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考刚过的日子里,无论哪所学校都有一股平日里被压抑许久的热情与悸动,即便是以211和985录取率最高而全国知名的麓林三中也不例外。
报告厅里渐渐走进了高三的毕业生。大家都刚过了一道坎儿,都觉得自己一夕之间成了大人,看到几日不见的同窗身上多出的耳洞和变了颜色的头发也都忍不住要心实意的调侃两句。
人声就这样渐渐的嘈杂起来。
我坐在报告厅后台的化妆间里候场,负责筹备这次讲座的高主任进门之后先跟我握手:“墨小姐,辛苦了。”
我看着他鬓角上的灰白,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熨烫了一下:“您好高主任,之前时间行程没有确定,耽误了这么久实在是抱歉。”
“没关系。”他笑着说:“墨小姐不是咱们三中毕业的学生,愿意来做这次讲座已经很难得了。”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这次了点小变故。之前原定跟您搭档的吴教授前天晚上心脏病突发。这次临时更换的嘉宾跟墨小姐年纪相差不多,也是咱们三中的优秀校友。你们似乎走得很近,自然也该聊得来。”
我自然而然的想到老郑那张假正经的脸,不禁啼笑皆非:“高主任不怕他教孩子们怎么谈恋爱?”
高主任皱着眉毛眨了眨眼,显然有些不信:“……幼清变化这么大吗?。”
“……林先生?”我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哪里,我去打个招呼。”
化妆间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扇崭新的门。我向着那扇门走过去,越是靠近就越是觉得一颗心惴惴的。
当年秦琛穿过这条走廊时,手里抓着一张节目表,她要推开那扇门,催促里面参加文艺汇演的同学们按顺序候场。可等她打开门,里面却早已有条不紊的排好了队,穿着鲜艳服装的男男女女依次站在那里,林幼清坐在化妆镜旁的椅子上,脊背挺直,手里拿着一张节目单,柔和明亮的光线打在他脸上,真真诠释了何为眉目疏朗,面如冠玉。
“下一组,赵思远,周文姝,《敖包相会》。”
那时,他的眉目间是远没有今日深刻却也能教人悸动不已的冷淡。抬头看见门口的人,他唇角微微勾了勾,声音里带着点难察的暖意,可眉头却先一步蹙了起来:“下次这种事让文艺部自己做,你别跑来跑去。”
那个人就在门的那边,推开这扇门我就能见到他。
可我明明下定决心不再见他了。
上一次见面的场景历历在目,病房的窗开着,几片叶子的爬山虎在窗框上随风轻颤,被樟树叶割的细碎的阳光撒地板和被单上。他面色苍白,眉头微蹙,在梦里念着那个不可能再有回应的名字。
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着。那阵撕扯带来的疼痛入骨,余味悠长,却莫名催出一股去敲那扇门的勇气。
我伸手在那扇门上叩了叩,门内回应的声音依旧低沉清冷,听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病人:“请进。”
推开门,里面只有一个人。
他依旧坐在当年的位置,可身下的坐的却早已不是当年那张简单的课椅。他比之前瘦了很多,神色间还有隐隐的病态,脸色也有些苍白。他的眼神通过眼前的化妆镜的反射扫向我,眉目中的淡漠像是一把无形的钝刀,不带任何情绪,却极缓极准的楔进我心里。
“墨小姐。”他对我颔首:“那晚多谢照拂。”
“客气了,叫我墨七吧。”我努力扯出抹笑来:“林先生不该提前出院的。”
“墨七。”他敛眸:“为我们的母校做点事,没有什么该不该。”
那声墨七让我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却更多的像是终于失去了什么。
我想,有没有可能他说的“我们”指的不是他和周文姝,而是是他和秦琛呢?
我指了指自己的眼下,笑着对他说:“舞台灯厉害的很,林先生略有病容,还是遮一遮的好。”看见一旁的化妆台上有些简单的化妆品,我一边骂着自己贪心,一边却又控制不住那股贪欲。我走过去扭开一瓶隔离霜,故作轻松的对他耸了耸肩:“如果林先生不介意。”
他下意识的一皱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他像是极为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眉头极轻的蹙了起来,却终究松了口:“有劳了。”
我奸计得逞,心里却一点都没有得逞的愉悦。手指捏住他下巴时,我想,这是一次后会无期的道别,既然后会无期,我就不能拖泥带水。
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隔离霜在他脸上游移,我尽量让自己手上的颤抖看起来像是点抹的手法。他的鼻梁高挺,因此显得轮廓有些深邃,双眉从眉形倒浓度都是浑然天成的英挺漂亮,一双带着威仪丹凤眼比当年更添苍冷淡漠,散发着一种不知这些年经了什么风雨才磨砺出来的薄凉。他这次回国本就比当年出国前看着消瘦清冷了不少,这两天更是瘦的有些厉害。我捏着他的下巴想帮他在两腮打上一点高光,想让他尽量恢复成当年带点稚气和自负的少年样子。但指腹下胡渣的粗糙触感却提醒着我,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年的林幼清。
他今年三十岁,有妻有女,比当年更冷冽,更深沉,也更让人琢磨不透。
我实在是再找不到借口继续碰他的脸,却忽然有些想笑。
他睁开眼看着我:“怎么。”
“唔,没什么。”我将遮瑕膏在他的眼底慢慢推开,又上了一层定妆粉:“你看。”我退到一旁把镜子让出来:“这样不是很有精神吗?”
“谢谢。”他看了眼镜子,顿了顿又转头看向我,眉头极轻的蹙起来:“墨七,你今天很不对劲。”
我心头一紧,抿着嘴抬了抬眉:“嗯?哪里不对劲?”
他没说话。此时门外响起礼貌的敲门声:“林先生,墨小姐,该上场了。”
面前是枣红色的幕布,幕布外是校方主持人端正到略显不自然的播音腔。我和林幼清坐在幕布后的长沙发一头,中间隔了个足够礼貌的空隙,只等大幕拉开。
今天的主题是“梦想与实现”,我作为明明家里有现成产业却义无反顾的去搞民俗的“追梦人”,林幼清作为麓林三中的优秀校友,一起回答大家的问题。
老实说,之前我一直没有答应校方邀请,有一部分原因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追梦这事儿听起来有多美实践起来就有多累。它不像人们印象中那样全然美好纯真,期间遇到的困难能让一个人真真切切的体验到世态之炎凉和人性之刻薄,而那些琐碎的麻烦人可以抹煞绝大多数人对于梦想本身的热爱。所以有时我会觉得,不去追求的梦想才是最美的梦想,但话这显然不符合校方邀请我的初衷。
可等到座谈真正开始,我才深刻的体会到自己的担心多余了,因为当下孩子们偏题的本事实在是厉害。
或许是我给林幼清上的那层淡妆真的不错,又或许是男色时代里长得帅的男人都吃香。座谈一开始他就受到了猛烈的追问,且每个问题都或多或少的泛着浅浅淡淡的粉色,能引起台下少男少女们的一阵欢呼。
“林先生!”一个男孩从众多女生中抢到了话筒,没等主持人点名便站起来问道:“你上学的时候谈过恋爱吗?是不是有好多女生要你手机号啊!”
观众席随即响起一阵嗡嗡的笑声,主持人无奈的看着我们,似乎在说现在的学生就是这么不好管。我对她笑了一下表示理解,随即和她一起看向林幼清。
他沉默着,直到整个报告厅都安静下来才淡淡道:“我们那时手机不普及,全靠日常活动交流。”
观众席又沸腾了。那个男生对自己的成果颇为满意,再接再厉的问:“那您的女朋友是什么类型的?是那种可爱的小萝莉型还是那种女神型的?是不是特别漂亮?”听着身边又一次响起的起哄声,那男生更为得意:“您这样的优秀师兄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总要让我们班的女同学有个努力的方向啊!”
“都不是。”
他的眉眼被明亮的舞台灯光照的异常清晰,密长的浓黑的睫毛随着眼眸的轻敛而低低的垂着,唇角像是勾着一抹极淡的笑。他的表情说不清什么意味,却没来由的让我觉得他在难过。他说:“她叫秦琛,你们如果感兴趣可以问高主任,但她不是任何一类。她长了很多青春痘,看起来有些丑,但我觉得也挺好看的。”
台下的孩子们随着他的话开始交头接耳,我却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像是没有了声音,又像是被嘈杂刺耳的嗡鸣覆盖,在我空荡荡的脑子里不断回响。
原来在他心里,他和秦琛是在一起过的。
我看着他。他放下话筒,拎起面前茶几上的矿泉水扭开喝了一口,神色浅淡依旧,却缓缓的偏过头来看着我。
“墨小姐。”
我回过神来,听见台下的人再一次提问:“墨小姐,你上高中的时候谈过恋爱吗?你觉得高中谈恋爱有好处吗?”
我还在发懵,一时间想不明白为什么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更不明白为什么这问题恰恰让我如此为难。我紧张的思考了两秒,然后硬着头皮扯出个笑来:“有没有好处……这个要看个人。我初中的时候成绩很差,因为喜欢的人成绩好,所以我学习就特别有动力,最后还真考上了他在的那所的高中。从这点来看其实还不坏吧。”
“然后呢?你们在一起了吗?他是不是很感动?”
在一起了吗?
我一脸高深的说:“你猜。”
报告厅外是六月下午炙热的骄阳,明明才是初夏的时节,气温却高的让到连紧挨地面的空气都变的扭曲迷离。这场以梦想为名,却充满了对爱情懵懂幻想的座谈终于结束,刚刚还热情提问的孩子们像一瞬间被提醒了什么重要的约会,蜂拥着往报告厅外涌去。
我掀开休息室厚重的窗帘,看着窗外成群结队向校外走去的学生,看着他们迫不及待脱下校服的样子。再过五年十年,当他们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一段时间后,再想穿上校服,已经没有机会了。
正这样想着,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我走过去开门,却没想到是林幼清。
他似乎也没想到房间里是我,愣了一瞬,说:“抱歉,我以为高主任在这里。”
“刚刚结束后就没见过高主任。你准备现在走?”见他点头,我犹豫了一下:“……不如你带我参观一下?”我指了指屋里窗户外面操场上密密麻麻的学生:“你现在出去应该挺危险的。”
他似乎也想起了刚刚那些略显八卦的提问,眉头皱了皱:“可参观也是要出去的。”
“也不一定啊。”我压住自己渐渐飙起来的心速,说:“听说三中的学生会很有名,我想去看看。好像就在楼上?”
“好。”顿了顿,他指着自己的脸:“有湿纸巾么。”
适逢周末,学校里本就没什么人,现在讲座散了,偌大的活动楼更是人少的可怜。他擦着脸带我走上二楼,定妆粉和遮瑕膏在湿纸巾上留下一片片淡黄色的痕迹。我跟在他身后透过沿途教室的窗子窗子看进去,当年简单的课桌课椅变成了办公格子间,每个部门一间教室的格局也不像当年所有部门都挤在同一件教室里那样局促。
卫生部办公室后面的大白板上刻着各年级组班级卫生评比表格,体育部办公室后排整齐的码放着各类运动用品,文艺部隔壁甚至有专门空出来的排练室。走廊尽头宣传部教室的黑板上绘着本学期所有校园活动安排表,我踮着脚趴在后窗瞄了许久。教室里的桌面上整齐摆放的文件和办公用品意味着经常有人在这里认真做事,似乎这个孱弱的学生组织早已摆脱名存实亡的窘境。
“吱呀”一声响,我看见林幼清推开前门正大光明的走了进去。他隔着半间教室的距离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而后拉开最前排正中那个座位的椅子坐了下去。
我赶忙也走了进去:“……你有钥匙?”
他眼睛里像是在笑,语气却一如往常的冷淡:“门没关。”
我的紧张似乎随着他这一笑放松下来:“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真真切切的勾着嘴角笑了一下:“你刚才很像高主任。”
我被他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了。
这位林某人素来十分招人,当年就引得无数姑娘为色所迷拼了命往学生会挤。高主任负责指导学生会日常活动,生怕这位得意门生误入歧途犯了情字戒,所以时常趴在后门瞧动静。
其实高主任的担心实在多余。虽然大部分姑娘——包括我,也一直对林某人心怀不轨,但奈何林某人行为素来端正,每天开会都目不斜视。偶尔有女生壮着胆子给他偷偷递个纸条,他都会看也不看直接暂停会议当着众目睽睽把纸条再传回去。由此,姑娘们的芳心碎成一地玻璃碴子,更有不少人借此恨上了他,悄悄在教学楼后面捡砖头贴上纸条写上他的名字,每天踩两脚以图泄愤。我因有了这些前辈们的惨痛教训,便开始韬光养晦,誓要竭力使这段暗恋暗到暗无天日的地步。
我想起这些,不禁觉得那时有趣的很:“听说林先生当年刚正不阿之名远播,高主任甚欣慰。”
他像是也有些放松,竟不再冷着一张脸,眉目间难得的有些柔和,冲我拱了拱手:“好说。”
“比欣慰更欣慰的是,高主任没抓到你什么,却多次逮住郑羽苍调戏良家妇女来着。”
“嗯,羽苍因为这事差点被撤掉。”他说着顿了顿,挑眉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头皮一紧,刚刚的放松随他这一挑眉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就近抓起桌上的一本书,随口掩饰着:“哦,秦琛告诉我的。”
房间里沉寂下来,窗外是轻微伴着树叶飒飒的轻响,瞬间就让这样的寂静变得难熬起来。
我说了句最蠢的话,让原本和谐宁静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但转念一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既然没有以后,又何必用短暂的和谐粉饰太平呢?
“走吧。”我随手翻着手中的书页,感觉自己忽然想通了什么:“你不是要走么。”
活动楼外的操场边是古色古香的超手游廊。周围种的桃树和梨树花瓣已经尽数凋零,倒是紫藤开的正好,顺着花瓣之间的缝隙望过去,还能看到一旁的操场。正是日暮黄昏,空寂无人的学校里又打了一次放学铃,却无人回应,显得偌大的校园越发空旷凄凉。
我背着手跟在他身后。从游廊向外看天边的斜阳,那霞光刺的我将眼睛眯了起来。
我停下步子说:“这儿景不错,我再溜达会儿。”余光看到他向我看过来,我笑了笑,攥紧背在身后的手。指甲楔进肉里的疼让我更加清醒,我说:“你走吧,林幼清。”
他看了看我,开口时声音依旧清冷淡漠,似乎刚刚在学生会办公室里那段极为短暂的说笑只是我做的一场梦:“我走了。”
“嗯。你走吧。”
我说着感觉眼泪像要抑制不住,只能抬头看着从游廊屋檐垂下来的紫藤花。耳边皮鞋鞋跟叩在水磨石砖上的声响渐渐远了,我眼角余光瞥见他出了学校大门,这才敢把头正回来看向眼前的操场,可眼泪却因憋了太久,似乎有些流不出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以秦琛的身份让他看到我的地方。
十二年前,那里还是再简单不过的黄土操场,周围是用白石灰划出的跑道。
我们那时的青春期远没有现在的孩子们情商高,男孩子喜欢一个女孩子,最普遍的表现方式就是对其进行恶作剧。周文姝作为整个三种才貌双全白富美的典型代表,当然不能幸免于难。
其实那天也就只是个巧的不能再巧的巧合——恰巧轮到我们小组做值日,恰巧我打扫走廊时看了眼楼下操场,恰巧我是个裸眼视力5.3的远视眼,恰巧我准确无误的认出了操场边上被一嬉皮笑脸的男同学取笑的人是周文姝,恰巧我看到了她校服裤子后面的那一点红。
你看,这是多少恰巧重叠之下才扯出来的事,或许这就是许多人期期艾艾说出的那句“命运的安排”。
当然,这都是我此刻回忆起这段事才有的感慨了。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想欺负林幼清的未婚妻,先过了我这关!
于是那个初秋的操场上,我手里拎着扫帚追着一个男孩,一边跑一边喊:“有种别跑!看我打不死你!”
但终究是体力不济。
“让……让他们跑了……”我喘着粗气跑回来,脱下身上的校服外套系在周文姝腰上:“好……好了,师姐你先回去吧,下次我……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说完抬头就看见他站在一旁,我很是愣了一下。
我不大敢相信那真的是他。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正面的,有眼神交流,或许还会有语言交流的相遇,而我却拎着扫帚,还一身臭汗的喘着粗气,这实在太丢脸太不浪漫。我开始极度庆幸自己因为将要跟他同校而特地偷用了我妈的化妆品和减肥药搞出了一脸存在感很强的痘痘,否则他一定能看出我的脸很红。
那个瞬间我想了很多,以至于大脑有些不堪负荷——之前十几年里我从没在一个瞬间想过这么多有的没的,包括我们最终会不会结婚和我牙上有没有沾着韭菜。我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收都收不住,可身体却僵硬的要命,一声打招呼的话卡在我的喉咙里,差点把我噎死:“林……林……林师……”
他忽然就笑了一下:“秦琛?”
我被那个笑晃了神,所有神思戛然而止,本能的立正站好:“是。”
他又笑了下:“高一三班,刚进学生会的宣传部干事?”
我一愣。因为我记得我的学生会入会申请还没有被批复,他这句话大概代表着我被录取了。
有了这番结论,我腰板挺得更直了,就跟国庆大阅兵似的:“是,领导好!”
哦,对,我喊完这声号子还敬了个礼。
“见义勇为,干得不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后好好干。”
校园广播里在这时放出《生如夏花》的音乐,那一瞬的夕阳余晖打在他侧脸上,定格成一个永恒的画面。那个画面的背景明明是斜照的残阳和高耸的教学楼,但每次回想起来,停留在我记忆中的却不知为何成了绽满烟花的墨色天空。
惊鸿一般短暂,像夏花一样绚烂。
林幼清一定以为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但事实上,我对他的喜欢,比那要早很多。
在那天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我们在这所学校相遇的场景。或许是他坐在教室里发呆,看到穿着白色棉布裙从教室门口经过的我,对我笑了一下;或许是我在某次校运会上拼命跑三千米,在冲破终点线的时候死而无憾的两眼一翻,醒来时他守在校医室的床前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再或许是放学路上我遇到了抢钱的小混混,他从天而降将注定炮灰的混混们三拳两脚干掉然后送我回家。那些都是电影里常出现的场景,虽然被用烂了,但很浪漫。
但浪漫是没用的,后来我发现那不过是我想象中的林幼清。真正的林幼清不会对路过的学妹微笑,也不会古道热肠的抱着昏厥的学妹去校医室,虽然遇到学妹被打劫他一定回出手相助,但他助完也不会送学妹回家,最贴心不过也就是将人往出租车里一塞了事。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和我想象中出入很大的人。他像一片沼泽,我非但走不出去,还越陷越深。
我坐在抄手游廊的栏杆上,看着校园的景致由暮色变成夜色,脑子里飘出来的全是那些我以为自己忘掉了的东西。
我为什么会变成秦琛,那真是造化弄人。
在我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两件让我终身难忘的事。一件是我遇见了林幼清,另一件是在那之后不久,墨六在爷爷家别墅小区的停车场被人绑架了。
前者如何在此不表,这里我们单说后者。
后者的直接后果就是,我们全家四辈几十口人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星期,终于从公安局接回了奄奄一息被警察解救的墨卿驰。而根据警方的调查,绑匪兄很机智的根据墨卿驰罕见的姓氏推测出他跟墨华集团的墨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而跟踪一路实施了绑架。墨卿驰被绑架的事是一把日日悬在墨家长辈心头的尖刀,在此情况下,太爷爷对当时尚未成年的我们进行了战略性的保护:送出国,不出国就暂时改姓。
当时们家这几个孩子里,老九还没出生,剩下没成年的有五个:老四进了部队当兵,安全的很;老五考进伊顿公学去了英国;老六去了美利坚,留在国内的只剩我和老八。我们这辈儿是卿字辈儿,因发音相似于是改姓秦,取名字最后一个字为名。按照家谱的排列,我和墨青丝如果是男孩,名字该分别是墨卿琛和墨卿斯。所以改了名之后,我叫秦琛,对外身份是墨家收养的孤儿。墨青丝当然不用改名,她为了考警校特地去跑去衡江找了所离警官学院最近的重点中学就读,而我们家的名头还没达到令全国犯罪分子垂涎三尺的地步——起码当时没有。
如今算起来,改了名字的就我一个。我觉得,老天还是待我不薄的。当年的秦琛一脸青春痘,被穆青青狠狠的坑过一次之后,不但吃了亏,长了记性,就连满脸上的痘痘也因为药物刺激掉了个干净。我能摇身一变变回墨七,从脸面到秉性都变得让曾经熟悉的人认不出来。
即便是他,也没有认出来。
这真是好极了。
唯一不好的是,他居然回来了。
这么多年,当年经历的那些事原本都渐渐淡了,忘了。我开始忙于自己喜欢的事,把所有时间和心思都塞得满满的,一点缝隙都没有,似乎就连睡觉时都特别踏实。
可林幼清,你突然回来了。
每天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些你不知道却因你而起的事每晚都在我梦里卷土从来。我的安生日子没了,它们将我堵的无处可躲,只能蜷缩在原地忍受着他们的噬咬。
我不能哭,不能让你发现,也不想让身边的人为我难过。
我知道我该结结实实的恨着你,恨的原因不是因为我没有得到,而是你走的太潇洒太从容,潇洒从容到让我真真切切的变成了一个自以为得志的愚蠢插足者,让我承受的一切痛苦都那么变得浅薄,那么活该。
可如今你却回来了。
你戴着你与别人的婚戒,却口口声声的昭告天下,说你爱的人叫秦琛。
你看,你多可恨啊!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憔悴的样子,那些恨突然就变的那么微弱。
为什么你凄惨起来,却像是要了我的命。
我不知道,这辈子也都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扛不住了,我纠缠不起了。
林幼清,你走了,就请再也不要回来。
我祝你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