞舞,将一列列装载重型战车的平车和押运车、棚车一一重新编挂完毕。列车满载坦克和大炮,无穷无尽地向南驰去。站长立正在站台上,默默地朝军列敬着军礼。尾车上正是那位年轻的军官,他也站得笔挺地朝站长敬了礼。
开春的时候,听说在遥远的南方边境线上打了一战,迅雷烈火,山摇地动。
小顾的小卖部越做越红火,她嘴甜心热,特别能推销,有时候一天就能卖出去一百三十尺的布料,可是她拿的依然是死工资和很少的奖金。
那一年,深圳成了经济特区,在国内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一块写着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的巨型标语牌矗立在了深圳街头。
“哇,要一切向钱看啦。”人们惊叹说,但悄悄思考起这样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小顾下了决心,要去南方下海,约站长辞职一起走。
站长说要想想,让小顾也再想想。可是小顾先斩后奏,自己递交了辞职书,还买好了票。
站长很苦恼,和小顾吵了几场。
“我和你不一样,”他说,“我要考虑两个小孩,上学怎么办,户口怎么弄,粮油关系怎么转……”
他说着说着突然一阵惊慌。
“再说,谁知道事情会变得怎么样,他们也许会撤掉牌子,也许又会恢复原样。”
“你害怕吧?”
站长一愣。
“那就还是爱得不够,如果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什么都能解决。”
临到出发那天,站长送她上车。小顾的行李很少,小小的两个包。
“要是那边不行,你再回来!”
小顾踮起脚尖抱了抱站长。
“再见,哦,再见!”她转过头,脸上放着光,等不及要去寻找新生活,甚至没有回头招手。
站台上剩下站长孤独的长影子。
站长不开心了很多天。时代之变,首先是人心变了,到处藏着不安定的暗潮。
那块牌子,他想,大概率是撤不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