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再次出现在云朵的时候,好像是个从电影中走出来的人物。她的裙子和外衣,她撩头发的样子,走路的方式,都和这个灰暗的车站格格不入。挤满了人的车站里,她是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女人。她努力穿过人群,走到站台的简易柱廊下。
柱廊像是舞台的布景,投下整齐的阴影。
一个中年妇女拿着一张贴着照片的纸板如影随形:要找旅社吗?
一个老太婆抱着四五束花站在柱子的阴影里,低声招呼:买束花吧,一束五元。
东风(路过又回头):花我全要了,阿婆,这么冷的天,早点收工吧。
老太婆(喜笑颜开,手忙脚乱地把花扎成一大束):姑娘,你的心真好,是回家过节吗?
东风(苦笑):不是,我困在这里了。
老太婆(把花递给东风):这座车站有个人可以帮你,叫什么名字?那就不清楚了,反正大家都叫他外星人。
东风:外星人?
老太婆:你没有听过他的故事吗?这里人人都知道他的故事。
小女孩:他帮助了很多人。
拿着大条帚的清洁工:他闭着眼睛坐火车经过,也知道脚下哪一道钢轨有伤,和探伤工打赌,拆卸检查,果然发现有一条裂纹。
中年妇女:旅游住宿!
背着工具探伤包的铁路员工:我知道,在陇海线的抢修中,为了修复一座被彻底摧毁的铁路桥,他赤手空拳爬上了45米高的桥墩,搭好了脚手架。
退伍军人:年中的那场大洪水,铁道地基出现垮塌,他用十几根枕木就搭起一座桥墩,保障了救援列车的快速通过。
售票员:前年有一名老年旅客摔倒在站台上,心跳骤停,他用两根电线连通一台小罗马机车里的直流电机,电击除颤,把他救活了。
穿西装打领带的推销员:我上次错过一趟去西安的长途火车,眼看卧铺车票要作废,急得团团转,他带我上了另一班直快,结果在南京站又赶上了我自己的那趟车。
路过的旅客:他找回我丢的包,包里装着我打工一年攒下的钱,要不是他,我年都过不成了。
卖矿泉水的小贩:上个月成昆线上一座轨道桥被洪水冲垮了,他从天而降,拦住了列车。
小女孩:他跑起来就像风一样。
小贩:他总在铁道上面行走。
旅客:他太谦虚了,不肯走出来,他是个无名英雄!
中年妇女:农家乐!可以介绍旅游路线!
东风(突然明白):我知道……我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前进。
卖花老太婆:对对,就是他,就是这个名字,不过,他是外星人!
东风:他不是。他不可能是。
老太婆:他?你不知道他的故事?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20多年前,伴随一道火光,他从天而降,就像葫芦娃是从葫芦里蹦出来似的。是站长收养了他,他从小就在火车堆里长大,听懂了火车的语言,所有的火车也愿意听从他的命令。
东风:这不是童话故事吗?
小贩:不能这么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都是真实发生的。
老太婆:他爸爸中风之后,就把岗位让给他。
东风(猛地挺直身子):中风?
老太婆:就是脑子里一根小血管爆掉了,还活着。嗐,说起来,好几天没看见他啦。他老爱坐着轮椅,在这边转悠呢。
小贩:跑题啦。
老太婆(生气):啊,那你来说!
小贩:他还会飞,有人看见他跳过飞驰的列车,就好像跨栏那么轻松。他知道整条铁路线上所有车的位置,知道沿线的所有讯息,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中央派人来抓他去研究,但他中了一个诅咒,所以不能离开铁路线,永远困在里面。
老太婆:根本就不是诅咒,越讲越瞎了,你还以为是睡美人啊,哎,人呢?看你把人都说跑了。
东风拖着行李箱往回跑去。她穿过候车厅,挤出出站的铁栏杆,顺着墙根的小路走上几十米,抬头就能看到她小时候的家,越靠近脚步就越沉重。它现在看上去那么小,就仿佛废弃的螺壳,没有灯光,没有生活的气息。她怯生生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
眼看无法可想,她疲惫地拖着箱子回头,进站又是一场战争。她好不容易穿过密集的人群,准备回座位休息一下,刚走到车厢交接处,就看到自己的座位附近两三名男子正在向周围的人询问着什么。
是警察?但她随即认出其中一人是小武。
小武是表哥手下的马仔之一,经常负责开车送东风逛街,和东风很熟。
东风几乎以为是表哥赶过来了正在找她,然而,下一秒,她就猜到小武的到来不是援救,而是危险。
表哥跑路时绝不会带这么多人招摇过市。
她不再往自己的座位上走,而是掉头下车,顺着铁路向前面的黑暗中跑去,但是箱子太重了,在她身后磕磕碰碰,拖拽着她,牵掣着她,让她无法腾身飞越到前面那灯火阑珊处。
东风在雪地上奔跑,背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要命的是箱子的滑轮又陷入了铁轨间隙。她转过身,三个人已经品字形地围住了她,眼睛都狼一样盯着她手里的箱子。
他们是怎么找到这趟车的。东风想起是小武开车送她去的铁路购票点,她回忆起他闪动的眼神,可惜她警惕得太迟了。
小武笑了笑,说:“我知道表哥临走前在你这边放了一笔钱。”
“你们别做傻事。”
“嫂子,只要把那箱钱留下,咱们什么事都没有。不然,就要得罪了。”一把弹簧刀的短刃从小武手中跳出。东风抓住箱子使劲一提,啪地一声拉断了轮子,将箱子提在手里,但两个男子立刻扑上来将她按住,小武从她手里夺下箱子。
一名按住东风的男子说:“武哥,留不留活口?”
小武刚要回话,一道雪亮的光柱突然劈亮夜空,如同隐身黑暗的远古巨兽猛冲出来,灯光照亮了惊慌失措的几个人,纠缠的影子放到无限大直冲向太空。
他们下意识地松开手,抱头闭眼,躲避这强烈的氖气灯,伴随着一声足以撕裂耳膜的汽笛,两道弧形雪浪构成的穹顶,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等小武他们惊魂稍定,回过神来,发现东风不见了,只剩下三个被雪埋了一半的人和一个箱子。
“武哥?怎么回事?”
“管他妈的,快走!”
就在那一刹那,东风被一只大手猛地拽上了列车走台,这是一辆DF7C专用调车机,机车外侧设有露天走台与扶梯。救了她的人穿着铁路制服,把她拖进司机室的一路上都黑沉沉的,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立刻就知道了。
“前进?”她问。
还没等前进回答,她又扑到另一侧的窗子前,向后看去,正好看到小武等三人抱着箱子,一脚高一脚低地往远处跑,快速变小。
“快停车,那箱子对我很重要,我要去抢回来!”
“车不能停!”
列车轰隆隆地推开雪幕,向前奔驰。
东风环顾了一下四周:“机班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停?”
“前面十五公里处遇到雪灾垮塌,有列车被堵在路上了,我们要先去救他们。”
“不关我的事。我要找我的箱子,你不停车,我就跳下去!”她拉开车门,剧烈的风立刻卷入,仿佛瞬间把室内冻成冰点。
前进大喊了一声:“东风!”
这一声把她拽了回来。
“相信我,箱子会找回来的!”
“好吧。”东风无力地说,退到司机室角落,坐到反向控制台的座椅上。
室外大概只有零下二三十度,但是内燃机车的司机室里却是暖融融的。很快东风外套上的雪就变成了小水流,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这辆调车机车的车头上装了一道铁犁,如同军舰的舰首切入前方铁轨上厚厚的积雪,破开雪原,在机车两侧形成两道高高的雪浪。周围的居民用电也全线停电了,沿途四周没有一丝灯火。
东风看着窗外:“还以为你们全电气化了,我都不知道云朵站还有这么老的内燃机车。”
“大雪把接触网压垮了不少,这种时候啊,还是老东风靠谱。"前进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问问爸爸吗?”
“爸爸,他怎么样了?”东风迟疑地问。
“不是很好,最近心脏出了一些问题,正住院呢。哦,你还不知道吧,你走的那天他中风了,一直行走不便,需要坐轮椅。”
东风的身体抽紧了:“就这样吗?”
“嗯?”
“继续啊,把你没说完的话说出来,是因为我,是因为我他才变成了这样。”东风恶毒地说,她想看到他平静的外表被打破。
“别傻了,东风,我也曾离家出走,”但前进轻巧地避开了她话里的锋芒,他露出宽厚的笑容,“真高兴你能回来,爸爸一定也是,能多住几天吗?”
“我……不知道,我要赶去广州,不能多留。”东风别开头。
“还是准备一去不复返吗?”
“你什么都知道,对,他们说你是外星人,”东风站起来揪住他的衣领看了看,“你还是……你果然还是穿着重力背心,所以,你仍然当自己是个……是个月球人吗?”
“我就是月球人,东风,”前进一脸严肃地说,“我能做这么多事,是因为我有一些地球人没有的能力,它们可能很微弱,但铁路理解,这些火车也都理解。”
东风的心脏噗呲噗呲地跳了起来。她的弟弟彻底疯了吗?但他的面容看上去十分清醒且有逻辑,仿佛是为了演示,他根本就没有去碰汽笛踏板,但是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两侧的雪浪更加汹涌。他不像是在驾驶火车,而是在驾驭烈马。他只需要手扶控制台,不用去碰变速手轮,不用去碰压力开关,火车头自然而然地就能沉稳自如地行驶。他站在驾驶台上,就如同乐队指挥沉浸在他的乐曲中挥洒自如。东风这才发现,他已经和自己记忆中的小男孩完全不一样了。
她也想向他讲述分别这么多年,她干过的那么多事,那些快乐,那些忧伤,那些痛苦,那些迷惘,和他一成不变的生活相比,她希望能证明自己的生活胜过他,然而她明白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在深雪中,他们开不了太快,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快一个小时才到达。他们远远地看见了前面列车上发出的灯火,甚至能看清车头是一辆俗称大脸猫的SS7B电力机车。
雪天轨道的摩擦力很小,按道理此时该减低速度了,东风毕竟也是铁路上长大的孩子,她几次看向前进,他却没有减速的意思。
“要刹车了,不然你……”眼看对面越来越近的车头,东风紧张地闭上眼。
前进稳稳地握着闸刀,最后一刻才撂了闸,机车仿佛驯服的怪兽,完全按着前进的意志慢下脚步,然后滑行,停稳,车鼻子挨着车鼻子,只差几厘米就碰到一起。
“速度不够快的话,铲不动雪,”前进解释说,“帮个忙,拿上救灾物资,跟我一起送过去。”
东风看见司机室后面还堆着一些纸箱,主要是方便面和矿泉水。前进扛起高高一摞矿泉水,蹬开车门走了出去。她连忙也抱上两盒方便面,一出门,就冻得牙齿格格打架。这里的气温比云朵站还要低上许多。
对面的副司机和列车长已经冒着雪小跑着过来 。
“什么情况?”还没碰面,前进就大声喊。
“受电弓冻住了,离开了接触网,简直就是废铁一堆。”
“这个区间情况复杂,接触网多处断网,信号系统也完全瘫痪,我用内燃机车牵引你们,先摆渡到云朵站。”他下命令般干脆。
“好,全听你的。”
“我车上还有物资,你们去搬。这里不能久停,是块低洼地,特别容易积雪,再不走,就要被雪埋住了。”
列车长带着几名列车员跑向铲雪车。
“重联机车,交给你了。”前进又说。
“我来!”副司机喊道,朝车头冲去。
前进跺起了脚,对东风说:“快走,先把东西送到车厢,分给乘客。”
一进车厢,东风就惊呆了。和外面的风雪相比,这里仿佛是由光明凝聚成的车厢。起初,她还以为自己身处一处果林中,因为四处都摆放着大盆的果树,许多树上还挂满了金色的桔子。除了这些果树,还有猪和小羊,在脚下拱来拱去,坐席间隙里还塞满了家具、沙发、大衣柜、石磨盘,行李架上则挂满了腊肉和腊猪脚,还有一挂一挂的香肠。
乘客们也是老老少少,看上去是好几大家子,围坐成几个大圈子,抽烟的抽烟,泡茶的泡茶,摆龙门阵的,打麻将的,到处都热气腾腾。
他们不像是进了一列受困的列车,而是进了一座村庄。
前进好像对此早就心知肚明,他对东风解释说:“这是运送三峡移民的专列,他们要把家搬到湖南去,只要是家乡的,能搬得动的东西,全搬上车了。”
小朋友们在车厢里跑来跑去,嬉闹追赶,一个小女孩差点扑到了东风怀里。
东风忍不住弯腰拍了拍小女孩红扑扑的脸:“外面雪这么大,你不怕吗?”
“怕啥子怕,这是我外婆,这是我外公,我老汉儿,我妈,我舅,我伯,我姨……”小女孩骄傲地昂头,用手画了一个大圈,“我们一家人都在这呢。我啥子都不怕。”
一位老奶奶过来把她抱了起来,夸她说:“幺儿说得对,大家都在,怕啥子嘛。”
“我给你们送物资来了。”
“不需要啊,我们煮火锅呢,同志,一起吃噻。刚采的青花椒!”
“不了,我还有工作。”
“那你去下节车厢瞅一哈嘛。”
他们继续穿过移民的车厢,穿过这一团烟火气。
前进走在前面,东风在后面看着他宽大的背影,他那时候那么小,现在却变成像个英雄了。她觉得他越来越像很多年前的爸爸了,这么想着,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前进没有看她,却仿佛知道她的想法,向后伸出一只手,她伸手接住了它,觉得很温暖。
他们回到DF7C机车上,前进坐到了反向控制台前,拉响汽笛,移民列车启动了。快到云朵站时,他们与一列向西线出站的列车相会,前进突然拉了一下汽笛,然后推开司机室窗户,对面一节车厢闪现一个人影,喊了一声,随即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了过来。
东风只来得及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头发很长的样子。
前进接住了那东西,随即又扔在她的脚下。有一点变形的箱子在地板上滑动,撞到一侧车壁停了下来,正是她两小时前丢失的东西。
“放心,那三个人不会再来烦你了。”
“那是谁?”东风有点震惊地问。
“那人叫小飞,一个朋友。”
把大脸猫和它的乘客停放到正确站台后,前进和它们脱了钩,和后车里的司机招手道别,然后缓缓驶上了另一条股道,向机务段开去。
天色正在变亮,太阳露出了一个小脸,依然是惨白的。
“今天的工作暂时结束了。”前进说。
“不回家吗?”
“爸爸也不在,我很少回去。我在车站上另外有个地方住,你跟我来。”
他们下了车,前进检查完机车,带着东风横穿过铁路,七绕八绕,来到一节停在老场边缘废弃安全线上的车厢。
前进拉开车门,蓝白色的光芒从门缝里透出,像是晨昏线扫过月球般扫过东风讶然的眼睛。前进伸手把东风拉了进去。
车厢内像她在电视上看到的太空舱,蓝白色的灯带一条条的,照得四面都没有阴影,在一张超长的桌子上,挂着四五台拆去了外壳的CRT显示器,上面还在跑着程序。
在电焊工作台上,摆放着一架复杂的机器,从中心伸出无数的金色线脚,每一根线脚只有半毫米粗,“这是一个信号发送器,它会向月球广播,他们就会来接我。”前进说。
“这不是ET吗?”东风笑了起来。
“刚焊完了一半,还差得远呢。”他抖了一块布,把它盖了起来,“我找找有没有饮料。”
东风走到在这辆充满机械感和未来感的车厢一角,看见一面车壁上挂满五颜六色的鸟羽翅膀,“这些都是我从车站内捡到的。”
前进递给她一杯热茶。
东风发现这层墙壁可以推动,后面还有好几层夹板,每层夹板就是一个小型博物馆。
“这些呢?啊,是贝壳。”
贝壳也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墙面上,用标本针固定着。
“这里离大海这么远,怎么会有这么多贝壳?”
“车站是个神奇的聚合场,所有的东西都会经过这里,只要你有耐心,可以在这里等到任何东西。”
“任何东西?”
前进拉开对侧的车厢门,示意东风来看。
那是一座玛丽莲梦露的巨大雕像,大约有10多米高,她手按裙子,裙子正像一朵浪花一样向上飞舞,她横躺在一辆专用平车上,脚趾头上每片指甲都有一本书那么大。因为太过巨大,她的上半身要躺在另一节车厢上。她半眯着眼看着他们两人,表情娇羞中又带点顽皮。这么巨大的玛丽莲梦露停靠在银装素裹的车站场地上,显得如梦如幻。
“走吧,我带你在这里逛逛。”前进说。
东风看着他在车站里,在列车中间跑来跑去,他时而拍拍这辆车,时而在车厢某处不起眼的地方用粉笔画上几个符号。是的,他有时候像个小孩,有时候又像已经活了几千年,东风看着他的目光起初带着点嘲弄,后来又包含惊讶,抑或还有点困惑不解。
她看不清眼前这个人,她应该相信他吗?
前进置身于他的火车站,如同泰山身处他的丛林,他充满魔力,可以招到任何他想要的物资,就连捡到的废弃品也能变成炙手可热的艺术品,他随手捡起一团废铁丝,将它缠绕了几个圈,扔在一旁的铁轨上,一辆检修机车正好风风火火地经过。前进从冒着热气的铁轨上捡起那片铁丝,东风发现它已经被压成了有着漂亮曲线,以一种复杂形状缠绕着的水滴状铁片。一些弯曲的铁线扭结成树木的样子,而树丛下似乎有两个小孩正在玩耍。
东风把它接过来的时候,它还很烫手。“像是一个挂坠,”东风惊叹着说,“我要找一根链条,把它挂起来。”
他们在梦露的膝盖上坐下,共同分享一瓶啤酒。
“我在这座站里见过鲸鱼,见过人造卫星,见过核弹头,任何东西都总会经过这里。我就在这里等着,我总是能等到它们。”
“如果不是呢,如果它们走了另一条线呢?”
“那我也知道它们在哪里,也许它们的路线正好绕过这座小站,但常常会发生编组错误,误发到这个小站里来,我看过之后,再把它发回去。”
“你见过最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嗯,”前进低头沉思,“是一条美人鱼,躺在装满了污浊绿水的水族箱里。她的绿长发给她带来了一种很原始粗犷的野性气味,但歌声非常有吸引力。她低声恳求我给她找一瓶干净的水,我去站修所给她拉来了一根胶皮水管,但是换班的哨兵已经就位,严禁我再靠近。”
东风一脸疑惑:“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世界上没有美人鱼。”
“也许在某些隐秘的机构里有。那是一辆德国进口带保温设备的专列,车厢标有‘三角七’符号,是等级最高的军用专列。”
“呸。”东风久久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居然有一点点相信了他,但是理智又把她抓了回来,这是完全不可能的,理智告诉她,如果再听任自己这么滑下去,她也会被拖到不正常的边缘。
“你是在梦游。没有美人鱼,也没有月球人。前进,爸爸是为了让你别再离家出走才这么说的。我们去见爸爸,让他和你说清楚。”
“他去的不是铁路医护所,是县医院,我不能去。”
“那我去!”
前进垂下头:“爸爸中风之后,一直在做康复,平时也能走几步了。不过,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上午十一点,东风来到了县医院住院部,护士站一名护士登记了她的证件:“病人情况还比较稳定,过几天就能出院了。注意不要让他情绪太激动。”
爸爸躺在病床上,头发变长了很多,脸也瘦了,但还挺显精神。
“爸爸,是我。”东风长吸一口气,轻轻地抓住他有些蜷曲的右手,准备迎接批评或是责骂或是暴风骤雨般的诘问,她准备承受一切。
“东风,你可、可算来了。”爸爸的目光亮了起来,慢吞吞地说。虽然还有些口舌不清,但倒能听懂。
“和徐老师请、请假了?早点回……回去,不要错过下午下午的课。”
东风愣了愣,徐老师是她高中的班主任。爸爸的话像是串了台,把不同时间点的事情拼接到一起了。
她瞪大了眼睛,仔细地看着爸爸。
爸爸笑容满脸:“你长高了,哎,头发也长了。”
护士正好走进来换挂瓶,东风连忙把她拉到一边问情况。
“哎,你们家属自己不知道吗?病人有时候会犯点糊涂,但也不是一直这样。这是一种中枢神经退行性病变,没有办法治疗,只能好好养着。”
“会忘掉过去的事吗?”
“会有明显的记忆力减退出现,他们有时候会停留在某一时段的记忆里。”
爸爸微微笑起来:“东风,你是姐姐,要照顾好、照顾好前进。”
“我会的。”东风只好说。
她离开了医院,在他那座车厢里找到了前进。
东风火冒三丈:“爸爸情况都这么严重了,你怎么不早说。
“你都离开九年了。爸爸这样也挺好的,我们都习惯了。”
“爸爸这样,离不开人照顾。”
“我在照顾他。”
“你连车站都出不了,怎么照顾他?”
“啊?”
“算了,你别说了,我要去打个电话。”
东风拨打了表哥的新号码,她对电话说:“我还是动不了身。”
东风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表哥喊了一声:“变成好事了,东风。公安都在广州火车站等着堵你,可是他们怎么能想到暴风雪拦住了一切。计划变了,现在运气站在我们这边。”
“警察为什么会堵我?”东风问。
“对不起,宝贝。我不小心暴露了你的身份。但是他们还没那么神通,不知道你坐哪一班车,是飞机还是火车,他们没那么快查到。”
“我不想掺和到你的事情里面去。”
“不会有事的,他们没有证据。不过你,你手里的钱千万不能落到他们手上。万事小心,现在我们全靠这笔钱了。你那个叫什么站,云朵站是吗,我马上来找你。”
东风提醒他说:“这里有暴风雪。”
“我已经在火车上了,离你只有几十公里。总之,你就在那里等我,火车站门口,不见不散。”
“我不想走。我爸爸病了,我要留下来。”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宝贝,留下来是不可能的。给他留笔钱,找个人好好照顾他,这是最好的方案。”
东风还想再说,对面道:“得挂了,见面再谈。爱你,宝贝。”
天色看起来依然不妙,风越刮越紧,东风的心情很糟。
前进告诉她暂时还走不了,整个白天时间里,也只是开出了两三趟西线的列车。
“我不着急走了。还没有告诉你,我快结婚了,他就在附近。他会来带我走。”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他正在过来的K1634火车上,滞留在了昂山站,离这里大约六十公里。”
“你为什么会知道?”
“你打的那个号码……他用同一个手机订的票。”
“我拨号码时你不在旁边。”
前进展示了一口小钢精锅给东风看:“这是信息锅,戴上它我能听到了许多声音。”
东风疲惫地说:“我不相信,你说的这些我都不信。我只是觉得生活出了很多问题,千疮百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
“都会过去的,”前进说,“今天晚上还会发生一件重要的事,对我来说头等重要。你愿意陪我去吗?”
晚上一列戒备森严的专列缓缓停靠在了一条独立的安全线上,纵然外面还在刮着大风雪,中间的一节车厢两侧还是各站了一名押运员。
但是前进有自己的方法,他们靠近车厢时,远处一列车头大灯突然亮起,伴随着阵阵汽笛声,吸引了押运员的注意。前进拉着东风溜到了车厢下面,撬动了几根管线,车厢门好像魔术般自动打开了一条缝。
车厢里空荡荡的,摆放着一个小小的方形展示台。前进点亮手电,他们看见展台里立着个放大镜。透过放大镜可以看见一小块装在有机玻璃里面的灰色小石头,看上去有拇指大小,实际上更小。
前进伸手紧紧地抓住展柜边缘,无法控制内心那片欢腾的喜悦海洋。
“这是什么?”东风压低嗓子问。
前进示意她看展示柜下一块有机玻璃的小牌子,只见上面写着:
月球尘 阿波罗
国防科委 1971 E021
“这是月亮上的石头?”
“嗯,这里只有0.5克。”
“哇。”东风轻叹着说。
这就是月球岩石,它带着一种光明、甜蜜、黏乎乎的能量穿过玻璃罩,好像一根长长的针,刺入前进的心中。
前进闭着眼睛,聚精会神地感受那种气息,这是他离月亮最近的一次。他伸出手,一瞬间里,吸一口气的时间,他站到了月球上,正伸手抚摸灰扑扑的地面,厚厚的粉尘上留下了手指的痕迹。时间仿佛被延长了许多倍。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身处何处。
东风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个在玻璃柜子前发呆的年轻人,她突然理解了他,对抗无趣生活的力量来源,就在这里。在距离地面38万公里高空的月亮上面。因为其遥远,所以无懈可击。平庸的地面上,没有什么可以击垮他。
有梦想真好。她想,敖寿曾经觉得她是唯一能逃出去的人。可是谁有前进走得远呢?
那天晚上,东风做了个梦。
他们的云朵站已经不在地球了,而是坐落在月球上,四周是灰色的环形山和在阳光下闪烁的白色土壤。在车站旁边树立着一个巨大的玛丽莲梦露的雕像,脸部却是东风的模样。
“我们这是在哪?”她抓住前进问。
他们都头罩圆滚滚的玻璃头盔,穿着胖乎乎的胳膊打不了弯的宇航服。就会飘浮起来。
“家。”前进说。
两人的脸相互靠近,然而被玻璃罩隔住了。
他们一起笑了,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大地崩塌了,雕像向着他们压了下来,扬起滚滚月尘,东风拼命地奔跑,前进不知去向。她害怕极了,边跑边喊,然后猛然醒来。
前进确实不在身边。
她裹着前进的大棉袄,顺着雪地上的脚印一路走到老场那边。
老车站已经没有什么人管了,原本的股道、编组道上长满荒草,顽强地从积雪中探出头来,如同一片墓地。后面一排连片的仓库顶部破损严重,屋顶也漏着光,一把老式铜锁封锁着生锈的铁门,然而门轴都已经锈掉了,从侧面就能钻进去。
可是就在这样的仓库里,竟然矗立着一艘巨大的火箭,完美的筒状身体,如同锡制的玩具,表皮亮闪闪的,露着一排排铆钉。
前进跨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正在焊接船壳,焊火花像瀑布一样流下来。
这些年来,他一直从过往的货物列车上小心地偷窃物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然后用到自己的火箭建设上。
“你造这个东西干什么?”
“不干什么?”前进从脚手架上滑了下来,反过来问她:“他喜欢你吗?”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要跟他一起出国。”
“如果是因为这些钱。我也可以给你找到很多钱,就像我收集其他东西一样。”前进换下了厚厚的石棉手套,他的话让红色一直烧到了东风的额前。
“不仅仅是这样,”她喊道,“你对这个社会一点都不了解吗?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你这样生活。”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不要纠缠这个问题。我不想说。”
东风仰头看向火箭,它高得让她必须弯起脖子后仰身体才能看到顶端。
“这不可能飞得起来。”
“没有什么不可能,最困难的部分是导航控制系统和火箭发动机,不过也基本解决了。”
“就你一个人?”
“我能找到所有的资源,只要它们上了火车,就早晚要经过这座车站,我全都能找到,而且,火箭能直接告诉我问题在哪里。每一颗铆钉都在应有的位置上。”
“你要坐这艘火箭去月亮?你走了,爸爸怎么办?”
“我会带他走。月球人技术更高超,他们会治好爸爸的病。”
“你疯了!你在说什么?你知道美国登月有多少科学家参与吗?他们的发射失败率还是很高。”
“所以我不能失败。再说,要不然呢,你不是也要走吗?你不是也要离开吗?”
东风沉默了。
“我已经变得弱小了,东风。我变得和人类太相似了,所以我正在失去自己的能力。因为我在地球上呆得太久了。”
东风痛苦地问:“你这么觉得吗?”
“我终究要回月球去,我不应该爱上你。”
东风开始疯狂地翻找通讯录,她找到了一位空间技术研究院的深空探测专家,在一次观影招待会上他们坐在一起,交换了名片。她找到了他的电子邮箱,用前进的电脑发过去一些照片。
专家倒是很快就回了信息:“你们做的电影道具?外部曲线倒是蛮符合动力学的……”
东风发去信号发射器的照片。
“倒是能运作,就是功率太小了,这不可能发送信号到月球。”
东风发过去了更多的资料,火箭内部的照片,它的主荷载舱、它的舵机舱、它的喷口、它的燃料注入口……她还告诉了他关于前进的一些故事。
专家的回复慢了许多:“倒真是神奇,能把火箭建成这个样子算不错了,还有矢量喷口……但我们单位每年要接待十几位这样的民间科学家,有些人也能把火箭、飞机甚至潜艇造得有模有样,最好的火箭能飞到一两万米高,不过在功能和技术要求上,是远远达不到实际专业需求的。目前看这个尺寸,你说月球轨道啊,绝对不可能的,理想状态下马马虎虎到近地轨道吧。”
“你朋友做这样的东西吧,对科技的推动也没有什么意义,灌满了燃料后就更可怕,出一点差错,就变成一个大炸弹,非常危险。我建议啊,你那位朋友尽快停止,拆除隐患。”
“还有啊,我对你那位朋友的‘特异功能’有个猜想,他获取资讯的能力确实很强,你不是说他很喜欢把收音机放在耳边睡觉吗?那可能只是潜意识把睡梦里获取的许多信息综合后得出了结论,因此觉得自己是外星人,有特异功能,那肯定是想多了。”
看到这些讯息,东风只觉得自己仿佛在缓缓沉入冰湖。
东风赶到医院,爸爸半边脸上露出笑容,另外半边脸还是僵硬的。今天他没有说请假上学之类的话,好像比上次清醒一些。
东风坐下来给他削苹果。
“爸爸,你还记得捡到前进时的情况吗?这很重要,你仔细想想。你有没有看见飞碟?有没有看见它们把前进放下来。”
“前进,前进呢?”
东风觉得心头微酸:“他好着呢——但他说自己是外星人,爸爸……”
站长僵硬的脸上流露出羞赧的神色:“是,是我……说的,你明白……假的,假,留下他。”
说了这几句话,好像耗费了无穷精力,脸上的皱纹都松弛了下去,抓住东风的手,更多的话说不出了。
“病人需要更多时间休息,别让他累着了。”有着一张苹果脸的护士微笑着提示。
东风站起身,觉得两腿发麻,好像坐了很长很长时间。是的。他骗了前进,他骗了所有人。前进不可能是月球人。月球已经被人类登上去了,早就被证实了,那是颗死寂的星球,没有空气,没有水,不可能孕育文明。
“哎,另一个子女怎么老不来。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
“我听说过他,”护士也了解前进的情况,“你还是要说服他,回到现实世界里来。长久地沉浸在幻想中,容易出心理问题的,你得好好劝劝他。”
“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她提着削了一半的苹果问护士,“我觉得,回到熟悉的环境,也许能让他恢复得更好。”
“嗯,其实……现在已经可以出院了吧,心脏病主要还是多休息,注意观察……你去问下医生。”
东风带着爸爸回到了老宿舍,让他躺好休息,给他在炉子上炖了一锅鸡汤。
与此同时,前进的火箭依然在慢腾腾地生长,它会越长越高,越长越饱满,然后像凤仙花的种子一样弹射出去,一去不复返。
“爸爸,我去打个电话。”
值班室里,杨副站长接到一个电话,眉毛越拧越紧。她气急败坏地摔下话筒,一边跳脚一边喊:“叫上小马,快点,多叫点人。还有这种离奇事,就在我们的车站,没想到啊,内部出了叛徒!”
她带着一拨人马,气势汹汹地赶到了废弃仓库,拉开了徒有其表的大门,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台火箭半成品,又震惊又不由得啧啧称奇。
仓库区里没有人,可是电焊的工具和乱七八糟的电线、钳工工具还扔在地上。
“这是导弹吗?”有人问。
小马,现在是老马,严谨地说:“没有战斗部,是火箭吧?”
“管它是什么,我不允许这样的丑东西出现在我的车站里。我们是国家经济大动脉,是关键性企业,难道是游乐场吗?把它给我拉倒,快去叫几辆吊车来!”
吊车被调了过来,还有两辆挖斗车,工人在铲斗上拉上了几条钢索,绕在火箭箭体上,准备把它拉倒。
可是马上就有什么东西泄露了。火箭的罐体上一些接缝处冒出了白烟,在空气中发出刺刺声响,刺鼻的气味萦绕在四周,那些细细的烟雾绕着箭体蛇一样爬动,一条又一条。
在场的人叫了起来:“味道好重!”
“这是什么?”
老马说:“火箭也有危险,不能乱搞。我去打电话给驻军部队,看有没有人可以搞这个。”
正在此时,一条人影飞似的冲了进来:“不要碰它!你们不许碰我的火箭。”
杨站长嫌恶地说道:“前进,我就知道是你搞的好事!这么个大家伙是怎么搞起来的!难怪我们货运丢失和短少的投诉特别多。你立刻去自首!开除你的路籍!开除!”
前进不理会杨站长,飞速地爬上支撑火箭的脚手架,想拧紧一些阀门 ,但很快又滑了下来。
“你们快离开这里。这是偏二甲肼,有毒!”
杨站长冷笑:“搞什么?想把我们骗开你来收拾残局?没门。”
“箭体被拉得变形了,接缝裂开了。我封不住它,燃料正在泄露。你们快走!”
“易燃品吗?”老马也紧张了起来。
“不仅仅是易燃,这些燃料还有毒,有腐蚀性。”前进说着,给自己套上了一顶防毒面罩。
此时,一名工人原地转了一圈,咕咚一声倒了下去,杨站长这才慌了神,也觉得头晕目眩:“快快,撤退,撤退!”
老马背起倒地的工人,人群呼啦啦地往外跑去。几辆工程车也开始倒车,没想到一辆挖斗车倒车时碰倒了一根钢柱子,砸到满地流淌的液体当中,顿时冒出一簇簇的火苗。
前进拼命地喊:“快走,都离开这!要爆炸了!”
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从支线上召来一辆水罐车,拧开龙头,喷涌的水柱向火箭冲去,喷溅出无数的火花,这是水侏儒和火巨人的战斗,黑烟如同巨龙,缓慢地盘旋,绕着废旧仓库游荡数圈后,飞上半空。火箭被烧得通红,碎裂的零件不断四散落下。
东风从远处跑来,拉住前进:“不行啊,快走!”
前进脸上黑乎乎的,糊满了油泥。“你怎么还不走!”
“和你一起走。”
前进又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火箭半天,扔下水管,抱起东风,踢开防溜铁鞋,拉住水罐车的护栏,那辆车风一般逃出了仓库区。爆炸的烟云在他们身后吞没了一切。
前进消失了。车站前方警车云集,被前进改造过的废弃车厢也被警戒带围了起来。东风拖着她的箱子回到老宿舍时,已经筋疲力尽,但却床上是空的,爸爸不见了。
她上下找了半天,不得不打电话报了警。
这注定是漫长的一天。
老马一脸沉重得如同在深泥中拉车的黄牛。
“跟我来。”他把东风领进了监控室。
从站前的监控中看见,站长一手驻着拐杖,挣扎着从车站门口走了进来。
“啊,爸爸,他怎么会?”
正好遇到一列列车到站,人流汹涌地往外走。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只眼睛,只有他看见了从远处冒起的白烟,意识到了异常情况。
“救火!”
从口型看,他喊的是救火!但他的病情如此,大概喊出的话也不清晰,路人听不明白。他挥舞双手,没有什么人响应。有人奇怪地看着他,让开了道路。
站长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朝跑去,跳下站台,消失在货车道。
小马又打开了另一个屏幕,这里可以看见另一角度拍下的站长,躺在平板车上的一尊废旧的列宁铜像挡住了他的身影。他消失了一会,又从车厢后面出现了。他从车底爬过去了。
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拖着中风的身体跑了那么远,他居然有力量一直往里走,走过了无人的股道,走过了无人的站修所,一直走到昔日的仓库区。身影变得更小了,像是模糊的白点。
浓烟一阵又一阵,不断遮蔽镜头,在间隙中监控又看见他颤颤巍巍地举着一根竹扫把,朝着库区跑去。就在这时,火箭爆炸了,烟云仿佛显像失败的照片,吞没了他歪斜的身影。
“你要配合我们调查。那个库区,发生了什么?初步判断这是一起严重的生产安全事故。前进……还有过失伤人嫌疑,希望他赶紧出来说清楚。”
“你们还没有抓到他?”东风说。
“车站范围内全搜过了,他肯定不在。我们找到了这个东西,你应该很熟悉。”老马又出示了一张照片,上面是团成一团的黑色物什。
东风心脏跳得慢了一拍,那是前进的重力背心。
“不要再等了,他不会回来的。”
东风一个人回到了宿舍,过去住了三个人觉得挤,现在三张床各自空荡荡的,显得那么大而空旷。
前进失踪了。谁也找不到他。只要上了火车,就没有人能在他的世界里找到他。
东风收拾好行李,环顾四周,看见她替爸爸煮好的汤还盛在小铁锅里。
她把它端起来,放在桌子上,坐到过去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她习惯性地抱起汤锅,蜷曲起身子,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将它捂在怀里。
但是爸爸终究不会突然用脊背拱开门走进来。
暴风雪过去了,铁路运输大致恢复了正常,一辆新列车进站了。这是一辆快车,会在本站做短暂停留。一条羊毛围巾挡住了大半张脸,笑嘻嘻地看着她,正是表哥。
表哥揉了揉脸:“很奇怪,我的列车就停在离你这里六十公里的一座小站上,死活不能往前走一步了。今天下午突然可以走了,好像谁解除了个禁令似的,一路畅通,到了这里。”
“我知道。”东风平淡地说。
表哥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异常。再次怀疑地环顾四周:“你还好吗?”
“不好。处理了一些事。”
“真的吗?家里事都办好了?”
“办好了,但还有件事没有办——这钱不是我们的,我们要把这箱钱还回去。”
表哥看看左右,小声地喝道:“你疯了?”
“把钱还了,我们还能从头来过。”
“没有机会的,这里才多少?我在东南亚亏掉了多少钱你知道吗,这部分连塞牙缝都不够的。”
东风痛苦地喊:“就算蹲监狱,我陪你去,但我们不能拿这笔钱。”
表哥愣愣地看着东风,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他再次开口时有点咬牙切齿了:“你花了我多少钱你算过没有?你以为唐宋能平白无故找你当主角,他的电影都是靠我给投的钱。没有钱,你准备过什么样的日子?再回到你的手机卖场去吗,再回到你铁道旁的小破屋里去吗?”
“我们有过约定:跟不跟你,看我自己的决定。如果你要这箱子钱,我就要离开你。”
站台上的人员变稀少了,列车员正在催促送亲友的同志下车,仅存的上车机会正在一秒一秒地消失。
“行行行,我不和你吵架,我们上车再说,把箱子给我。”表哥说,他额头的伤疤又开始闪亮,脖子上的血管像电线那样突出,一手伸过来抓紧了箱子把手。
东风依旧不肯放手,就在那一刹那,表哥一拳打在东风的胸口上。好像被沉重的凿子敲了一记,东风心窝剧痛,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下。
表哥的脸上露出片刻痛苦和忧郁,但还是狠狠地一拽,把箱子拽到怀里,然后转身向正在缓缓启动的列车追去。
他扛着沉重的箱子,狂奔过站台,露出健美的小腿肚子,动作像短跑运动员那样完美协调,然而站台的对侧,停放着的一列灰色的货运火车,其中一节车厢门在无人接触的情况下突然打开了。有大约十万颗橙黄色的乒乓球从车厢里滚了出来,如同一场橙色的洪水,将表哥吞没。他每次挣扎着奋力站起时又会重新摔倒。乒乓球在站台上跳跃翻滚,仿佛不断变幻外形的不定形橘红色生物。
“他在这里,他在这里!”有人喊。
表哥再次站起来的时候,老马拦住了他,一手威胁地转着警棍。表哥转头向后,但是那个方向也有几名警察,正呈半包围型朝他而来。
表哥的脸部被按在地面上时,眼睛正好看着东风的方向,他的眼光里满是不解和仇恨。
东风坐了起来,用手捂住眼睛。
另一名警察靠近了她,那是穿着警服的郑红旗。
他将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半抱半扶,陪着她慢慢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