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收养前进后,大家都说站长变了个人,脸上笑容倍加,一有空就抱着前进在车站里闲逛。前进一天天在车站长大了,还没学会认字,先学会了分辨所有的火车头。
前进会走路了,站长顾不上他的时候,他就自己在车站摇摇摆摆地走着,如同在巨大的宝窟探险。所有穿铁路制服的人都是他的亲人,拍拍他的脑门瓜,给他塞颗水果硬糖或者一架纸折的风车。
铁路上的火车像猛兽一样嚎叫,前进总止不住地想去看看。
“前进,别乱跑啊!”小马喊道,押着一名刚抓到的小偷走过。他把小偷铐在车站前的大槐树上,小偷双手环抱,踮着脚尖,刚刚能摸到自己的指尖,肚皮在树皮上磨出一道道红印。
小马把铐在树上的小偷视为活动宣传板,杀给猴子看的鸡,他从站前的国营馄饨摊上借了把凳子,威风凛凛地坐在树前。小马是法律的化身,若不是他日夜辛劳,云桥小站早已盗匪横行败井颓垣,成为一片焦土,但他更觉得自己适合去做思想改造工作,他不需要喇叭,就以鲜明的活例,威慑那些潜在的不劳而获者,如果让他放手去干,他能迅速改造好这个国家所有人的思想。
前进也喜欢看小马教训小偷,但他更想去站台上看人。
又有一列客车到达。
前进迈开小短腿想去站台上看看,然而今日运气不佳,戴着红袖章的杨副站长像一条恶龙,叉开双腿横过来挡在路中间,狠巴巴地问:“瞎跑什么?”
杨副站长是站上唯一不喜欢前进的人,总是恶形恶气地对待他。平心而论,她的厌恶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来自一种强烈保护欲的自豪感。她对秩序之外的东西无法容忍,一个出现在车站的弃儿,完全计划外的产物,现在不是将来也必定是某种隐患。
前进不肯终结自己的探索,拐了个弯,从一排绿漆座椅后绕过去,继续向候车厅出口进发。
东风跑过来,一把拎住前进的裤背带,倒拖着走。东风长大了,比前进高两个头,她用有力的手拖着前进往回走。
“去那边。”小前进指着前面说。
“闭嘴,”东风盛气凌人,“给我呆在值班室,哪也不能去。”
小狱卒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前进只能从值班室窗棂中间往外看。
他能看见大厅对面墙上的大钟,听到它心脏的滴答声。
乘客涌了出来。
乘客不多。云朵站是一个三等小站,有正线两道,渡线6道,平时算不上繁忙。
有一名男子引起了前进的注意。他头发蓬乱,胡子花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劳改犯常穿的黑色破棉袄,背上还依稀可见拆掉的号码,样子比站台遮雨棚落下的阴影还要灰暗。
来接他的女人显然打扮过了,穿了一件浆洗过的黄布军大褂,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手里拉扯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见面就搂着男人无声地哭。男人伸手想抱小女孩,但是小女孩怯生生地向后躲开。男人的泪珠从乌黑的脸上哗啦啦地淌落。
前进看了一会,问东风:“他干嘛哭?”
东风抬头看了一眼,她的人生早已被无数这样的场面历练得波澜不惊。
“想家了就哭。”
“既然想家,为什么要离开?”
东风沉思了一下,这样的问题也难不倒她:“因为帝国主义呗。”
还用说吗,一切坏事都是帝国主义造成的。
前进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不明所以:“什么是帝国主义?”
“行了,吵得我头都大了,”东风用橡皮擦使劲擦作业本,“给我闭嘴,坐在这凳子上,不许乱动,不许问问题,等我说起来再起来!”
东风把自己视为家的管理者,前进稍有反抗,就会被这个小霸主一阵耳光收拾得服服帖帖。
食堂开饭的铃声响了。前进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是听到东风站起来的脚步声,才敢稍稍动一下。
东风从书包里掏出皮筋捆着的一打饭票,拿起桌子上的铝制饭盒和搪瓷碗,带着前进去排队打饭,然后把饭菜端回站长值班室。东西不多,一盘炒豇豆,一盘辣白菜,一盒白米饭,一搪瓷锅紫菜虾米汤,在桌子上列队整齐。
前进瞪着喷香的饭菜直流口水,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可以吞下一切的大空桶,然而东风坐得笔直坚定,一定要等到爸爸回来。为了不让汤变冷,她还把汤锅端起来揣在怀里。
小站正在扩容,调车工作也上了一个台阶,站长即是连结员,也是信号员,还要巡视站场,检查装车线、装车设备和道口设施,鞋子磨得飞快,还常常忘了吃饭的时间。
幸好今天没有多等,站长用脊背拱开门,左手提着工具包,另一手抓住两个大包子,笑嘻嘻地出现在孩子面前。
东风的裤子破了,背后磨出了一个大窟窿,她扯着裤子指给爸爸看。
这就有点尴尬了。站长粗大的手指头给蒸汽机车抽换风管分解摇连杆拆卸轴瓦时极端灵活,却怎么也拈不起针,日常缝缝补补的事,只能请女同事帮忙。
“等吃完饭了,我带你去找李阿姨,李阿姨不在就找张阿姨,张阿姨不在就找顾阿姨。”
但其实他先去找了顾阿姨,顾阿姨的手工活最好。
顾阿姨真名叫顾晨,是车站安检员。她脸色苍白,瘦弱但坚韧,总是细声慢气地说话,补衣服时也慢条斯理的,眼光闪闪,总是看着站长。
她不但帮忙补衣服,还给东风打了一条腈纶围脖,给前进打了一套腈纶毛裤。前进穿着它,一到晚上腿间就爆发出点点星星,让他的身上好像藏着一个宇宙。火星蹦到手上,带来一阵阵的刺痛。
“猜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有肉包子吃?”
过多了少油缺盐的日子,肉包子在前进眼里金光灿灿,仿佛在发光。
“两个包子怎么分?”东风质疑说。
“嗐,这不就好了,”爸爸将包子各掰了一半,然后将两半个包子分别推到东风和前进面前,“这下我们三都有了。”
从东风那边掰下来的大,从前进那边掰下来的小。东风的眼光如炬,看得清清楚楚。当然爸爸可能是无心的。
前进用食指点数:“一、二、三、四……现在是四块包子,我们只有三个人。”
“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请顾阿姨一起来吃好吗?”
爸爸使用的是罕见的探询语气。
前进听到防寒的棉帘子外,有一双满含期待的脚在悄悄挪动。
“不行,我讨厌顾阿姨,她是坏人!”东风大声喊了起来。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像是对敌喊话。
站长脸色一沉:“别胡说,她不是还帮你补衣服吗?”
东风却开始尖叫,她的喊声像是要把玻璃震碎。前进捂住耳朵。东风站了起来,一伸手抛翻了桌子。搪瓷碗飞上半空,豇豆像子弹飞舞,辣白菜仿佛被航空弹命中炸散,包子也滚到了地上,战场士兵那样东躲西藏。
前进听到帘子外的鞋子走开了,脚高步低,显得主人失落且灰心。
站长伸手打了东风一耳光,又脆又响亮。
站长住的宿舍楼就紧挨着车站,是一栋三层高的赫鲁晓夫楼。每层四个房间,住四家人,一层共用一个洗漱间,厨房灶台就放在走廊上,旁边堆着蜂窝煤。楼梯是铁制的,接近六十度,已经长满铁锈。
站长住最高一层挨着楼梯的一室户。
离铁路这么近,在梦中他们也能听见火车轰隆轰隆的声响。
此刻前进睡不着,他和爸爸睡在大床上,然而爸爸那一边是空的。
东风睡在窗子下搭着的一张行军床上,悄无声息,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前进从床头柜上挪过来一个小收音机,那是他的习惯,睡不着时就转转旋钮,很快就能闯入梦乡。可是今天的收音机里都是刺啦刺啦的雪花噪音。前进抱着收音机推开了门。他坐在梯级上,看见石墙下的草丛里,有一个红点在摇晃。前进认出来那是爸爸,因为他在叹着气,仿佛有点落寞。
可是又有一个影子从黑暗中升起了,站长并不孤单。另一个影子小而单薄,前进看不清是谁。他只看见两个影子的头好像凑到了一起,还传来奇怪的呢喃声。那声音低低的,像是炉子上的铜水壶,在炭火的炙烤下滚溢出的声响。是痛苦的或者快乐的,前进分不清楚。
只言片语飘了上来:“孩子还小,等再大点……”
前进好奇地看着他们,看得眼睛都花了。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已经来到自己身边,前进再低头一看,石墙下静悄悄的。他一定是打瞌睡了。
“爸爸,什么是帝国主义?”前进突然问。
站长伸出大手,搓了搓前进乱蓬蓬的头发。
“为什么问这个?”
“姐姐说你是家里的帝国主义。”
站长苦笑了一声,抱起了前进。
“帝国主义是最凶恶的敌人,过去是压在我们头上的大山,侵略我们,压迫我们,后来它们被赶跑了,可它们贼心不死,还想打中国的主意……你觉得爸爸有这么坏吗?”
前进在爸爸怀里缩成一团:“啊,那它们会来吗?”
“别怕,它们是纸老虎,等它灭亡了,我们就能吃饱饭了,爱吃几个包子就吃几个,也能穿上真羊毛的衣服,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可以笑,尽情地欢笑……”
月亮从云朵后冒了出来。
月色洒落在大地上,照亮了一个又一个混沌的空域。
前进在大床上睡着了。他在梦里乘着月光,和成群的纸老虎搏斗。
在车站门口,小马抓住了一名逃犯。
准确地说,也不是抓的,老右派跑出来见完了老婆孩子,就自首了。
小马有些惘然,这名逃犯系在树上,要威慑给谁看呢?从某种意义来讲,人无法预防自己成为右派。
站长给东风掖好被子,关了灯,开始脱身上的制服,接着又脱底下的毛衣,黑暗中星光乱冒,像是一个宇宙在他身上诞生。站长被电得痛哼一声,但他想要继续忍受穿心的炽热,想要铭记这种只让他觉得幸福的痛。
与此同时,在距云朵小站数千公里外的遥远南方,也许是听到了站长的诅咒,帝国主义张开它那饱含邪恶污秽的恢弘磅礴的双眼,向北瞻望。逃难的直升机一架接着一架。西贡的美国大使馆屋顶上,直升飞机正在撤走最后一批美国人。凌晨5点,美国大使和最后的CIA情报人员爬上飞机,凄凄惶惶地逃离被燎原大火吞噬的雨下个不停的土地。
正如前进梦中所见,帝国主义快要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