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潘海天2022-12-11 09:044,177

  引子

 

他们说,那一天,月球上来了最后一个人。

他像袋鼠那样在月球尘土里跳动,还摔倒了很多次,然后又爬起来继续前进。在空茫和荒寂的月面上,他像一粒微尘那样毫不起眼。

因为月球车的挡泥板坏了,宇航员原本洁白的宇航服脏得不成样子,落满了灰黑色的尘土,他气喘吁吁,胸前挂着的摄像机摇晃着,金色的头盔面罩上将周围的月球景象扭曲成奇怪的样子。

他爬上登月舱,连尘土都没有拍掉,就钻入蛋壳一样单薄狭窄的冰冷舱室里,蜷缩在内,心生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庆幸,又难免有失落之意,毕竟这是阿波罗计划中的最后一次飞行。火箭点了火,宇航员尤金·塞尔南拍拍屁股,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跑路了。

那一天,我正好三岁。那本是一个极好的时代,我们在伟大领袖的带领下,人民当家作主,正在大跨步地走向新时代,帝国主义腐朽糟烂,快要灭亡,但帝国主义……却抢先在月球上留下了足迹,他们在那儿把花哨的旗子砸在地面上,游荡,挖石头,打高尔夫,做电视直播,好像对它爱得不行,然后又弃如敝履。

月亮高悬在每一个国家的头顶上,那么皎洁如玉,不分阵营,谁都看得见,但社会主义国家似乎遭遇了一次惨败,这不可能。许多劳动人民心里合计着,关于月亮,必然还存在着另一个故事……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故事。

   

  一

   

   我叫东风。

东风是中国铁路人捧到心尖儿上的内燃机车,爸爸给我取这个名字,正因为他是一个实打实的铁路人。

爸爸在铁路上工作了一辈子,十六岁开始就跟随铁道兵行动,从建筑道基、铺铁轨的小兵,一直做到指挥千人大会战的副营长:修建鹰厦战备线,填海造堤,高山低头,河水让道,修建西南大动脉,30万筑路大军开进大西南,红旗招展,炮声震天,他跟着铺轨车跑遍了中国,喝令三山五岭开道,誓要把红旗插遍。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停了下来。在一个小车站,他留下来当了站长。

这是一个很小的车站,它很漂亮,如一座小岛,漂浮在云海中。它就叫云朵站。

爸爸是在修建车站的时候认识了妈妈,当时小镇革委会组织志愿者给工地送水,送水妹子甜甜的笑容像是车站旁的云雾,在爸爸的心头缭绕不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奔跑到了尽头,他想要永远抓住那一朵笑容。

开站那天,爸爸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真的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就连崔田民将军也来剪了彩,和爸爸握了手。铁道兵政委说,这里会变成一个重要的铁路枢纽,像鹰潭、焦作一样成为重镇。那真是爸爸最荣光的日子。然后,锣鼓队走了,爸爸的部队和战友们离开了,再也没有将军来过这里,来去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火车。它们停靠,心急火燎地要求加水,加煤,然后拉响汽笛离开,无数蒸汽喷吐上天空,生成大片的白云奔驰而过,将斑驳的阴影投射在大地上。

我不知道爸爸年轻时性格如何,但自从妈妈死后,他就沉默寡言,不再和同事和群众谈论小站的光明未来。他老是皱着眉头,抄着五节大电筒,紧盯呼啸而过的火车,好像它们偷走了自己的人生。也许他会怀念像火车一样在大地上东奔西跑的日子,谁知道呢,他从不谈论自己的内心。

回到我们关于月亮的那个故事里。

那一天,爸爸像往常一样在站长室里值班,烧茶炉,大地冻得如一片寒铁,我捡起冷冰冰的石头往地面上扔,能发出鸟叫一样的声音,扔得越远,声音就越长,扔得越近,声音就越短。

那一天,倪永远像往常一样在铁轨上寻找猎物。倪永远是一名铁路窃贼,沿着铁轨,嗅探着车厢里的味道。想知道锁死的车厢里有没有值钱的货物,全靠微弱的气息。载满铁矿石的车厢散发锋利的刀刃气息,装冻鱼的车厢散发吹过海洋的风的气息,装原木的车厢则散发森林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气息就是永远的X光机。

突然一束手电筒光照过来,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谁!”

永远沿着铁轨逃跑。

前方也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有埋伏!看来他早被盯上了。永远丝毫也不慌张,一哈腰钻过车底,又跑开几步,手法熟练地撬开一列货车车厢的门,钻入黑漆漆的车厢里。

车厢里很黑,又很宽敞。永远在黑暗中摸索,他摸到两个木头箱子,拍了拍,传出空洞的回响。这里散发出一股酸酸的味道,像是发酵的隔夜茶叶。永远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货物。木头箱子上有锁,而且有好几把,货物应该很贵重吧。

铁道上的声息似乎已经远去,他毫不迟疑地撬开了锁,摸了一把箱子里却是空的。永远隐约觉得不对劲,他点亮一个打火机,微弱的光环里劈面照亮了一只大熊猫的脸。熊猫憨憨地扑了上来,把永远抱住。永远想起身,又被摁了下去。大熊猫个头不大,喷出的气息还带着奶香,嗯嗯地舔永远的脸,车厢外面有手电筒光晃动着。永远不敢出声,只能闭上眼睛。

永远连滚带爬地从车厢里滚出时,一只熊猫爪子还恋恋不舍地钩住了他的背心。永远转身踹了两脚,用力拉上车厢门。声音响彻寂静的站台。

有人在远处喊:“在这边!”

手电筒光仿佛交叉的子弹扫射过来。永远继续逃跑。站上的警察小马带着几个人跑过来,检查了一下车厢门。小马从门缝里往里看了看:都在都在,跑不了!

一列火车缓缓启动,永远朝它追去,突然一轮巨大的月亮闪出车厢的空隙,永远眯起眼睛,觉得眼睛几乎要被月光刺伤。他边跑边扭过头躲避月光,却发现一旁的站台上躺着一个婴儿。

那是一段废弃的站台,灰扑扑的,堆满杂物,唯独有一片月光洒落在此,婴儿如同乘着这一片月光出现在那里,穿着一件破棉袄,尿布包得整整齐齐,伸展着自己的小胳膊腿儿,正在酣睡。

永远觉得这一切太不可信了,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可信,自己只怕是在梦中。

背后的追赶声更近了,永远伸手够到了他正在追的火车尾厢拉手,再跑两步他就能摆脱追兵。可是如同被磁力吸引,永远下意识地、傻傻地再次扭头看向一侧,正好看见月色中做梦的婴儿翻了个身,滚下了站台,掉在了轨道上,随即一阵异乎寻常、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响起,突然溢出的光芒照亮了震动的地面。

永远掉转头向后跑,他仿佛看见自己定格在空中,缓慢地迈着大步,然后俯身抓起婴儿,一个翻滚落到铁道边缘。

一列北上的绿皮客车如同巨大的怪兽擦肩而过,巨大明亮的车厢里挤满了唱着歌的年轻人,他们因为全穿一样的衣服而面目模糊。

永远睁开眼睛,看见一群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提着手电,吓得目瞪口呆,像一大丛夜晚的向日葵围着他,垂下头来。

 

铁栏杆锈迹斑斑,永远单手铐在上面,身子别扭地蹲着。

警察小马用帽子扇着风,又把帽子夹在胳膊下,对永远说:“哎,知青吧?平时偷偷老乡家里的鸡也就算了,这里也能乱来?知道车厢里装的什么吗?”

永远满不在乎:“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小马撕开了一盒烟,抽出一支烟塞进嘴里,但是摸遍全身也找不到火柴。

永远:“哎,别找了,我,我兜里有火柴。”

小马从永远兜里翻出一盒火柴,点烟,蹲下,平视永远,“那是友谊使者,整个四川的动物园都挑遍了,优中选优,挑出来这两只。先去北京,然后去日本,肩载着全国人民的友谊,背负着对日本人民的祝福,你说,这事情大不大?”

“行,日本人会吃这一套。”永远说这句话时回味着被熊猫的那一抱。

他说得对,后来,那两只大熊猫让整个日本都为之疯狂。上野动物园的游客长龙一圈又一圈,绕得水泄不通,并不断加长。两万人彻夜排队,就为了看上三十秒大熊猫。他们把街头的白熊雕像涂成黑白色,他们学习汉语,就为了能在沿街的窗口写上标语“欢迎康康、兰兰”,他们在自己精致的禅意园林里种上各种竹子,以供熊猫挑选……不过谁也不知道,黑白两色的魔力是由永远第一个品尝到的。

小马斜乜永远片刻,把点燃的烟塞到他嘴里。

永远眯上眼,美美地嘬了口烟:“小孩呢,怎么样了?”

 

 

小孩的登台宛如一幕话剧,这座小小车站里的人物悉数出场,

他们在小小的值班室里排成一圈,包括铁路工作人员,检票员、维修工、清洁工等等,家具和 灯光都像布景一样,陆续被推入场内。

两张高背椅。老旧的桌子。三只印着牡丹花的铁壳暖水瓶,大红牡丹已经变了色。架在小煤炉上突突冒气的铝制水壶。墙上巨大的毛主席像和标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东风抱着热水袋,斜歪在值班室的小床上睡觉,身上盖了一条小被子。桌子上是打开的作业本和课本。

还在熟睡的婴儿在人们手中传递着,大家都好奇又警惕地看着婴儿,最后被放在站长的桌面上。

小马:“都问过了,上下站点也打电话去问了,没有旅客丢小孩的。”

站长翻了翻包裹婴儿的小被子,发现塞着一块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小石头,上面打了个眼,用绳子串着。

检票员李红:是个弃婴?

检票员王兰:看这土布,可能是山民。

检票员张黄:真可怜,这大山沟沟,大人都吃不饱……

维修工、清洁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副站长杨京云穿着四个兜的蓝棉华达呢干部装:都围着干嘛,交给警察处理。回去工作,夜班马上结束了,做好交接班!”

小马:怎么什么都交给警察?我就一个人,什么都得管,治安秩序,小偷小摸,防火防盗,这里又没有别的帮手,怎么,现在还要我带小孩啊?

站长把小石头挂在婴儿的脖子上,捏了捏婴儿的脸。

一堵墙壁被推入这一场景,上面的大挂钟滴答作响,阳光透过墙壁上的木头窗照到了地面。此时,时钟指到6点,钟声敲响。

站长:正好,我下班了。走,东风!

半睡半醒的东风机械地跳起,拢拢头发,整理书包,戴上围巾,穿套鞋。

站长把婴儿抱起,裹进自己的大衣,往门外走去。

东风抱起书包,哈欠连天,迈动小短腿,努力追了上去。

小马(一愣):老宁,你这不行,你家那什么条件,老婆死了,还拖了个女娃……

站长边往外走边说:名字我都想好了。

他挥手指了指外面的铁路。

 

在我的印象中,他不像是离开,更像是整个场景和其他人物在退场。带着窗户的墙壁像是移动的山,带着所有家具和人员远去了。站长,也就是爸爸,抱着婴儿始终站在舞台中央。他手指的方向,小站的铁道上并列停着三四辆机车,其中一辆绿皮的内燃机车崭新光洁,鹤立鸡群般的漂亮。

这是东风,也是我。

与此同时,另一列红黑相间的蒸汽机车正徐徐进站,火红的动轮发出铿锵悦耳的撞击声,两侧的盾板劈开空气,快速往复的摇臂释放着令人惊叹的力量,它就是中国蒸汽机车的巅峰之作:前进型蒸汽机车。

如果说,国产内燃机车是掌上明珠,前进则是老铁路人一辈子的心头肉。真正的老铁路人,都更喜欢蒸汽机车,因为它更庞大、更显肌肉、更有力量,出场时更让人心潮澎湃……最重要的是,它陪伴着爸爸度过了所有的年轻时代。

爸爸在前面走着,我跑跳着追赶他那巨大的步伐,心怀嫉妒,因为被搂在爸爸怀里的本该是我。前进型机车喷出的蒸汽将爸爸淹没,他抱着小小孩儿,如同站在云端。

婴儿醒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正看着周围这个新奇的世界。

我叫东风,而他……就叫前进。前进就是这样闯入了我的生活。

继续阅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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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的最远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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