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3日
每个参加新生入学欢迎会的学生无疑都是好奇且兴奋的,只不过每个人兴奋的原因和好奇的方向有所不同。
“唉唉,幼清,你看。”郑羽苍拍了拍身边的好友,指着斜前方一个女孩的背影:“那姑娘坐的真有气质。”
林幼清说:“哦。”
他继续说:“不知道正脸长得咋样。”
林幼清说:“嗯。”
他沈默了一下,对身边的好友说:“我压制不住内心汹涌澎湃的求知欲,一定要看看她到底长啥样,你不要拦我。”
林幼清瞥了他一眼:“呵。”
郑羽苍对于漂亮姑娘的好奇当然不会因为朋友笑声止息。他回忆了一下之前听过的段子,从兜里掏出张钱来,站在凳子上冲那个背影喊道:“同学!这50块钱是你掉的嘛?”
然后她看着那位背影姑娘回过头来,对着自己的方向眯起了眼睛,而后露出个温婉得宜的笑来,回头继续和身边的同学说着什么。
背影和正脸都这么恬淡,不知道是哪个班的啊?
他心满意足的从座位上又爬下来,面对林幼清那嫌弃的眼神,他毫不惭愧的挥了挥手里的钱:“看什么看?你掉的啊?”
前边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学回过头来,硬是把那钱从他手里抽了出去:“我掉的。谢谢。”
郑羽苍见他面不改色的将那50块钱揣进兜里,第一次深刻的体验到了社会的残酷与现实。他在心里默默的肉疼了一下,问旁边的林幼清:“我能告他诈骗吗?”
林幼清白了他一眼,抛下一句“蠢货”,而后转头继续看着主席台。
陆晨曦身子微微向右倾着,听见旁边的女生在自己耳边低估了一句:“那男生好帅啊!你们认识啊?”
她无辜的看向一脸激动莫名的女同学:“……我没戴眼镜,没看清。”
“……”女同学瞪着她:“那你冲人家笑什么啊?”
她不明所以:“拾金不昧是美德啊,碰上不该笑吗?”
2001年9月15日
陆晨曦坐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单拎出来的椅子上,对面三十多张故作严肃的脸带来的压迫感让她多少有些迟疑。她试探的问:“……我不加入行么?”
“不行啊同学。”郑羽苍端着一脸和气的笑解释道:“咱们学生会这次是强行扩招,你配合一下工作嘛。”
纵然这样和蔼的官腔她不好一口回绝,但这个理由也车的过分了。她皱着眉问:“扩招就扩了我一个?”
郑羽苍依旧笑眯眯的:“同学,咱们扩招又不是没有标准,那么多人,就你最优秀嘛。”他说着,抽出一沓稿件和两盘磁带:“待会儿后面两节课不用去上了,让广播站的老同学带你去熟悉一下机器和内容,今天上岗。”
陆晨曦就这样被他那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迷惑,接过磁带跟着一位师姐去了广播站。
此间好戏散场,学生会众人做鸟兽散。郑羽苍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
这么漂亮一个女孩儿,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吃顿饭再赶回学校上晚自习,又累又危险。现在好了,放学就去广播站播广播,一播播到晚自习上课前十分钟,下了晚自习自己送她回家,又安全又省事儿。
2002年4月20日
陆晨曦觉得自己从出生到如今十几年的霉运都集中出现在了这半年里。
上学期进入学生会广播站之后,她的生活节奏越发吊诡。每天下午放学她要留在学校播广播,那位郑姓学生会主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这么闲,天天搬着板凳坐在广播站门口一边听她播广播一边嗑瓜子。掐指算来,她进入到学生会以后唯一的好处就是每天下完自己都不用再独自走那条暗巷——出于安全考虑,学生会成员组成一帮一小组,每天下晚自习男生要送女成员回家。虽然跟她结对子的是那位话痨郑姓学生会主席,但有个话痨在一旁总比一个人走夜路强得多。
当然,倒霉的事情比享受到的福利要多。在那之后没几天,她发现自己的抽屉里每天都会出现一张写着短诗或歌词的来历不明的卡片,并随卡附赠一瓶来历不明的牛奶。作为一个一喝牛奶就会拉肚子的乳糖不耐症患者,她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并在思索无果后很不厚道的把牛奶送给了同桌。
寒假到来的时候,同桌胖了三圈。
事情到此为止还则罢了,然则寒假第一天,乳业公司的小哥就敲开了她家的门,搞了半辈子教育工作的父母看她的眼神也警觉起来,于是她陷入了三两天被教育一次思想的循环,为了让她没时间早恋,父母还给她报了奥数班。
开学之后,牛奶没停,奥数班也没停。这个周末,奥数老师不负所望的生病了,她却被告知学生会成员集体春游,强制参加。
终于有一天可以睡懒觉,却要陪着一帮人满山跑,而且还是在漫山遍野的花开灿烂的春天!
花粉过敏的她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但哪知郑羽苍往日里被瓜子丑化的可憎的面目,今天更是格外的可憎,带路的时候尽挑着花多的地方走。她一路尽量低调的打喷嚏抓痒痒,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往生了。
好不容易受完了这一天的罪,终于到了回家的时候,哪知道郑主席却把她叫过去,很庄重的递给她一束野花:
“晨曦,我送你的牛奶你喝了吗?”
“做我女朋友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陆晨曦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跟他有多大仇,但天地良心,如果不是忙着打喷嚏抓痒痒,她真很想一脚踢死他!
2002年9月13日
郑羽苍快气疯了。
他们班和陆晨曦班级的体育课向来一起上,这正是他正大光明偷窥她的好时机,但他实在没想到今天会窥到她班上的体育委员极其自然的把校服外套和矿泉水瓶递给她的一幕。
他卯足了力气追了她小半年,追的全校师生连同自己老爹都知道了,她说不想耽误学习,谈恋爱要等到大学之后再说,他可以理解,也可以等,但现在她却跟别的男生眉目传情?
她不是好学生吗?她不是不撒谎吗?她的拒绝是因为不想耽误学习?还是单纯的不想跟自己在一起?
问题想到这里,他心里那股火儿瞬间就收不住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走进内场从别人手里截过篮球,挑衅的瞪了那个怎么看怎么欠揍的体育委员一眼。
醋在心头的男生心眼儿都比针孔大不了多少。一节体育课结束,他虐完体育委员,心里爽多了,但脸上还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沉着脸把篮球抛向对方,颇为不屑的抛下一句:“不过如此。”
“明明是你们犯规。”
那男生没说什么,倒是陆晨曦蹲在一旁,小脸红扑扑的,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点沙哑,想来情绪激动所致:“走步一次,打手两次。我们班才没输呢。”
刚消下去那点心火被这一句话勾的又大了起来。他看着她,只想好好跟她吵一架,问问她到底看上那个二愣子体育委员哪一点。可看着她一双眼睛红红的,像是有些不舒服,他把那股火儿又压了回去。但要他再厚着脸皮去对她嘘寒问暖,他却也做不到了。
他冷着张脸离开了操场,正大光明的翘了后两节课学生会的例会,找了家网吧“杀人”泄愤。
两个小时后,网吧里的人却越来越多,他抬手看表,发现已经到了放学时间。他退掉机子在街上走着,却没来由的又想起她来。
这周一她生病请了一天假,连带这几天也是一幅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明天就是周末,她应该能好好休息一下了吧?如果下周她的病再不好必须强行送医,最次也要扭送到医务室去挂水。
他在心里勾画了一下将她强行送医的具体行动步骤,再想想如果自己非要把她报到医院她会说些什么,忽然就笑出声来。一旁的路人和同学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他这才停住了笑,看了眼四周的景物,发现这是去陆晨曦家的路。
想到她今天下午体育课上的表现,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周一的时候要不要再理她还是另一码事,强行送医的事自然也要再议。
不过……她人呢?怎么没看到她?她走在前面?或许现在已经到家了?
管她的,说不定人家有体育委员护送,两个人并排走,一路聊一路笑,正在心里祈祷他不要来打扰。
他在心里这样暗搓搓的腹诽着,转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天边的积雨云缓缓的向头顶移动,纯白色的一大团,看起来像是带着棉花一样的柔软触感,跟对面淡金色的夕阳形成强烈的对比。
陆晨曦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漆黑。
下午她实在有些撑不住,没有参加学生会的例会,提前到了广播站想等着放学铃声想起的时候直接开播,顺便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打个盹。
她有一瞬间的发愣,而后想起了自己是在哪里,心里一阵发凉:她睡着了,今天的校园广播开了天窗。
明天怎么跟老师解释,怎么跟同学解释?
她摸摸索索的从排成一排的椅子上坐起来,伸手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了一下,没反应,又是一下,还是没反应。她定了定神,又按了两下,还是没有反应。
今晚没有月亮,她一丝亮光也看不到。四周除了晚风吹过窗外时呜呜的悲鸣外,没有一丝其他的声响。
学校停电了?
可是总要有点声音吧?三中的晚自习,是即便所有人都点着蜡烛也要进行的,同学们呢?郑羽苍呢?
她一点点的捋顺着自己的思路:今天是星期四,学校里一定有人,否则……
等等!
下午第二节体育课,明明是周五的课表啊!
她心里一紧,渐渐的意识到了什么。
自己周一缺课,记错了日子?
所以……明天是周六?现在整个学校就只剩下她自己?
一瞬间,那些平日里同学闲谈间满面神秘的讲过的校园传说像是全部具化成一桢桢图象,冲进了她的大脑。
水房里半夜自动打开的水龙头,晚上的厕所经常传来女生的呜咽,教室里忽明忽灭的灯光,学校天台上因压力过大纵身跳下的学生……
还有……还有广播室里上吊自杀的学姐。
她似乎真的能看到自己的面前垂着一双脚,脚上是白色的球鞋,再往上是一双穿着校服细瘦的腿,再向上就是那垂到胸口的长头发,以及那流满鲜血的脸和那张脸上瞪着自己的眼睛。
她深吸了口气,那种被环境催生出的恐惧再也压抑不住,顺着发烫的眼眶溢了出来。
她躲在墙角里蜷缩着膝盖降头埋起来,这样狭窄的空间和角度似乎让她感到一丝心安。她靠着墙壁,觉得自己渐渐适应了这样的黑暗和恐惧,心脏的跳动渐渐平缓下来。
郑羽苍……他如果知道自己没有回家,一定会找她的。
可是今天体育课后她就没见过他,就连去学生会请假的时候也没看到他。
大概不会有人来找她的,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
她擦干了眼泪,正在想着如何自救,就听见隐隐一声“嘭”的巨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本能的又缩回去,心跳不知不觉的又开始加速。
那声响没停,一声,两声,三声,然后是巨大的“哗啦”声,像是大块玻璃碎掉的声音,而后又是那样的巨响,一声,两声,紧接着又是“哗”的一声。
是谁在砸玻璃?有人来学校偷东西吗?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会放过我吗?他们会杀了我吗?
脑子极速运转着,她听到那从无到有渐近的脚步声,那声音似乎来到了自己的楼层,正在朝着广播室靠近。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跳到了喉咙口,赶忙捂着自己的口鼻,想尽量让自己做到连呼吸都没有声音,就听见外面的脚步停在了自己门前:
“晨曦,你在里面吗?”
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赶忙应道:“郑羽苍,你可算来了!”
“你别哭。”外面的人像是松了口气,扭了扭门的把手,用一种安抚的语气问到:“你试试门能不能打开?别害怕,我在,不会有事的。”
她摸索着走到门边,一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眶,可那重新涌出来的眼泪像是怎么擦也擦不干一样。木门打开时“吱呀”的声响响在走廊里,像是恐怖电影里的音效,一只手钳上她的肩膀将她向前拉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吓坏了吧?我来晚了,对不起。”他的手掌在她背后一下下的轻拍着,然后拉着她的手走向楼梯口:“怎么不自己开门?”
她前所未有的乖顺,回答时喃喃的声调衬着沙哑的鼻音,显出一种别样的委屈:“……我……我刚睡醒……”这样的回答显然有些丢脸,她撇过头去:“你怎么来了?”
“我去你家说有份报告要问你拿,你爸妈说你没回来。我就回来找找看。”他轻描淡写的说着,似乎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蹲到她身前将她背了起来:“下次生病就在家休息。知道吗?”
她嗯了一声,乖乖的趴在他背上。
穿过一楼大厅那两扇被敲碎的玻璃门,校园甬道旁的树木招摇着枯黄的树叶。没有月光的晚上,狂乱的秋风,摇曳的树影,树影下幽深的步道,一切明明是阴森的景致,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她的眼睛从睫毛下悄悄的描绘他的侧脸,觉得两人的心跳随着他的脚步一下下切实的重叠着,越来越剧烈。
2003年3月1日
郑羽苍一双眼睛在高二年级的成绩榜单上来回巡视。他对自己努力了半年的成果把握并不是很大,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还是从榜单的最后一名渐渐的往前搜寻,半晌之后,终于在年级前一百名的范围内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韩愈先生诚不坑我!
然而还没等他欢欣鼓舞的找陆晨曦诉说革命成功的欣喜,就被截住了。
外号贫尼的班主任一看见他,眼中“噌”的闪过一道精光,一伸胳膊,揪着他的后脖领子的将其拖进办公室:“说吧,抄了谁的。”
“啧,老师你这是人品攻击啊!”
贫尼不吃他那一套:“少废话!咱们年级一共360人,上学期期末考试你还340名,这学期就100名以内了?”
“我这学期期中考试已经在251名了!”
贫尼一瞪眼:“少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说,抄了谁的!”
“贫尼,您这么说就不对了啊。咱们按成绩分考场,我们考场我坐第一个,剩下的还不如我呢,我抄他们的能抄进前一百?”郑羽苍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委屈指数开了三次方的窦娥:“而且我这学期什么精神状态您也不是不知道,上课记下课学,您居然说我抄!”
贫尼被他这有理有据的伸冤说的有些动摇,狐疑的看着他:“是比以前强了点儿,但你每天晚上不是还送一班那个小班长回家么?”
“那能不送么!”郑羽苍并不怎么怕贫尼,于是梗着脖子据理力争:“好好学习是为了跟她谈恋爱,那肯定是把她摆在学习前面,咱不能本末倒置啊!”
陆晨曦敲门的时候,正好碰上这么个局面。
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都齐刷刷的看向她,倪老师桌前罚站的郑羽苍笑眯眯的冲她挥手打了个招呼。
她有些莫名其妙,走到自己班主任面前:“白老师,咱们班应到42人实到40人,顾淼和赵铭戈病假……”
隔壁办公桌的倪老师说:“……你仔细说说什么情况。”
“咳,贫老师,事情是这样的。”郑羽苍清了清嗓子,表情刚正的跟少先队员似的:“我喜欢的姑娘告诉我,想跟她谈恋爱得等她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再说。你看我想跟她谈恋爱总得考到她的大学去吧……您看我这黑眼圈儿,都是熬夜背伟大历史意义和文言文背出来的啊!”
白老师一脸高深的点了点头:“……考勤本儿放这儿吧。”
陆晨曦站在那儿,很想一头磕死在桌子上。
当初拒绝他的时候,她抱的是两手打算:谈恋爱的事等高中毕业后再说,反正他也是要出国的;他要是不同意,她也彻底落得个痛快。可她哪儿知道,这个二百五居然就这么当着年级组所有老师的面儿给抖了出来!
她顶着张大红脸,费尽千辛万苦压制住一脚踢死他的冲动,就听到白老师说:“……这事儿你怎么看?”
她咬牙切齿:“不!要!脸!”
郑羽苍似乎打了个激灵:“……背诵伟大历史意义能让我们了解祖先创造的灿烂文化……”
白老师轻咳了一声,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顾淼和赵铭戈是请病假,倒不至于说是不要脸。那个,快上课了,你先回去吧。”
她冲老师鞠了个躬,逃也似的出了办公室,隐隐听见白老师的声音在身后想起来:“郑羽苍啊,陆晨曦可是要考麓林师范的,985重点大学,你这才年级一百名,啧啧,悬啊。”
那一刻,她在心里默默发誓:
郑羽苍,再理你我就跟你姓!
2004年6月8日
陆晨曦忍着额头冒出来的汗珠,集中精神想要让眼前答题卡的选项变的清晰起来,但试了几次,终究是徒劳。
这是最后一科,怎么能出错呢?
小腹的绞痛比刚刚还要严重,她在心里暗自鼓着劲,脑子里想起的却是志愿表上交前的那个下午。
即将彻底从没完没了的复习和背重点中解脱出来,明明该觉得解脱,但毕竟大学里是个什么样,谁都没试过;现在交好的同学会不会再见面,谁都不知道。
那天她一个人坐在教室里,似乎陷入了一个越想越迷茫的死循环,等到彻底回过神来,郑羽苍已经在一旁坐了不知道多久,正撑着头看着她。
他们会分开,各自有各自的将来和前程。这个人陪伴了她三年,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的感谢过他,然而在即将分道扬镳的时候,她才感受到那种恐惧和难过。
无论是像当年那样趴在他背上走出那片黑暗,还是像现在这样只是在夕阳下相对静坐,只要是和他,就很足够了。
她忽然觉得那些刚刚还有些若隐若现的难过,忽然在一瞬间具象起来。心像被蛰了一下,她却笑着问他:“怎么了?”
他脸上扬起一贯的笑:“晨曦,你的志愿表填好了吗?”
“填好了。”她也笑:“郑羽苍,谢……”
“这个吧?嘿,还真是。”他却没听她继续说下去,伸手把她桌上的志愿表拿起来:“填好了借我抄一下。”
她看着他不由分说的将自己的志愿表拿走,认认真真的抄写着,忽然觉得有些鼻酸:“郑羽苍,你干嘛?”
“我爸说如果我真能考上麓林师大,可以不出国。”他没抬头,答的极其自然,语气里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晨曦,我说过要跟你在一起,我说过的话从不食言。至少对你,永远不会。”
眼前的答题卡越来越模糊,陆晨曦觉得,自己之前的十九年里,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她能明确的感觉到小腹右边像是有一把生满铁锈的刀在体内不停翻搅着,每划过一处,皮肉裂开的刺痛和撕扯的钝痛都缠在一起。
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想,千万要坚持住,毕竟他那么认真。
再睁开眼的时候四周是暗着的,似乎是入了夜,她在脑子里将之前的画面过了一遍,扫一眼四周的陈设,心里一阵发凉。
她记得自己在考场上晕倒了,而这里是医院。
自己连卷子都没答完就被送进了医院。
四周是全然的寂静,雪白的墙壁和床单被窗外透进的月光渲染成暗蓝色。右边的小腹有些火辣辣的疼,手指摸上去,那里盖着一块厚厚的纱布。她挣扎下了床,感觉纱布下的火热似乎又重了几分,却还是扶着墙壁一步步的向门口走着。
病房门被推开的声响在安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她看着两旁空旷幽深的走道,忽然觉得无比茫然。
结束了?这样就结束了?
直到上一秒,郑羽苍依旧保持着镇定。
坐在病房门口等她的时候,他想了很多,用从未有过的冷静和理智。
他想,无论如何,自己都一定要陪她走下去。她成绩那么好,大不了复读一年,自己陪她。
他想,她现在心里一定很乱,他不能再给她添乱。可他又很想陪陪她。所以他一直等到她爸爸妈妈离开医院,才蹲到了病房门口的长椅上。
他果然等到了她,可她却以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面出现。
她扶着门框,一双漂亮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自信,满目空茫。
他一步步的向她走过去,看着她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晨曦……”
“没关系,复读也好,怎么都好,我陪你……”他深吸了口气,尽量压住鼻腔里的酸楚:“就算不上大学,以后我养你,我养你一辈子。”
怀里的人极轻的颤抖起来,他胸口薄薄的T恤像是被什么东西濡湿,温热的贴在心口的位置,让他感到一阵发闷。
她说:“……郑羽苍……你出国吧……对不起……”
2004年7月5日
陆晨曦坐在高三年级组已然空荡的办公室里,把面前高考英语作文的最后一个字母写完后长舒了口气,将卷子递给了对面的白老师,心里像是忽然放下了什么。
她转头看向一旁的活动楼,04级毕业生重本录取率再创历史新高,校领导大笔一挥,于大半个月前批下了今天的文艺晚会。一号报告厅大门口几路纵队排满了等待入场的学生,时不时有热烈的讨论声散开。
“嗯,很好。”白老师抬首,将兑过答案的卷面递给她:“142分,英语课代表也没白当。”
她接过卷子,看着卷面上唯二被圈出来的那两道选择题,笑了一下。她将卷子收好,白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毕业册:“上次你让我帮你写毕业寄语,我写好了。”他咂咂嘴,像是感慨了一下:“顺便翻了两眼,郑羽苍那小子平时嬉皮笑脸,字儿写的还不错。”
她像是被提醒了什么,忽然就觉得有些无措:“……白老师,我先去报告厅了……”
白老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正好,我一起过去。”
临近暑假的校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仿佛都自内而外的眉飞色舞起来。再次走出教学楼的大门,当年被郑羽苍敲碎的那两扇玻璃门早就换了新的钢化玻璃,安静的反射出浅浅的人影。
白老师背着手走在她身边,像是极轻的叹了口气:“陆晨曦,咱们年级这么多学生,我不担心郑羽苍,他这样的孩子到了社会上不会吃亏。”他似乎有些感慨的样子:“我反倒是比较担心你,陆晨曦,你太要强,太也在乎别人的看法,想的也比别人远。”
她不明白老师的意思,下意识的反驳道:“想得远不好么?”
“不是不好,只是还不到时候。该做什么事的时候就做什么事,”白老师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有些语重心长:“该谈恋爱的时候就不要去想什么时候会分开,不然你永远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报告厅后台,郑羽苍终于松了口气,独自躺在临时隔出的化妆间那张废弃的沙发里闭目养神。
自从一个月前在医院见过陆晨曦之后,她就没再理过他。
这个月来,他看似醉心于晚会筹备,但时时刻刻都在头疼。
到底是自己哪里没做好,才让她说出那句话呢?
自己的诚意没表现够?她不相信自己会留在国内陪她?还是担心自己会在大学里另觅新欢?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他挑起眼皮看了一眼,就见秦琛正蹲在门口的道具堆儿里翻着什么东西,一边翻着一边跟他打招呼:“郑师兄,你睡觉呐!”说完一面锣掉在地板上,发出桄榔一声巨响。
太阳穴被那破锣的动静震得直跳,他却忽然有些福至心灵,从沙发上坐起来:“琛儿,找什么呢?”
“哎呀,他们演小品用的道具泡面没拿。”
“……咳,我也帮你找找……”他把沙发旁被自己吃的只剩汤的泡面盒子往角落里踢了踢,从兜里摸出包纸巾擦了擦嘴角后蹲过去:“对了,琛儿,有个事儿你帮我参谋参谋。”
“哎,师兄你说。”
自己追陆晨曦的事儿尽人皆知,他也省的跟她交代背景,直接说:“你晨曦师姐吧,跟我说对不起,让我出国。你从你们女人的角度分析分析,她怎么想的?”
“……唔……”她拖着腮帮子沉思了良久,而后一拍大腿:“那她这是怕耽误你啊!你看啊,晨曦师姐在考场上晕倒了,她知道自己上麓林师范没谱了,但是你还可以出国啊,出国和上师范大学,显然前者更有前途啊!”
那一瞬间,郑羽苍茅塞顿开了。
原来她是在替他着想。可只要跟她在一起,哪怕隔得远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认知让他又喜又悲又疼惜,在这种复杂的情愫中,他看着秦琛,有些抑制不住自己感激的心情,从兜里掏出50块钱塞进她手里,将她推出门外:“琛儿,泡面被我吃了,你趁着现在赶紧去再买一桶!”
关上门,他对着化妆镜傻笑了半天,隔着门板听到演员细小的闲聊声和主持人激动老套的煽情开场白,他心情相当澎湃: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头从再来!
他美滋滋的躺回沙发上准备调整精神重新出发,虽然期间被台上的歌曲伴奏吵醒了无数回,但总体而言他睡的还算顺利。
彻底察觉到异样的时候,外面的节目似乎刚进行一半,他感到脸上一阵湿热的气息,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双唇就像是被什么极软的东西贴住。
他条件反射的睁开眼,看见陆晨曦近在咫尺的脸,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带着极细微的颤动。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猛的一紧,而后剧烈跳动起来,像是要把肋骨都撞破一样,他猛然回过了神,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向自己扣过来。她像是吓了一跳,一双眼睛蓦然睁开慌乱的看着自己,脸上飞起的那两抹红似乎将刚刚偷偷亲他的勇气全部挤走,只剩下无限的窘意。
他看着她颊上的那两抹薄红,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刚刚那“我的初吻啊!一定要横刀立马扬眉吐气!”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本能的温柔。
最终放开她的时候,他不禁有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又她脸上啄了一下。
烫烫的,软软的,就连她锤在自己胸口那一拳也似乎绵绵的。
触感很真实。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压制住那一脸得喜形于色,故作严肃的看着她:“陆晨曦,你亲我了。”
“……郑羽苍……”她两手的手背贴在脸上似乎想要为自己降温,看着他的眼睛亮的惊人:“郑羽苍,你确定你要留在国内,你不要后悔。”
“嗯,我肯定不后悔……”他看着她,觉得自己简直就要化在她的眼神里:“我要是后悔,你就掐死我!”
2006年10月2日
衡江的秋雨淅淅沥沥的洒下来,让人心情格外的阴郁。
室友圆圆嘴里叼着根香蕉,问:“晨曦,你那个十全大补男朋友呢?怎么今天你过生日他没来啊?”
“他朋友出了点事。”陆晨曦抬手看了看表:“今天二食堂的孜然羊肉该出来了。走吧,我请你们。”
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拉扯着正要出门,忽然手机响起,她掏出来看了一眼,忙不迭地跑到阳台上:
“羽苍,你到伦敦了?幼清情况怎么样?”
“他还好。”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哑:“晨曦我可能要在这边待得久一点,短期内大概没法去看你了。”
她知道林幼清的情况绝对不像他说的那样“还好”。
不要说林幼清,就连自己当初听说秦琛的死讯时都半天说不出话来。
林幼清飞走那天,她帮前来家里串门的亲戚安排好酒店住宿正准备离开,却看到秦琛被几个流里流气的人带进酒店大堂,不由得吓了一跳。
一个醉醺醺的女孩被几个男孩架进宾馆本就不对劲,何况她还是了解秦琛的,知道她不会跟那些人有什么牵扯。她终究担心她出事,权衡了一下,随即想到了墨青丝。
墨青丝是她妈妈的学生,秦琛是墨家的养女,这件事告诉墨青丝是最为妥善的。
当墨青丝三脚踢开那房间的门时,她就在门外。最让她担心的画面赤裸裸的摊在眼前,让她从骨到皮一阵发寒。而当她从那几个小流氓口中听到主使人是穆青青时,那阵寒意变成了恶心。
她看着墨青丝带秦琛离开,知道回到了家手还不住在发抖。
幸好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幸好……
这件事真是穆青青做的吗?她和秦琛不是好朋友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躺在卧室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回想起穆青青的脸,回想起穆青青每当和她与秦琛在一起时无意间的眼神,不由觉得脊背窜起一阵冰凉。
三天后,她接到了秦琛的死讯。
墨青丝说,秦琛乘坐的大巴冲出护栏,车上连同司机共32人,无人生还。可她知道,前几天才出过那样的事,秦琛怎么会有心情出去散心?
她不明白为何墨家选择息事宁人,但毕竟人已经去了,而既然他们这样决定,她会帮他们保守秘密。
当恐惧和震惊平复之后,她的生活节奏忽然进入了一个更为紧张的节奏,学业占据了她几乎所有的精力,室友们都在笑她把大三当成了高三,但只有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曾经她隐隐觉得,穆青青面对她们和面对林幼清与郑羽苍时是不同的,但不同在哪里,她说不上来。现在她才后知后觉的明白,那种目光里包含着一种强大的优越感。
或许在穆青青的眼里,自己和秦琛并没有什么区别。虽然郑羽苍从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她,但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像穆青青一样,带着偏见和傲慢,以胜利者的姿态审视着别人?
所以,她要更努力才行。
“羽苍。”她说:“幼清会没事的,你如果不放心的话,在那边多陪陪他。”
电话那头的人应了一声,而后沉默良久,像是叹了口气:“晨曦,我很想你。”
两个人认识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微笑的陪在自己身边,她从没听过他这样的声音,带着委屈和茫然,像是一把刀子在她心口一点点的割着。
她听着他声音里极细微的颤抖,忽然觉得有些鼻酸:“我也很想你。”
电话挂断,她靠在墙上平复了一下心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状态好一些,刚想出门,却听见走廊上室友小舟连珠炮似的批斗声:
“朱圆圆,你真是猪啊!好好的提什么十全大补男朋友!晨曦过生日你这不是找不痛快吗?!”
“就是!”另一个室友的声音也响起来:“男朋友没来看她,那咱们就陪她过嘛!你非要多嘴问一句,万一人家分手了,多尴尬?大学里谈恋爱本来就很不稳定的,你说话之前动动脑子好啊?”
陆晨曦在门里听的直摇头,刚想推门阻止她们的猜想,就听见小舟的声音又响起来:“对啊!而且你看晨曦那个男朋友,一看就是有钱人。不是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噢,男人有钱就变坏,家里有钱的男人天生就坏。晨曦要是一个不小心……”
陆晨曦觉得这三位有时间倒不如抓紧把四六级过了。她伸手敲了敲门,半开玩笑道:“朱圆圆程方瑜和宋舟在吗?天生就坏的男人的女朋友邀请你们吃饭,你们要是同意的话,那我可以就出来咯?”
2008年4月28日
飞机落地时的颠簸强烈而频繁,直到慢慢停稳。舱门打开,中英文交替的播报声让郑羽苍有一瞬间的恍惚,感觉像是回到了当年的三中校园,自己伴着板凳坐在广播站门口嗑瓜子,陆晨曦的声音透过身后的门板和四周的公放器,形成一种比环绕立体声更能让人沉迷其中的效果。
他睁开眼推醒一旁的穆青青,收好自己的东西后头也不回的下了飞机。
两年前林幼清出事后,他仿佛由朋友的崩溃观照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发现自己之前承诺的很多东西,都像空中楼阁一样毫无根基。
他对陆晨曦说过,自己会养她,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可是凭什么?
喜欢和爱固然可以成为理由,但在面对社会与现实的时候也脆弱的一击即碎,他们的未来需要强大安稳的后盾。
于是他进入父亲的公司,学习基础的业务,跟项目组四处考察跟进项目,每当看到日历的时候他都觉得格外揪心,距离他们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可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对她说一句:“陆晨曦,我养你,用我自己赚的钱,咱们结婚吧!”
他觉得自己身后仿佛有一双巨大的手,不停的推着他前进,他无法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但随着工作越来越忙,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通电话的频率也越来越低。每当他深夜加班的间隙想打给她的时候,却发现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睡了,可等到第二天她醒来的时间,他却刚刚入睡,又或者有一场会议在等着他。
现在什么东西都在涨价,从前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这些毫无知觉。直到林幼清出事之后,他才发现,相比这个太有远见心思深重的发小,自己活的像个白痴一样天真无邪。
自己在这么没心没肺的浪下去,拿什么跟她生活?
难道将来两个人结婚的房子、车子和孩子的奶粉钱都要父母出?
怎么可能。她是那样要强的一个人。
他不是没有找机会弥补自己的缺席,两个多月前,他有一个星期的时间空档,正赶上寒假的尾巴,原本她已经拎着行李提前返校,他也已经到了衡江。两个人见面后的一切气氛和情节也都对,直到第二天醒来,她说出那句话。
她说:“羽苍,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问题她不止问过一次,他却像是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一瞬间,前一天开会时市场总监报出的那堆数据全冲进了他的脑子。他决定像从前一样先缓一缓,毕竟他没有办法给她一个确切的时间作为答案。
“过段时间再谈。”他说:“晨曦,我说过要养你一辈子,你让我先攒点本钱。”
她的头靠在他胸口,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觉得她好像有些难过。他刚想出言安慰,床头的手机却响了。他接起来,穆青青尖锐的嚎叫像是要戳破他的天灵盖:“郑羽苍!你在哪儿!赶紧跟我走!”
他稳了稳差点被吓破的心脏:“青青,你冷静点,慢慢说,怎么回事。”
怀里的人默不作声的起身下了床。电话那头的穆青青有些语无伦次:“表哥出事了,你赶紧跟我过去……刚刚周文姝打来电话,说他吐血了,现在在医院急诊室……”
他心里咯噔一声,赶忙挂了电话换上衣服收拾行李,这两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急行军似的生活,随时随地一个电话打过来,哪里需要就去哪里。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叮嘱父亲的助理帮自己订机票回麓林跟穆青青一起出发,等打点好一切准备叫车去机场时,这才想起陆晨曦。
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他,那眼神很安静,安静到让他觉得惭愧。
他放下行李:“晨曦……”
“你走吧。”她对他笑了笑,声音柔的像是一汪水:“走了就别再回来。”
他心头一跳,走过去讨好的缓缓的抱住她,好声安慰道:“晨曦……别这样,我这段时间确实有些忙,等忙过这段,我就有很多时间陪你。”他说:“晨曦,我说过,我会养你一辈子。你要给我时间……”
“谁要你养!郑羽苍,我跟你在一起是要你养我?”
忽然间,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浑身上下都是一颤。她用力将他推开:“这两年你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没空的时候连个短信都不回,你把我当成什么?养在衡江的小蜜?穆青青是你的正房?你俩才是一个阶层的对吧?那你跟她走啊!”
他心里蹭的窜起一股火,却还是努力压着:“晨曦,这两年我确实是有事在忙,我跟穆青青……”
“你跟穆青青!”她冷笑一声打断他:“郑羽苍,你跟别人怎么样我都不管,但是跟穆青青,不行!因为她脏!她恶心!你就是甩了我也不许跟她在一起!”她看着他,眼眶红的马上就要溢出眼泪来,可一双眼睛依旧蹬的圆圆的,像是极力的压抑隐忍着什么,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一字一顿:“郑羽苍,每次我问你忙什么你都不说,问多了你就说是为了咱们两个的将来。但郑羽苍你想没想过,咱们两个还有将来么?”
她的问题就像一把刀,狠狠的插进他心里,随着难忍的疼泛上脊梁的,是一阵冷冰冰的恐惧感。
他好像要失去这个人了。
可是,如果自己错了,又错在哪里?自己无数次强压着想见她的冲动,又是为了什么?
那阵即将失去的恐惧已经穿透了皮肤,深深的渗入骨髓。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能落荒而逃:“陆晨曦,我们彼此先冷静一段时间,等我回来之后咱们再谈。”
走出家门前,他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
“你走吧,不用再回来了。”
这两个月,林幼清的胃出血经过抢救没有什么大碍,恰巧伦敦那边之前谈的项目出了问题,他留在那里跟对方纠缠了许久这才回国,明天还要去公司把新方案跟股东们做解说,即将到来的又是一场熬人的持久战。
索性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顺心的。起码陆晨曦有了很大的进步,原本他还想着要好好哄哄她,可上周她居然主动打电话说有事情要找他谈。
且不管她要谈的是什么事,至少她会在发生争执后主动联系自己了,也算是好的预兆吧?
暖黄的街灯随着车子的行进一盏盏的从街边倒退,将车内的光线衬的忽明忽暗,郑羽苍坐在车里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自己真是阿Q到了一定程度。
车子在郑家别墅前停下,司机下车为他提了行李,后座的穆青青忽然将他叫住。他掏出兜里同时响起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陆晨曦那串没存名字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映入眼帘。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先把眼前这个该保持距离的女人打发掉,于是关掉了手机铃声:“怎么了?”
穆青青下了车:“羽苍哥,谢谢你,要不是你在,恐怕我不能在伦敦陪表哥待那么久……”
他陪着笑脸听她絮叨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还没来得及敷衍两句,就被她胳膊一伸抱住:“谢谢你,羽苍哥。”
得,越想保持距离还越他娘纠上了?
他心中苦笑一声,伸手在她背后拍了两下,脸上装的一团和气:“呵呵呵呵……好说好说,你早点回家,要不林伯伯该担心了哈。”
终于打发了这位小姐,他拎着行李箱上楼,洗完澡后终于想起刚刚忘了什么,掏出手机向那个积累了三通未接来电的号码拨过去时,对方已经关机了。
陆晨曦提着行李袋,一个人在偌大的别墅区里乱晃着,眼前的路明明横平竖直排列整齐,可她却迷了路。
她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该干什么。上个学期末,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找到了实习单位,她投出去的简历却迟迟没有应答,她也曾经去赶过几次招聘会,却发现那些考官提出的问题自己完全招架不了。如何把面前的这沓A4纸推销出去?如果自己的意见跟上司制定的战略方向发生了冲突,而自己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这时候该怎么办?这些她统统不知道,政治经济学没讲过,也没有任何一个教授告诉过她该怎么办。
大学四年的时间,她还是那个死守象牙塔的小姑娘,生活被学习和恋爱填得满满的,可别人已经接触了社会,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白痴,像无数高分低能的笑话一样,出了校园什么事都做不了。每个午夜,她都会在梦里看到那些人:找到实习单位的同学,等待自己好消息的父母,戴着眼镜的面试考官,还有那个眼中带着鄙夷与施舍的穆青青。
这些人化作梦魇在每个夜里困扰着她,而现在困扰她的,是刚刚她看到的那一幕。
她看到他下了车,她看到他听到了铃声,她看到他看到是自己的电话后关掉了铃声,她看到他跟穆青青拥抱,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柔和,完全没有之前和她说话时的不耐烦。
其实那天她真的不想跟他吵,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件件垒在她身上,像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所以她失控了。
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她蹲在路边的墙根下,这里没有灯,她一手遮着眼睛,另一只手搭在肚子上,终于敢让眼泪流出来。
她想,她和郑羽苍真的完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太多问题摆在她面前,该怎么抉择,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唯一清楚的是,陆晨曦,你不能哭出声,不要被人发现。这么大的人了还蹲在街上哭鼻子,实在是很丢脸。
铃声猛的响起来,她把手机从外套兜里翻出来,来电显示上是墨青丝的名字。她像是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所有的委屈和不能说的为难都像是忽然找到一个出口。
忙不迭地按下接听键,她听见那头墨青丝冷冷淡淡的声音:“陆晨曦,我也回来了,出来吃火锅。”
她的哭声忽然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渗透指缝,不断的向外翻涌着:“青丝……怎么办……”
她说:“我怀孕了……两个月了……我跟郑羽苍……完了。”
2008年9月3日
今天的午餐又有核桃红枣米糊,陆晨曦在墨七的逼视下连喝了两碗这才涉险过关。陶雪池打着饱嗝在厨房洗碗,墨七把陆晨曦扶回客厅的沙发上,两人齐齐打了个呵欠,而后相视一笑。
她问墨七:“你们辞职也有两三个月了,想没想过什么时候回去?”
墨七撇了撇嘴:“回去干嘛?破经纪公司就知道往我家陶呆身上扣屎盆子。我伺候他们还不如伺候你和我干儿子呢。”说完抚了抚她拢起老高的肚子:“你说是不是,干儿子?”
她听的好笑,忍不住笑骂她:“两年不见,你这脾气倒涨的快。高中时候也没见你这么说一不二?”
墨七笑笑,从一旁的茶几上拿出把扇子帮她扇着风:“别说你了,我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特牛逼:这哪儿还是当初那个怂包啊!现在别说穆青青主动坑我,她敢翻我一眼,我就敢把她眼珠子抠出来。”她说完,又像是有些无奈:“但老陆,你说,变化大不好么?”
是啊,变化大不好么?
墨七是怎么从秦琛变成墨七的,这个故事她参与了,却从未想过还有那样曲折的另一半。当她刚从震惊中消化了事实,眼前的女人一针见血的对她说:“老陆,我不信你舍得打掉自己的孩子。”
关于这个孩子的去留,她当初犹豫了很久。
她没有钱养他,没有办法给他名分,甚至没有办法回家再见自己的父母。所有的客观事实都在告诉她,生下这孩子付出的代价太大,而她承受不起。
她在这样的犹豫和纠结里徘徊了很久,直到墨七一语中的将她解脱出来。
是啊,他是她的孩子,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又怎么能再失去他?
还会有更坏的局面吗?还会面对比现在更难得抉择吗?
每个人都是会变的,被环境和自己的心硬逼着作出改变。
“没什么不好的。”她笑着从墨七手里把扇子抽出来,一下一下的摇着。见陶雪池也洗完了碗凑过来,她手腕的力道又使得大了点,想让三人都能吹到凉风:“不过我倒希望咱们家的菜色也能变一变,每天核桃红枣米糊,将来孩子生出来脸色跟关公似的怎么办?”
墨七一听立马跳起来:“嘿!给你做就不错了,你还敢挑嘴!”
陶雪池在一旁拼命的表达民意:“墨七你就换个别的菜色嘛……我这两天喝米糊喝的都要迷糊了。”
“你闭嘴!一个往炸酱面里放香蕉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讨论菜谱!”墨七瞪她一眼:“我不敢收拾孕妇还不敢收拾你了?”
几个人笑笑闹闹没说几句,茶几上的手机响了。陆晨曦伸手想要去接,却被墨七劈手夺了过来:“祖宗啊,小心辐射!”她说着按下免提键:“墨老八,啥事儿,说。”
那头的墨青丝应了一声,声音平淡的没有一丝起伏,却像是将人从炙热的盛夏拉入了寒冬:“晨曦,郑羽苍在我们学校门口碰瓷呢,你要不要见他。”
她乍一听到那个许久没人提起的名字,觉得有些恍惚。
其实在那一晚,在别墅区撞见他和穆青青之后,她还是找过他一次的,那时他们约好了下午三点在他公司楼下商场的咖啡厅见面。
三点半的时候他发来短信,说要晚点到。
九点半的时候,商场打烊,她打给他的第二十六通电话没人接。
她想起自己从咖啡厅离开时,那些店员看向自己的诧异的眼神。
是啊,一个摸着小腹枯坐一下午,打了无数个电话,哭的像个白痴一样的女人,怎么会不让人诧异。
“不见了。”她笑着靠在墨七肩头,伸手将扇子盖在自己的眼睛上:“不见了。”
郑羽苍终于在警官学校门口截住了墨青丝。
四月底的时候陆晨曦约他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见面,他已经跟父母报备过要带她回家吃饭,可刚准备下楼赴约,却被几个老股东绊住,等到事情全都处理完,已经是深夜十点半。他看着手机上那二十多个未接来电顿时慌了,电话再拨回去,对方已经关机。
从那之后,那个号码再也没有拨通过。
六月的时候他终于暂时料理了公司的事,有时间也有勇气来找她,可她的室友却说她一个月前就搬出了学校。
他有些发懵,弄不清这是否意味着老婆跑了,愣了许久才想起打听她搬去了哪里,她的室友语焉不详,在被他请吃了好几次麻辣小龙虾后才透露是她警官学校的朋友帮她找的房子。
她的交友范围向来不算广,且多数他都认识,于是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他瞄准了墨青丝。
墨青丝是相当难找的,加之公司那边大小状况不断,他只能像个救火队员一样来回奔走。
但今天终于让他堵到了!
他也不管四周围观群众差异的眼神,扑过去死命抱住墨青丝的大腿:“墨老八!陆晨曦人呢?”
墨青丝也不慌,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他直觉那电话应该是拨给陆晨曦的,赶忙伸手去抢,却哪知她一个闪身就逃开,转身跑进了警校的大门。他追过去却被门卫拦住,刚刚挣脱开,转眼间又有几个原本在围观的警校学生过来帮忙,一阵短暂的扑腾之后,他被七手八脚的按在了地上。
“你们怎么这样啊!”他气急败坏:“再这样我喊警察打人了啊!”
“呵……你真出息啊。碰瓷碰到警官学校门口来了。”墨青丝挂了电话从校门里走出来,示意周围的师兄把他放开。
“郑羽苍,你早干什么去了。”她说:“没有人会一直等你。”
2015年9月28日
九月底的毛里求斯适合度假,但陆晨曦出现在这里却是为了工作。
这一单是墨七帮她介绍的大活儿,做出个样儿来,日后圈儿里各位大咖的跨国婚礼完全是手到擒来。
新郎新娘回到休息室换装,宾客们自顾自的结成一堆堆攀谈着。婚礼进行到这一步,算是成功了大半。她站在宴会场地的角落里跟新郎的经纪人闲谈,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她抱歉的冲对方笑笑,接起电话时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白眼:“林先生,国际长途很贵的。”
“嗯。”那边的林幼清声音冷冷淡淡:“造型师帮你准备好了,把你回国的航班号告诉我。”
不过是郑羽苍父亲的寿宴,有必要用上圈里的造型师吗?
况且她还没真正确定要不要参加。
她有些无奈:“林幼清,你有这个时间关心我和郑羽苍,倒不如好好关照一下自己的情路吧。”
从和墨七几次短暂的通话,她能明确的感觉到林幼清和墨七相互之间很上心,只是墨七那个二百五似乎并没察觉到他的上心。一个人走出一段感情何其的难,她不是不清楚。面对这么难的课题,他居然有心情来关心她和郑羽苍?
“陆晨曦,我们的事跟你和羽苍是有差别的。”那边沉默了一下,而后说道:“当年我以为自己承担一切是很成熟的做法,其实这相当幼稚。但你和羽苍的分开在当时的环境下是必然的结果。”
她内心一阵苦笑,果然还是局外人看得清。
这么多年里,她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一切重来一次,自己要怎样才能脱离这样的结果。但每一次演练的结果,都将她逼向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必然结果——即便没有他和穆青青的拥抱,即便没有那承受着异样眼光的苦等,他们也还是会渐行渐远。
一个男人一旦有了心爱的女人,总会本能的想要担起责任。他当时正在努力的把所有东西都扛起来,可惜她没有看到。因为当时的她早已跟不上他的脚步了,面临着校门外那个残忍现实的社会,茫然和恐慌的情绪让她变得不知所措,变得自卑,变得多疑。
一个自卑多疑且不知所措的女人,无法用自己的惊恐与可怜拴住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的分手是必然的结果,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电话那头的沉默仿佛在心中摇摆的天枰一头加上了重重的砝码。她说:“难道放到现在,我们就不会分开了么?”
“晨曦,人都是会变的,我们都长大了。你总要试一试。”他说:“如果想不明白,就想想你儿子为什么还姓郑吧。”
2015年10月15日
衡江大学的校园里,深秋将五角枫的叶子染成了橘红色,远远看过去,脚下的步道像是童话里的暖色调场景。
陆晨曦气呼呼的在前面快步走着,他在身后懒懒散散的追:“晨曦晨曦,你慢点,我跟不上了!”
而前面的人脚步丝毫没有见缓,反而越走越快。她声音气哼哼的,就连语调也气哼哼的:“谁让你跟了!郑羽苍,你每个周末都往这边跑,来回机票钱都够一年的学费了。你疯啦?!”
“是啊是啊,我想你都快想疯了。”他嬉皮笑脸的应着,而后眼珠一转,往地上一趴,口中高呼:“哎呦!”
前面的人果然停下来,转身看到他一脸狼狈的趴在地上,也顾不上生气,快步跑过来扶他:“你怎么了?没事儿吧?”见他没什么大碍,她瞪他一眼:“你是猪吗!走路都能摔倒!”
他奸计得逞,就着起身的姿势把她拉进怀里,也不顾周围路过同学的围观与侧目:“我是猪啊,所以你走的太快我追不上啊。”
她一张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在他怀里使劲的挣扎着:“郑羽苍!你把我松开!光天化日的你干什么!”
他手臂收的更紧,面无愧色的把脸伸过去:“亲我一下我就松开。”
“……少爷,您放过我吧……”
他听着声音有些不对,回头一看,怀里的人忽然就变成了管家杜叔叔,不由的惊出一身冷汗,猛然睁开眼,只见杜叔叔那张老脸正悬在自己头顶上方,满目无辜的望着自己:“少爷,给老爷寿宴做布景和餐点的公司九点钟到。”
他看着自己卧室里熟悉的陈设,知道刚刚那又是一场梦,一瞬间心头涌起满满的失落:“我知道了。”
这是第几次梦到她了?
他数不清楚,之前每次梦到她,他都会在卧室的墙上划一道,短短一年就积了半墙的“正”字,搞得他妈经常满面愁容的问他是不是加入了什么邪教。直到后来有次他出差正赶上家里翻新装修,回来的时候那满眼的痕迹都被新涂上去的墙面漆掩盖,再看不出一丝痕迹。
从那之后,他也懒得再去记,但她在梦里出现的次数却从未减少过。
其实像今天这样全情投入的梦一场,然后面对醒来的失落,并不是多残忍的事情。最残忍的是梦中的他神思清醒,看着眼前的人,不停的思考着当初为什么会分开,不停的试想改变这样的结局。
结果梦中的结局很圆满,可醒来后身侧的位置永远空落落的。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分开。是自己给的关怀太少?还是她真的不需要他了?
直到前两天跟堂妹打电话,郑羽媛说:“这次幼清哥哥来浙江,我必须全程地陪。爱情和事业,我一定要先抓住一个,要不将来毕业之后什么都没有……天呢,太可怕了!”
起初他并没在意,可这两天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当初的她即将毕业,投出的简历石沉大海,事业上没有回响,他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爱情。她舍下自己的矜持向他求婚,毫无风度的发火撒泼,甚至放下自己的骄傲主动约谈。不是她不需要他了,而是他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忽略了她发出的信号,是他的自我导致了两个人的分离。
这么多年,他一直很想再见她一面,想问问她为什么跟自己分开。现在他有了答案,却更加的想见她,想问问她愿不愿意原谅自己。
想见她,他应该再去找墨青丝碰碰瓷。
郑羽苍坐在餐桌前一边喝着早餐的小米粥,一边掂量着:在衡江市局门口碰瓷会被拘留吧?
所以今晚父亲的寿宴结束后,他应该妥善安排一下公司的后事。
做了决定,他对即将到来的碰瓷充满期待,对一切碰瓷之前的事务都抱着一种速战速决的心态。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速战速决策略一开始就遇到了强大的阻力。
他捏着装满香槟的高脚杯,看着扯着自己西装下摆的那个孩子,觉得自己耳朵可能坏掉了:“小宝贝儿,你叫我什么?”
小家伙眉毛都没抬一下,稚嫩的音调冷声冷气:“爸爸。”
他把手上的高脚杯放到一旁的桌上,弯腰把他抱起来:“我是你爸爸,那你妈妈呢?”
“我找不到我妈妈了。”小家伙说:“你带我去找妈妈。”
他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而从这孩子满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中倒是能窥见一些自己当年的厚脸皮风范。他环顾四周,也没见谁像丢了孩子的样子,于是问他:“你妈妈长什么样啊?”
“我妈妈长得可漂亮了,”小家伙看起来很有些自豪,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了摸:“我有妈妈的画像。”
一个孩子带了画像让他帮自己找妈妈,这怎么看都像是综艺节目里设置好的游戏环节。他满腹狐疑的接过小家伙手里的画像,抖开一看,心情不由十分复杂:“……这是你妈妈?你亲手画的?”
小家伙点点头。
他问:“你画完给你妈妈看过吗?”
小家伙又点点头。
“那你妈妈看完没打你吗?”
小家伙摇了摇头。
他看着小家伙一脸严肃耿直的表情,再看看画上那人比身子大上三四圈的脑袋,不由由衷地夸赞道:“你妈妈涵养真好啊!”
其实,莫名其妙的添了这么个儿子,郑羽苍有些乐在其中——如果当年他和陆晨曦没有分开,孩子也有这么大了吧。他这样想着,竟然有些舍不得和这孩子分开,抱着小家伙一路懒懒散散的在各个角落流窜,见到个人就指给他看,居然很幸运的一个都没中。
反倒是这小家伙,在连续指认了六七个人之后像是有些不耐烦,冷冷淡淡的说:“我饿了。”
他随手从桌上抓起个香蕉:“喏。”
“你给我剥。”
“……”他一手抱着小家伙,一手把香蕉放回去,又摸了串葡萄:“吃这个吧。”
“你喂我。”
“……”
他左胳膊抱着孩子,左手里拿着串葡萄,右手把摘下来的葡萄粒送到小家伙嘴边:“我怎么感觉你欺负我欺负的这么顺手呢?”
小家伙一边嚼着葡萄一边答的理所当然:“因为你是我爸爸啊。”说完指着前面桌上的餐炉:“我要吃肉。”
“……”
郑羽苍抱着他往那边走去,一边暗暗决定一会儿找到孩子他妈之后一定要跟对方好好聊聊。
怎么能让孩子乱认爹呢?
认了之后又不跟他走,多让人寒心啊!
他就这样端着餐盘抱着孩子,一边投喂一边跟面不改色的跟四周头来诧异目光的熟人打招呼,等到手里一盘东西喂完,小家伙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而后淡淡的说:“哦,我想起来了,妈妈说她在花园等我。”
“……”他放下手里的盘子,沉默的看了怀里的熊孩子许久:“……小孩儿,你刚才耍我呢是吧。”
小家伙点点头:“是啊。”
“……”
居然就这么承认了!比我当年还不要脸!
他深吸了口气,越发想见见到底是什么样的孩儿他娘能教育出这样的小宝贝儿来。
这时节的晚风已经有些凉了,郑羽苍抱着小家伙,还没走出别墅后门,就觉得凉风嗖嗖的灌进来。他左右寻摸了一圈,唯一能用的只有自己西装口袋里的装饰手帕。他将拿手帕抽出来盖在小家伙头上:“凑合凑合当帽子戴,风大小心着凉。”
小家伙伸出一双小手按住那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帕子两头,一脸的不情愿。
麓林的十月正是金盏菊开花的好时候,一进花园就能闻到那股带着微苦的清淡香味。后门的外的甬道通向花园的入口,花墙将去路拦截成横向的小道,四周蔷薇谢掉的花瓣没有刻意的清理,反倒显出一股凌乱自然的漂亮。
眼前的花墙另一头有一个穿着明黄旗袍的女人,背影挺拔窈窕,一旁路灯的淡淡的暖色灯光洒在她身上,仿佛带着一层恬静温暖的柔光。
他看着那个背影,脚步堪堪停住,忽然有些不敢向前。
身后宴会的灯光和音乐像是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时远时近,像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一下下猛烈的跳动着,像是下一秒就要因太过用力而彻底停摆,太多话挤在喉咙里,卡的他几乎不能呼吸,可最终颤抖着出口的那一句却是:
“小姐,这个孩子是你掉的吗?”
那个背影回过头来,面容似乎一如当初他们初见时恬淡,又似乎比他们分离时淡然了许多。
她对着他的方向眯眼像是观察了一下,而后露出个温婉得宜的笑来。
他感觉自己像被时间黑洞吸走,回到了十四年前的三中报告厅,脑子一瞬间乱成一团。
那是他无数次梦到过的笑容,那是他梦里终年相守的人。
真的是她吗?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可不可以不要醒?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的话和眼眶里的温热都像是有了意识,不听话的往外钻,却又怕真的开口之后,她就像那阵金盏菊的香味一样散在风里。
他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嘴角似乎扯了个笑出来,眼眶里的东西忽然就滑了出来,声音似乎也有些抖:
“除了孩子……这还有个男人……要不您也一起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