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喜温2024-06-04 11:4911,335

那一年,我十一岁,上五年级。

距谢雨晴寄住在我家已有一年。

经过她诸多的污蔑和使坏,我已经成了家人和亲戚口中的坏小孩。

叛逆、自私、搞破坏、打架……无恶不作。

即使每次和谢雨晴打架,我受的伤都比她多。

爸妈也会义无反顾地向着她。

跟我说,她是妹妹,再有错,我也该让着她。

而不是歇斯底里去争个输赢。

起初,我还会挣扎,会和父母辩驳,想讨个公道。

发现,无济于事。

最后,我妥协,变得沉默寡言。

放学回家后,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业。

不和他们说话,也不出去和同学朋友玩。

因为,我已经没有朋友了。

谢雨晴用我零花钱笼络同学和邻居小孩,带头孤立我。

说我骄傲自大,看不起人,编排我说了谁谁谁的坏话。

自那以后,我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爸妈对我更不满了。

我妈使劲敲我的房门,破口大骂:

「安禾,你出来!天天把自己关房间里像个什么鬼样子?」

「有什么事你说啊!」

我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扑簌簌地往下流。

妈妈,我也想说啊。

可是,你们有认真听过一次我说的话吗?

有真正站在我的立场,替我维护过一次么?

没有,一切都是徒劳!

后来爸妈就懒得理我了,节假日带谢雨晴去游乐场,逛街,不带我。

谢雨晴一点一点地把我爸妈从我的世界拖拽了出去。

我就变成了家里的隐形人。

可是,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的前奏。

7

五年级结束的那个夏天,期末考试结束后,新来的班主任刘儒诚老师留我下来。

让我帮他整理试卷,统计分数。

我当时成绩还不错,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以前别的老师也叫我帮过忙。

我没想太多,欣然答应。

刘儒诚年纪和我爸差不多,戴着副银框眼镜,衣冠整洁。

看起来正和他的名字一样,斯文,儒雅。

在统计分数的过程中,他时不时凑近我,摩挲我的手指,跟我说哪里不对。

奇怪的气息扑在耳边,我感觉很不舒服。

但出于对他的敬仰,我心里的一口气堵在喉咙,默默忍受着。

他越来越过分,触摸我的身体,说着奇奇怪怪的话:「安禾,给老师看看,好么?」

我的汗毛陡然竖起,推开他伸进我衣服里的手,转身往门口逃去。

「啪嗒」一声,是办公室门外面上锁的声音。

我从窗口瞥到了谢雨晴那双邪恶的眼睛。

8

那天,很热,汗水像暴雨倾泻而下。

我的人生,永远毁在了那个闷热无风的午后。

毁在了刘儒诚把我压在办公桌上的那一刻。

从痛苦的回忆中抽离,我无声地哭泣。

但,已经没有泪水了。

因为,我已经死了。

其实当年我有跟爸妈求助过。

我哭得撕心裂肺,告诉他们实情。

可是,没人相信。

特别是经历过谢雨晴多次偷钱又污蔑是我的事件后,爸妈对我厌恶至极,骂我品行败坏。

「那天放学我去找姐姐,想跟她一起回家。」

「刚考完试,老师叫姐姐去打扫卫生,她嫌累,说不愿意去。」

「老师批评了她几句,她就发好大的火,还威胁老师,说以后再叫她干这干那,就告他强奸。」

「姨妈,强奸是什么呀?」

十岁的谢雨晴,睁着呆萌无辜的眼睛,重新撕裂我的伤口,往上面撒盐。

我丧失理智一样甩了她一个巴掌:「是你!是你害我!」

谢雨晴捂着脸,哭得像一块就要碎裂的玉:

「我没有!姐姐,你在说什么呀?」

「姐姐,就是因为你这样谎话连篇,所以都没有人跟你玩了吗?」

「你连我这最亲的妹妹,也要亲手推开吗?」

我浑身发抖,几乎站不起来。

你能想象吗,一个十岁的孩子。

她像个魔鬼,要把我撕碎,连皮带骨!

9

我妈冲上来把我推到地上,抱着谢雨晴,暴跳如雷:

「够了安禾!」

「顶撞老师,污蔑老师,你知不知道说这样无耻的话,会害死他!」

「还打妹妹,你到底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你真是个坏种!」

我爸一支一支抽着烟,眉头紧锁,嫌恶地看了我一眼:

「这么丢人的事你就别往外说了。」

「不光影响你读书,还影响我在单位的名声。」

「明天我去跟老师道歉,求他别计较。」

「安禾,你也大了,不是三岁小孩了,别整天这么闹了行么?」

「有些事是你人生必须经历的,你要学会自己处理,不能总是给爸妈惹麻烦啊。」

「爸爸平时给你讲的道理,你都忘了吗?」

多么道貌岸然,多么冠冕堂皇。

说我长大了,可我才十一岁啊!

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从来没想过我有没有受过委屈。

反而听信旁人,坐实了我无恶不作的劣迹和罪责。

就这样,我慢慢变成了一条在阴暗里爬行的蛆虫。

无人问津,又臭名昭著。

在骂名里,苟延残喘地。

活着。

我靠着墙壁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滑落,瘫坐在地上。

浑身颤抖,酸涩感排山倒海而来,把我的喉咙紧紧地堵上。

再多的委屈和痛苦,都变成了无声的呜咽。

直到后面,已经没有泪水可以流了。

心,像死掉了。

刘儒诚接受了我爸的道歉,还宽宏大量地说不介意,孩子小不懂事,以后他会对我的学习更上心。

从那以后,刘儒诚没有再碰过我。

但那件事,像海啸,一次次地席卷,把我拖入深渊,暗无天日。

10

我开始日日夜夜失眠,更加沉默,自闭。

感觉被无形的大网禁锢,呼吸困难。

我用小刀划开自己的皮肤,鲜红的血滴落在洁白的瓷砖上,洇开。

美得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

我试图借着那一点疼痛的快感,从那些夜以继日压迫自己的情绪中,逃生。

我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没有对医生敞开心扉。

我只说我心情不好。

连父母都不信我,还会有谁信我呢?

我每天按时服药,脑子变得昏昏沉沉。

我跟我妈说想转学,她拒绝了。

说当初争取这个学位不容易,而且离小升初考试不远了。

现在转学怕我不适应新学校,影响成绩。

我沉默。

我现在这样,就不影响学习了么?

我的成绩从班里的前三名,滑落到了中下。

又免不了我妈的一顿数落,说我心理素质差,一点小事天天过不去。

加上谢雨晴的添油加醋,让我沦为了一个成绩差、靠吃药度日的怪胎。

勉勉强强,我考上了一个普通初中。

上初中后,我申请住校,不想再待在这个冷若冰窟的家一秒。

我妈很生气:「你翅膀长硬了?明明学校那么近,可以走读,偏要住校。」

「是不是故意给我们找不痛快?」

「还是,你为了可以不干家务?」

她边说边阻止谢雨晴收拾碗筷:「我来我来,你一边看电视去!」

我的手可以干家务,谢雨晴不可以。

她是亲戚的孩子,要奉为宾客。

我是自家孩子,就该大度、忍让。

这是几十年刻在他们骨子里所谓的,恭谦礼让、手足情深的修养。

可为什么,独独要牺牲我?

对这些,我已经习以为常。

我选择沉默,能不回家,就不回。

有一次周末回来,我发现自己的房间变成了谢雨晴的。

我住校后,谢雨晴便盯上了我的房间。

跟我妈哭诉自己房间太小,阳光不好,自己皮肤会过敏,成功把我的房间抢走。

对此我发过脾气,我妈冷言冷语:「反正你也不怎么回来,随便对付两晚行了。」

谢雨晴垂着眼,一颗晶莹的泪珠粘在长睫上:

「姐姐,实在不行,我们就换回来吧。」

「一点点皮肤过敏而已,我能忍……」

「你住吧!随意。」

我放弃了挣扎,从此基本不回家,只有放长假才会回来几天。

11

距离我失联,已经过去三天。

这一天,正好是谢雨晴订婚宴的日子。

宴会厅灯火通明,天花板精致的水晶吊灯耀眼夺目。

宾客们推杯换盏,为新人们送上祝福。

谢雨晴身着一席红色礼服裙,挽着我爸妈的手。

眼眶通红,像个出嫁的女儿。

我妈接到了一个电话,是J市区的警察局打来的。

说是找到疑似我的尸体,请他们速速前往认领。

我妈的手抖了一下,神情茫然了片刻。

J市,是我爸的老家。

我爸问谁打来的。

我妈沉默了几秒,淡淡地应了声:「没谁,诈骗电话。」

转瞬又扬起大方得体的笑容,继续招呼宾客去了。

订婚宴结束,宾客四散。

我妈叹口气坐下来,对我爸嘟囔着:

「这酒店服务一般,下次雨晴正式婚宴的时候,咱们定个更大排场点的。」

我爸在门口接了个电话,踉跄着走过来,脸色苍白,像失了魂。

「淑芬,安禾她……」

「诈骗电话也打给你了?有关部门都不管管的吗?整天只会让我们下载反诈app。」

「安禾真的死了!」

我爸颤抖着把手机屏幕伸过来,照片上是我的身份证、行李包等物品。

我妈微微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喃喃几句:

「不可能,会不会是被偷了钱包?」

「安禾命硬得很,从小和那么多人打架,也没见她出过什么事。」

「绝不可能是她。」

「绝不可能……」

然后声音越来越小,淹没在了一片寂静中。

前往J市的高铁上,爸妈表情沉重,没有过多言语。

我妈一直盯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发呆,半天没吃东西。

谢雨晴为了安慰我妈,往她嘴里塞面包片:

「姨妈,别担心那么多了。安禾一放假就到处玩,都多久没回家了」

「这回肯定也是跑哪里潇洒去了,不会有事的。」

「别说了!」我妈厉声呵斥了起来。

谢雨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噤了声。

这是我第一次见我妈对谢雨晴发这么大火。

警察掀开白布,露出了一张消瘦的脸,像纸一样白。

表情很平静,没有什么痛苦。

「已排除他杀,死于安眠药过量。」

警察跟爸妈汇报情况,

「死亡现场在九泉镇的油菜花地里,被一个村民发现。」

「没什么问题的话,来签个字,录个口供吧。」

12

九泉镇,是我爸的故乡。

四岁的时候,我爸外调,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把我送回这里。

我和奶奶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上小学了爸妈才把我接回市里。

记忆里,奶奶家的房前屋后,开满一片片油菜花。

一簇簇,一团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幅画。

奶奶会摘油菜花给我做花饼吃。

她追着着小小的我在花地里跑,慌张叮嘱:

「安禾,别跑那么快,奶奶要追不上你了。」

奶奶去世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油菜花了。

……

我妈盯着我的尸体看了几秒,连连摆手:

「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她?」

「我女儿没有这么瘦,这么丑!」

警察皱起眉,狐疑起来:「你们再仔细看看。手腕这有个花朵的纹身,是不是?」

我妈看着我垂下的左手,一朵艳丽似血的罂粟花,沿着布满旧伤疤的苍白皮肤上蔓延、绽放。

这是我初中时纹的,当时还被爸妈骂我不三不四,不学好。

我妈眉目间流露出茫然无措,呆滞地盯着我的脸,像副躯壳。

她嘴里念叨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只是说出去玩几天而已。」

慢慢的,她的眼眶开始红了起来,呼吸急促,几乎歇斯底里地叫:

「你不是说,远离我们,也能过得很好吗!」

「你为什么这么作践自己?」

这句话,我从她嘴里听见过无数次,反反复复,一年又一年。

就算我死了,也不放过。

这时正值盛夏,尸体多少都是有气味的,我爸和谢雨晴忍不住跑到门口干呕起来。

我妈脸色发青,腾地一下冲过去,在我爸和谢雨晴的脸上狂扇了几个巴掌。

「那是你女儿,是你表姐,你们还是不是人?」

在警察劝阻下,才停了下来。

13

我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酸痛感从心底翻涌,冲到咽喉处。

是可笑吧,我妈几乎把我的样子都忘记了

上大学后,我三年都没回家。

上一次见面,是一个月前。

前阵子我爸的公司资金链断裂,多年中规中矩没做出什么成绩的他,被裁了员。

正当一家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给他介绍了份学校图书管理员的工作。

他们宴请亲朋好友来庆祝。

我爸打电话告诉我,叫了回去,我想了想,答应了。

我坐火车一路长途跋涉,回到了我家楼下。

却发现自己没有钥匙。

是了,我好像从来都是这个家多余的人,他们怎么会给我钥匙。

他们为了给谢雨晴买订婚的手镯,都不在家。

我在门口等到了晚上十一点,他们才有说有笑地回来。

昏黄的灯光打在我身上,明明是夏天,却倍感心冷。

我妈也没有正眼看我,声音带着讥讽:

「哟,什么风把你给吹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都不回来了呢。」

「你不会是缺钱用了吧?」

我淡淡地笑了笑:「上大学这么多年我有花过你的钱?」

她漫不经心地把包放下,去帮谢雨晴拿换洗的衣服:

「那就好,反正你一直这么强,这么独立,也不需要我们。」

呵呵,我的独立,都是被他们逼出来的。

我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回了自己房间。

里面堆满了杂物,他们的旧衣服、旧鞋、杂志、锅碗瓢盆。

我的被子上满是泛黄的污渍,昏暗逼仄的屋子散发出一股霉味。

而谢雨晴的房间,宽敞、明亮,一切被我妈整理得井井有条。

第二天准备出门时,听到谢雨晴和我爸聊道:「姨父,等下刘老师是跟我们一桌吗?」

「那必须的啊,我这工作都是他帮找的,肯定和我们坐主桌嘛。」

我妈穿着新裙子在镜子前摆出各种姿势:

「说的是,要不是刘老师,你姨父中年失业,咱家以后可怎么过?」

「对了安禾,刘老师的女儿也考上了你那个大学,她被培养得可优秀了。」

「上周他们一家还来咱家吃饭,可惜你不在。以后,咱们两家可得多多来往才行。」

我像被雷电击中,从头麻到脚。

嗫嚅出声:「你们说什么?哪个刘老师?」

14

谢雨晴嗤笑一声,温声细语:「当然是刘儒诚老师啊。安禾,难道,你把他忘了吗?」

一字一句,像一个鬼爪,狠狠把我的旧伤疤撕扯开,连着皮肉,鲜血淋漓。

我近乎失控地咆哮:「为什么?你们明明知道我最恨他,还是要和他来往!」

我妈满脸不耐烦:「安禾,这事都过去十多年了,你早该放下了吧?」

「刘老师人多好啊,教书育人,知书达理,去年还升了校长。」

「在你爸爸这么困难的时候,不计前嫌,还伸手帮咱们一把,咱们该感恩才对。」

「更何况,当年是你自己撒谎冤枉他,你自己不清楚吗?」

「二十几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

我的心像被梗住,喉咙堵得死死的,每一次呼吸,都很艰难。

她的每一个字,化作带刺的藤蔓,张牙舞爪地缠住我。

细细密密的疼痛,一寸一寸,遍布全身,无处可逃。

我拒绝出席,把自己关在了阴暗的小房间里。

他们咒骂了我一顿,不识抬举,不懂礼数,扔下我走了。

我的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决堤。

那块日日夜夜被我藏起来的丑陋的礁石,瞬间把伪装出来的平静表象击碎,一地残渣。

是啊,刘儒诚是个好人。

他为人圆滑老练,儒雅大方。

学富五车,德才兼备,在教学事业上兢兢业业,桃李满天下。

只有我自己觉得他是坏人。

而他,只是做了那么一件坏事而已。

已经过去十三年了,就算再不堪,也该放下了。

可我却依然斤斤计较。

甚至让这变成了一个分分秒秒折磨我的梦魇,我成了一个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的人。

谢雨晴是好人。

秀外慧中、八面玲珑,周围所有的人都喜欢她。

孟哲也喜欢她。

只有我不喜欢她。

只有我能看得见她灵魂深处的那只,扭曲、丑恶、狰狞且黏腻的寄生胎。

从十几年前踏入我的家门开始,张开爪牙,粘附在我身上,靠我的血液供给营养。

最后,我被吸干殆尽,只剩一副干瘪的皮囊。

爸妈也没有错,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供我读书,供我吃喝。

在同事和周围邻居眼里,他们是高知分子,彬彬有礼。

只是生了我这么个难以管教的女儿,这是唯一的污点,也和他们无关。

所有的人都没有错,那么,那到底是谁错了?

是我。

既然找到了错误的根源,那解决起来,就容易多了。

15

他们拿到了我的遗物,一本旅行相册,一本日记。

我妈翻开我相册,我所有的头像,都被剪掉了。

只剩下美丽的景色。

谢雨晴看到残破的照片里,我身上背着个名贵的包包,试图安慰我妈:

「姨妈,安禾生前过得还不错,您不要那么伤心了。」

我妈回头给了她一巴掌:「滚出去!」

谢雨晴捂着红肿的脸,失声痛哭。

一直被她霸占的,胜似亲生母亲的姨妈,居然又一次因为我打了她。

而且,这么不留情面。

我妈打开日记本,映入眼帘的是一沓心理咨询的诊断单,以及和医生的聊天记录。

日期是近两年。

她一直以为我病好了,上初中后,我吃药频率少了很多。

住校之后,我不停地把自己沉浸在学习中,想方设法自愈。

我没有朋友,拒绝参加集体活动,不进入任何一个圈子。

因为,我不再信任任何人。

从前谢雨晴带着他们孤立我,往我身上泼水的画面,如影随形。

我茕茕孑立,把自己组装成一个学习的机器,无情无爱。

我顺利考上了重点高中,重本大学。

我以为,曙光终于从黑夜中喷薄而出,我终于可以洗净那些陈年的污垢和淤泥。

我报考的大学离家很远。

谢雨晴则读了本地一个三本院校,扬言说要离我爸妈近点,好照顾他们。

为此爸妈斥责了我很多年,说我故意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怕我嫁在那边不回来了。

呵呵,我的确是故意的。

故意逃离这个,给带来我无尽伤害的家。

有我没我,又有什么不同?

至于嫁人问题,我没有想过。

自从谢雨晴篡夺了我的位置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父母的爱了。

我这样的人,以后也不会有人爱吧。

然而,两年前,大三,我认识了孟哲。

没错,就是谢雨晴现在的未婚夫。

16

我和孟哲,相识在学校的一个社团。

大学几年,我忙于学业和打工,几乎不参加任何课余活动。

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室友央求我陪她去联谊舞会。

那时我精神状态还不错,很久都没发过病。

人也开朗了很多,结交了几个朋友。

孟哲那天穿着白色衬衫,身姿挺拔。

鼻梁高挺,眉眼如星辰,身上带着淡淡的肥皂清香。

他在一个角落盯了我很久,才结结巴巴地邀请我跳舞。

略带紧张的表情衬得整个脸庞的线条更加分明。

谈话中,惊喜地发现,我们竟是来自同一个城市的。

从那天起,孟哲每天下课后在我教室门口等我。

他开始约我出去。

我开始是拒绝的,因为我没有什么时间,更没有多余的钱。

他每天都在我忙完家教、麦当劳、发传单等事情后,在我下班的地方等我。

他尊重我要强的面子,基本只买个奶茶,压压马路,逛逛免费的公园。

骑着小电驴,他故意突然启动又突然刹车,害我只能紧紧攥住他的白衬衫。

我一向不和人亲近,身体弓得像只猫,尽量减少跟他的肢体的接触。

风拂过我们的脸庞,身边景色向后疾驰。

那一刻,我确实有开心过。

心照不宣,我以为我这么幸运,真的遇到了肯给我爱的人。

可我不知道,有些事正悄无声息地变化着。

暑假时,他央求我和他一同回家。

我已经有三年没回去过,想想,便答应了。

后来他来找我时,认识了谢雨晴。

暑假结束回校时,他拒绝和我坐同一辆火车。

后来我们不再来往。

17

直到两个月后谢雨晴给我发信息:「你不要再和孟哲联系了,他和我在一起了。」

我的心抖了一下,故作淡漠地嗯了一声。

后来我才知道,是谢雨晴和孟哲说起我的陈年旧事。

说我脏,说我故意勾引和污蔑老师。

说我生性歹毒,谎话连篇。

劝他不要被我蒙蔽了双眼。

最后,自然而然地,他被温柔可人的谢雨晴成功拿下。

那一刻,我的确想杀了谢雨晴。

果然,这只贪婪的寄生胎,用自己羸弱的面孔,夺走了我的一切。

不管是父母,还是男友,亦或是名声。

对于孟哲,我有伤心过。

但我不停告诫自己,不要过分哀恸。

正如我父母所说,我生性凉薄,怎么能因为一个人给我施舍一点爱,我就要感恩戴德。

就把他当成那根救赎自己的稻草呢。

真可笑呀,他们没有一个人信我。

流言像只苍蝇,身上的臭味会四处传染。

他们一个个,都烂透了。

我妈看完我和心理医生的聊天记录后,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18

安禾的日记

2009年5月25日 谢雨晴是个魔鬼

谢雨晴真恶心,她弄坏我玩具,说是我弄的。

她故意把自己弄伤,又说是我弄的。

爸爸妈妈都不信我,把我气哭了。

谢雨晴还教所有小朋友不和我玩,我很难过,没有人可以帮我。

她想抢走我的爸爸妈妈!

希望老天惩罚这个魔鬼!

2009年9月11日 刘儒诚老师和谢雨晴都是坏人

刘老师叫我帮他批改试卷,把我叫去了办公室。

他让我坐在他的腿上,还摸我。

老师说让我听话,不然以后会给我不及格。

我很害怕,我想逃跑,我发现门被关上了。

是谢雨晴,她帮老师把我锁了起来!

他们都是坏人!我恨他们!

今天晚上,我做了一夜噩梦。

我梦见刘老师和谢雨晴的脸,他们在笑,很可怕!

2009年9月12日 爸爸妈妈说我撒谎

我把老师的事情告诉了爸爸妈妈,谢雨晴骗他们,就像从前她做过的一样。

她说我撒谎,我没有,我发誓!

爸妈骂我,我很难过,很委屈。

为什么你们相信谢雨晴,也不相信我?

我才是你们的女儿啊!

2009年9月20日 谢雨晴威胁我

谢雨晴经常拿老师那件事威胁我。

她说,如果我不听她的话,不把每个月的零花钱给她一半,她就要告诉全校的人。

是我勾引老师,让我没脸再待下去。

她找到我的同班同学,用零花钱买通他们。

叫他们用胶水粘我的课本,用圆规戳我后背,在我脸上泼拖把水。

骂我是贱人。

我哭了,没人理我。

因为老师和他们也是一伙的。

2009年9月27日 心情不好

2009年9月28日 心情不好

2009年9月29日 心情不好

……

2009年10月17日 睡不着

我睡不着觉,一睡觉我就害怕,害怕那些脸。

我用刀割破自己,有点疼,但心更疼。

妈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但我不相信她。

我没有什么人可以信任,除了我自己。

2009年11月15日 吃药

我跟妈妈说想转学,她不理我,说这个学校很不容易进,叫我忍一忍。

我躲进被子里哭,没人知道。

好,那我就忍,我每天按时吃药。

只要我上初中了,就能远离谢雨晴。

远离不爱我的爸爸妈妈。

2011年8月28日 初中

今天初中开学了,是个初中一般般,不过没关系,我很开心。

因为看不见他们了,我以后一定会好起来。

2011年11月2日 房间被抢

我的房间被谢雨晴霸占了,丑恶的嘴脸。

我好像一回家,病情就会反复,浑身发抖。

坚持吃药,尽量不回家,

会好起来的。

2011年12月20日 背叛

周末回家发现我的房间换给谢雨晴了。

她总是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随便吧,反正我也不回去。

在学校好不容易交的一个朋友,我下课后发现她和谢雨晴来往。

谢雨晴肯定是和她说了什么,她开始疏远我。

身边所有的女同学好像都不想和我待在一块。

我很难过,我忍着没有用刀割自己。

我去纹了一朵罂粟花在手上,很好看,虽然我知道他们一定会骂我。

我整天都是自己一个人。

我安慰自己,没有朋友就没有,自己也可以过。

如果朋友可以被利用,可以被背叛,那我宁可不要。

天气很冷,读书很累,但我不怕累。

加油,安禾,你会越来越好!

2014年7月16日 一中

我考上一中了!

没有枉费我这么多年的努力!

安禾,你是宇宙无敌最棒的美少女!

2015年2月18日 冷清的除夕

今晚是除夕夜,爸妈带谢雨晴出去放烟花,没有叫我。

无所谓,反正我在这个家里,可有可无。

真冷啊,呵呵,我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2017年5月7日 必须成功

太忙了,很久没有写日记了,差点把这本子都给忘记了。

高考倒计时开启,每天都很辛苦,恨不得不吃不睡,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刷题刷题刷题……

安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没有家,没有退路。

2017年9月11日新生

终于考上了心仪的大学,过去那些日子,恍如隔世。

我要开启新生了。

安禾,你就是打不死的小强。

迎接你的,一定是繁花似锦,加油!

2019年10月29日 我希望她死

真可笑,谢雨晴和孟哲在一起了。

孟哲居然听信她凭空捏造的谣言,这么多年,一次次,她都拿那些毒刺来攻击我。

恨不得把我逼上绝路。

那个毒妇,她怎么不去死?

如果我是个判官就好了,我现在希望她马上去死!

呵呵,可是我只是一条可怜虫,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抢走。

爸爸、妈妈、孟哲。

无所谓了,来也赤条条,去也赤条条。

我又开始吃药了,但我没有拿刀割自己。

因为孟哲,他不配。

2020年9月13日 钱的安全感

进了一家外企实习,很忙,但领导说我工作能力强,看好我。

安禾,你可以的。

抛开一切过往,勇往直前。

好好挣钱,好好充实自己。

只有钱,才是最值得信赖的。

只有钱,才不会抛弃你。

2021年7月8日 童年的遗憾

留在了实习的公司,转正了,工资涨了很多。

我给自己买了很多进口的零食,有巧克力糖,饼干。

漂亮的裙子、鞋子、包包。

其实我吃不完,也穿不了那么多衣服。

可是,我就是想买。

因为,小时候,爸妈只会给谢雨晴买,他们说我不听话,不能提要求。

现在长大了,我终于可以靠自己的努力买了。

可是,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心境。

谢雨晴手里唾手可得的那颗糖,是我花了十几年的努力才得到的,可笑吧。

2022年8月12日 谁才是坏人?

他们都是魔鬼,居然接受刘儒诚介绍的工作!

为什么,为什么永远不能放过我,要这样来折磨我?

你们没错,你们都是好人。

只有我自己是坏人。

我懂了,彻底懂了。

我感觉全身都在痛,头、胸口、腹部、腰和背,甚至是骨头里,无一可免。

我已经完全没办法睡觉了,日夜都很清醒,吃药也没有用。

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诱惑我,叫我跟他走。

2022年8月13日 奶奶

奶奶,我想念家门口的油菜花了。

也想你。

2022年8月16日 给爸爸妈妈的信

爸爸,妈妈,这是我给你们写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夹了张银行卡。

里面存了我这些年边读书边打零工,省吃俭用攒下的钱,还有一点工资。

不多,但全部都在这里了。

感谢你们的生我养我,就此两清。

你们应该觉得远远不够吧。

那,我的命,一并还给你们吧。

把我的骨灰埋在奶奶老屋门前的桃树下。

谢谢你们了。

希望来世,我不用再做你们的孩子。

19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妈的身子晃动了一下,咬着唇,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紧攥的指甲,掐到了肉里。

眼泪砸落,日记里的字迹被洇染得一片模糊。

她发疯一样,把谢雨晴的东西全部丢出门口,指着她,撕心裂肺地大吼:

「是你,一直都是你!」

「是你挑拨我们和安禾的关系,是你毁了我的安禾,是你害死她!」

「滚,快滚!再不滚,我杀了你!」

我妈双眼赤红,把谢雨晴吓得落荒而逃。

她翻箱倒柜,到处搜寻我小时候的相册、各个阶段的毕业照、生活照……

企图能找到一点属于我相貌的印迹。

无一例外,我的头像,全都被我剪掉了。

毫无踪迹。

她呆滞地坐在我那阴暗的房间里,眼泪大滴大滴地砸落:

「安禾,你怎么能,一张照片都不留给我。」

「我好像,记不清你的样子了。」

妈妈,我就是要自己的脸在你的记忆里消失呀。

你本来,也从没有,认真地看过我。

多少次,我蒙受冤屈,仰望着你,苦苦哀求。

你视而不见。

多少次,我在深夜里哭泣,你听不到吗?

你只是选择性变成聋子。

那么,现在,就让你彻底忘记我吧。

而我,只需要静静看着你,日日经受这种寻我而不得的痛苦,我就能得到一丝欣慰。

我好坏。

我妈开始沉默不语,不再出去打麻将,跳舞。

拒绝一切社交。

她把谢雨晴的房间给我换了回来。

把我的一切物品清洁好,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她突然想起来我三岁的时候,我们一家外出旅游拍过一张照片。

那时候,还没有谢雨晴。

我们一家三口,也是真真切切地幸福过的。

我哭了,他们会抱起我安慰,笑我是个爱哭鬼。

我馋了,他们会给我买好吃的零食。

我沉浸在他们100%爱里,快乐,无忧。

可是后来,却一点一滴地消失了,了无痕迹。

我妈从尘封的抽屉里把合照取了出来,一遍编擦拭着上面厚厚的积灰。

抚摸着我泛黄的头像,念着我的名字,从天亮,哭到天黑。

无济于事。

她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我妈开始失眠,像从前的我一样。

她从开始的半颗药,逐渐加量到了3、4、5颗……

依然睡不着。

她光着脚站在阳台上,冷白的月光洒在她日渐消瘦的身影上。

嗅着我背包里留下的衣物,企图感受我仅剩的那一点点气息。

一阵风拂过,那点似有若无的,记忆中属于我的那点残存的味道。

好像也消散了。

20

我妈每天昏昏沉沉,不社交,不做家务。

家里堆满了一袋袋外卖垃圾,污水横流,蚊虫肆虐,臭气熏天。

我爸受不了她,开始酗酒,回来后就发酒疯:

「人都死了,你还要怎么样?」

「整天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作给谁看呢?」

「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我妈躺在堆满垃圾的床上淡淡应了句:「不过了。」

她和我爸离了婚,搬了出去。

谢雨晴正在享受和孟哲新婚燕尔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爸妈的单位、刘儒诚学校和谢雨晴公司的企业邮箱,都收到了我延迟发送的邮件。

里面把日记的内容、心理医生的单据和聊天记录以及其他证据,原封不动地公布出来。

文字很长,长到包括小学时刘儒诚对我的性侵,给我这十三年造成的无法走出来的阴影和创伤。精确到时间、地点、时长,和谢雨晴是如何做的帮凶的细节。

包括谢雨晴从小对我的污蔑、霸凌和精神折磨,以及我上学之后她威胁我的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

字字泣血。

其实我离开前,在网站上发过一条链接,原封不动把这些事情记录了下来。

那时候没有什么流量,经过数日的发酵之后,兴起轩然大波。

陆陆续续,有好多位女孩的家长站出来,控诉刘儒诚的罪行。

我爸妈也配合了警方的调查,把日记和证据呈出。

最后法院发布公告:

在2008—2022年间,刘儒诚利用教师身份长期多次猥亵11名女童,造成1名被害人自杀,7名患创伤后应激障碍,证据确凿,吊销教师资格,判处有期徒刑15年。

我爸的工作是刘儒诚介绍的,有这层连带关系,他自然也丢了工作。

丧女、离异、失业,他的人生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永无天日。

谢雨晴被公司辞退,每天在家跟孟哲发疯。

孟哲接受不了她从温柔淑女的形象突然进入癫狂泼妇的割裂性异变,抛下她去外面躲了起来。

小姨带着表弟上谢雨晴家破口大骂,说她有辱家门,是个人人喊打的破烂货。

逼着她把这么些年供她读书和吃喝的钱如数归还。

谢雨晴一夜之间,从天堂坠落。

可是,她不知道,地狱正等着她。

寄生胎离开了宿主,也会死亡。

21

最后一次看见谢雨晴,她瞪大着眼睛,嘴角吐出血沫,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永远定格住。

她身中十几刀,胸口处最致命的刀口,鲜血汩汩流下。

她怎么能相信,最爱自己的姨妈,居然下这么狠的手。

我妈在做完这一切后,把手里的血渍清洗干净,返回了出租屋。

她往嘴里塞了一把安眠药,艰难地吞咽。

平静地躺在我的床上,望着窗外出神。

迷迷糊糊间,她嘴里喃喃出声:「安禾,原来你那时,是这种感觉。」

随着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我和她牵连的那根线,也越来越淡了。

我知道,我该走了。

我妈的魂灵慢慢在抽离,我好像听到她在喊我的名字。

我义无反顾地转身,没有回头。

我飘回了九泉村,看见奶奶在屋前的桃树下等我。

她摇着蒲扇,跟我招手:「小安禾,快来,奶奶等你很久了。」

我摘了一束油菜花,捧到她跟前。

「奶奶,我想吃油菜花饼。」

「好哦,奶奶这就给你做!」

奶奶的微笑,就像屋前这一片金黄的花簇,带着自由和清香。

「奶奶,下辈子,还做我奶奶好吗?」

「好哦,我呀,不光是下一辈,下下辈子,还做小安禾的奶奶!」

「那可不可以,给我换一对爸爸妈妈?」

「你想要什么样的爸爸妈妈?」

我沉默,想了想。

其实也没有太多要求,我不贪心的。

就是能爱我一点点的,委屈的时候,能听一听我说话。

伤心的时候,能给我一颗巧克力糖。

就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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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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