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秘密
我早知道,世上是有报应的。
只是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所以该遭报应的不是我。
而现在,我没想到自己的报应来的这么惨烈,竟然要同机的上百人一起陪葬。
我有一瞬间的绝望,但最终却发现自己没什么可绝望的。
没有期望,又何来绝望?
亲情,友情,爱情,于我而言都早就成了比童话还要遥远的奢侈品。我已了无牵挂,为什么还能苟延残喘至今?
对了,我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还有秘密。它们会陪着我,即便这架飞机的残骸被人发现,它们也会随着我长埋地下,成为永恒的秘密。
我终不至独自死去,再被寂然遗忘。
真好。
第一个秘密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所谓爱情,根本是拿来骗人的借口。他会让原本高贵的人彻底失去自主,不停地堕落,直到成为施骗者的奴隶,日复一日的被施以肉体、语言和精神上的多重暴力。
我的父母就是这样一对活生生的例子。
那些年,门外是家具木脚划过地面时的刺耳声响,伴随着拳头打在妈妈身上的闷响和爸爸词句不清的醉话。我日复一日的躲在自己的小卧室里擦着眼泪写作业,因为我知道,下次小测验的成绩下滑会成为爸爸酗酒的又一个借口,而他酗酒的结果是妈妈再一次遭殃。
有一天我问妈妈,我们班赵天明的妈妈和爸爸就离婚了,为什么她不和爸爸离婚。
当时家里刚经过一场大战——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其中一方的单方面施暴。地上满是玻璃杯的碎片,妈妈坐在地上,她的脸已经比同龄人苍老很多,身上的衣服也没有我在家长会上见到的那些同学的妈妈漂亮——因为自己那时有时无的自尊,因为自己无能担心伴侣出轨,爸爸逼着她辞掉了原本收入颇丰的工作,把她色彩鲜艳的衣服都烧掉了。
她的脸上有大片的红肿淤青,眼泪划过的时候似乎都能带起一阵灼痛。她伸手把我搂到怀里,胸腔的起伏震荡让我觉得混乱而窒息:“青青,这就是命啊!当年我应该听你姥姥的话安心嫁人,不说也像你姨妈一样……起码不会受这份罪啊!”
我听不懂她说的话。
什么是命?
我被她抱在怀里,除了难过什么都感觉不到:“妈妈,我们走好不好?他不是我爸爸,他每天都喝醉,喝醉之后就要打你……”
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听到了她的尖叫。爸爸去而复返,将我从她怀里揪了出来,狠狠的摔在地上。我现在还记得玻璃碎片划破皮肤的感觉,鲜红的血顺着小腿的弧度流下来滴在地面上,我吓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妈妈尖叫着抱着他的腿,却依然阻止不了他的脚踢在我肩膀上:
——“小婊子!一个赔钱货,整天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还想带着你妈去找野男人?也不看看你翅膀硬没硬起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妈妈似乎终于反抗了一回,却起不了丝毫作用,爸爸的拳脚落在我身上,最后不知是打累了还是酒瘾犯了,又骂了些难听话,回到卧室翻找了一会儿,又一次转身离开。
一个小时后,妈妈对我说:“青青,我们走。”
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一个带着白手套的男人站在车前,他大腿旁侧的车鼻子中央是一个切成三块的饼。他脊背挺的笔直,头却微微的低着。他面前的女人正在跟他说着什么,转身看到我和母亲,那女人愣了一下:“……分宜?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屈辱的沉默。
她看着母亲,眼眶渐渐红了。她别开脸蹲在我面前,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身上的裙子很好看,我看着她白色裙摆上绿色的印花,很想伸手摸一摸那料子是不是像班上赵甜甜的手绢一样滑,却又怕自己弄脏了那颜色。
这个阿姨很漂亮,我很喜欢她。
我说:“阿姨,我叫祝青青。”
她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却又被她很快的擦掉了。
“宝贝儿……”她伸手抱住我,我壮着胆子将脸在她肩膀的衣料上蹭了蹭,那丝滑微凉的触感仿佛让火辣辣的疼削减了大半。她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语气柔和温暖:“跟姨妈回家,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坐轿车,从那之后,我就特别喜欢坐轿车。
因为下车的时候,我第一眼看的是那个人。
那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目光隔着宽阔的庭院看过来,而后又淡淡的收回去。他旁边坐了个年纪相仿的男孩,看到了我们便从椅子上跳下来,三两步跑过来抱着姨妈的腿:“林妈妈,你去哪儿了呀?我跟我爸爸说过,今晚不回去啦!林爸爸可高兴啦,幼清虽然不说话,但是他也可高兴了,林妈妈,你高不高兴呀?”他说着,转头看见我和母亲,一双眼睛眨了眨:“你是谁呀?为什么身上这么多血呀?是不是遇到坏人了?”他说着,卷了卷袖子:“连这么漂亮的阿姨和小妹妹都要欺负,谁这么坏呀?我去帮你教训他!”
我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回答。
如果我说那个坏人是我的爸爸,是不是很奇怪?
“郑羽苍,陈苗苗说你话太多影响她听课,她想换个同桌。”那个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男孩说着,阂上了手中的书。他走过来,向姨妈点了点头:“母亲。”
“青青,他是你表哥,这个小哥哥叫郑羽苍,是你表哥的好朋友。”姨妈说着,躬身摸了摸我的头:“让表哥带你去换件衣服,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便跟了上去。我不大敢跟他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样沉默着被他带着进入了那座城堡一样的建筑,沿着台阶一级级的向上,不知道走了多少级,他在一个房间的门口停下:“你等我一下。”然后独自走进了那间房间。
我站在原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它们大多都超出了我的认知:为什么这里的天花板那么高?天花板上那一团亮晶晶的发光的东西是灯吗?为什么这里的墙壁上面有花纹?这些像椅子的东西看起来好软,那它们到底是椅子还是沙发?为什么这里的门上没有玻璃?桌子上花瓶里的花是真的吗?
这里是姨妈和表哥的家吗?为什么他们的家是这样的,而我们的家是那样的?
“青青。”
我像是踏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循着声音望过去,就看见表哥站在房间门口。
“以后你就住这里。”他带我走进另一间房间,将手上的衣服和药箱放到床上:“坐。”
我老老实实的坐在床边,他蹲在我旁边用药箱里的东西清理着我小腿上的血迹,酒精沾在伤口上有些疼。
“今晚你先穿我的睡衣,明天母亲会帮你买新的。早点休息。”他说着,拿出一块创可贴帮我贴上。
“……表哥……”我在心里给自己鼓了半天的劲儿,终于有勇气跟他说话:“……我妈妈呢?”
“姨妈在楼下跟父亲母亲说话,”他抬起头,一双眼睛沉沉的看着我,像是在保证什么:“青青,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这里怎么会是我的家呢?这里明明就是他的家啊。
我听不懂他的话,却莫名觉得温暖,眼见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关门离开,终于想起了一个很要紧的问题:“……表哥,你叫什么名字?”
“林幼清。”
林幼清。
那晚,我将这个名字在心里反复念了很多遍,有几次甚至念出了声。身下柔软的床垫和丝绒被映着这三个字,像是包含了着无尽的能量,可以让一切都变得温暖起来。
这里这么漂亮,他说这里是我的家,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这场梦持续了半个月。
那天的夕阳特别漂亮,我回到家里,却在客厅看到了我的爸爸。
他弯着腰坐在那宽大的沙发里,枯瘦的手抓着妈妈的胳膊:“老婆,跟我回去吧!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你和青青就跟我回去吧!”他转头看着姨妈和姨夫,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两巴掌:“姐,姐夫,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你们信我一次,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我戒了!”
姨夫和姨妈都没有说话,妈妈泣不成声:“祝城,我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你走吧!”
“老婆!”他跪在地上,不停抽打自己的脸:“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你和青青不在,咱们家还叫家吗?”
我愣愣的看着这一切,直到听见妈妈那声几不可闻的“我跟你回去”,我一颗心瞬间就凉了下来。
妈妈脸面红肿的跪在地上收拾碗盘碎片,家具木脚在地面摩擦时的尖锐声响,浓重的酒气,还有拳头打在身上的痛感,那些不同的感官多像是在一瞬间被唤醒,重重的向我压过来。
又要开始那样的生活了吗?
我的想法似乎是错的。
之后的半年时间,爸爸真的变了,变得温和理智,还经常接送我上学,似乎那些残忍不堪的过去是一场原本就不存在的噩梦。
直到有一天我跟隔壁院子里的的吴小川一起放学回来,发现家里又开始出现浓重的酒气。
我的生活渐渐回到了原本的步调,先是不堪入耳的咒骂,再是打砸家里的家具,然后是殴打妈妈。
这样的日子是我的噩梦,还是那些在姨妈家的日子和父亲仅有半年保质期的温柔与理智才是我做的美梦?我有些分不清楚,却开始了在两者之间不断徘徊的生活。
半个月后母亲再次带着我来到了姨妈家,我的房间依然在表哥的房间隔壁隔壁,只是这次,床上薄薄地毛毯变成了棉被,窗外青翠的草木已经凋敝成冬日里干枯的死灰色枝桠。年三十那天我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里,看着表哥和姨夫在餐桌上写春联的背影,我想,我终于可以过一个和大家一样,有饺子有春节晚会,没有咒骂拳脚和打砸的春节了。
可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
爸爸再次找到了姨夫家,他弓着腰不停的向妈妈和姨妈鞠躬,低眉顺眼的跟着姨夫进了书房,出来的时候泪流满面,不停的抽自己嘴巴。他留在这里过完了年三十,在大年初一那天,带着我和母亲再一次离开了姨妈家。
“青青必须留在这里。”
我转头看着身后原本一言不发的表哥,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是和同龄人完全不同的成熟与坚定。他终于在我即将离开的关键时刻开口,看着我的爸爸说:“姨妈可以跟你回去,但青青必须留在这里。你已经失信一次,我不会再相信你。”
“幼清。”姨夫出声打断了他,淡淡的看了爸爸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些危险的信号,我只觉得爸爸牵着我的手一紧。他侧过头去看着表哥,声音冷漠的像是此刻刮在脸上的风:“你姨妈的家事,轮不到你做主。”
我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只能麻木的跟着爸爸和妈妈坐进车里。路上林立的枝桠干枯的树木不断的倒退,车子拐过一道拐角之前,我趴在后座的椅背上回头看了一眼那栋三层高的房子,心里忽然有种不想承认却又无法忽略的强烈预感。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还会回到这里。
都说小孩子的想法是很灵验的,我真的希望自己的想法不要那么灵验。
之后同样的事情再次上演,只是这次爸爸戒酒的有效期从半年缩短到了四个月。在他又一次开始他以酗酒为主业的人生后,他彻底将施暴的对象扩大到我身上。
我永远记得那个下午,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刚刚敲响,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让我们把课本翻到23页,赵天明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不停的用手指戳着我袖口不小心露出来的那块淤青:“祝青青,你这是怎么弄的呀?”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的懊恼和无助一层层的裹上来,像一颗茧一样将我牢牢的缚在当中,让我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我明明遮的这么严,却还是被他看见?为什么他一定要戳那块淤青?为什么他要看见这些?
我觉得自己胸口闷的厉害,心脏像是在做垂死的挣扎,可越是这样,身边的空气就越显得稀薄。赵天明的手指还在我袖口手腕的皮肤上不停的戳着,我像是一个走钢丝的人,身体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的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坠入脚下的深渊。
“李老师,打扰一下。”班主任的出现打断了他的发问和我的挣扎,她站在教室门口对我招手:“祝青青,你出来一下。”
我有些庆幸,更多的却是茫然。因为我看到了她身后的那个人,穿着军绿色的警察制服,带着大盖帽。
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那里已经不是我早晨上学离开似的样子了,即便早上这里有满地破碎玻璃的残渣和被砸毁的家具木腿,但至少那时地上没有这样大面积的血泊,也没有画成人形的白线。
那时候,我还有爸爸妈妈。
警察叔叔说:“小朋友,你还小,需要一个监护人。你有其他在世的亲人么?”
我有些听不懂:“什么叫在世?”
隔壁吴小川的妈妈不停的咂嘴,闻言顿了顿,说:“就是还没死的。”
警察叔叔瞪了她一眼,她终于不再咂嘴,拉着刚回到家的吴小川回家去了。
“我还有表哥姨夫和姨妈。”我问警察叔叔:“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吗?”
警察叔叔没有说话,却把我抱了起来:“我们去找你表哥好不好?”
我忽然觉得很难过。
警察叔叔是不会骗人的,他不说话,那就是爸爸妈妈真的死了吧。
关于死亡,当时的我并没有太多的概念,只知道死掉的人是要开追悼会的。
其实追悼会是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只记得墙上是妈妈的黑白照片,四周是雪白的墙壁,墙壁上开满了黑色或黄色的花。
我看着照片里的人。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褶皱,一双眼睛里像是有某种飞扬的神彩,勾起的唇角旁是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不敢相信那居然是我的妈妈,她明明是一个满面愁容,刚刚三十多岁就老态毕露的落魄女人,我从未见过她有这么漂亮的时候。
那真的是我妈妈吗?我想去向姨妈求证,却在休息室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哭声。
“分宜……分宜命苦啊!”
“……都给她安排好了亲事,可她怎么就看上了那个祝城啊!明明她这辈子不应该这样,年纪轻轻的就去了……那祝城是什么好东西啊!要家世没家世,要本市没本事,天天跟个二流子一样东游西逛,分宜那么好的孩子,还不是因为跟了他啊……”
“妈,您别这样……”姨妈抚着外婆的背,声音也带着哽咽:“分宜已经去了,咱得往后看。青青就交给我来带,从今天起她和幼清一样都是我亲生的,您别哭了……”
外婆擦干了脸上的泪,一声长叹:“青青这孩子……命苦啊!小小年纪就没了家……只希望她将来别像她妈一样……”
我站在门外听着,心里不由自主的难过起来。
我没有家了吗?
不对,我有的。
有一个人跟我说过,这里就是你的家,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我转了学,告别了以前的邻居和同学,在林家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在新的生活中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没有人叫我杀人犯的女儿。
他们只知道我是林幼清的表妹。
可新的烦恼还是来了,在姨夫为我举办的十四岁生日宴会上,它成了我有生以来最难忘的礼物,空降到我的头上。
那个跟周伯伯和周伯母一起来参加宴会的女孩儿叫周文姝,姨妈拉着她的手站在我面前,笑着对我说:“青青,这是你的小表嫂,你看漂不漂亮?”
我一颗心蓦地提到了嗓子眼,不仅剧烈的跳动着,还卡着喉咙让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呆呆的看着那个像公主一样漂亮的女孩,努力了半天才发出自己的声音,转头看着一旁的表哥:“……小……小表嫂……是将来要和表哥结婚的吗?”
“哈哈,对的呀!”姨妈笑着说:“青青,你觉得小表嫂漂亮不漂亮?”
很漂亮。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可是我不喜欢她。一瞬间的冲动,我脱口说:“我也要和表哥结婚。”
姨妈愣了一下,而后笑的更开心了。表哥站在我身旁,眼中像是有些意外,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青青,我们是表兄妹,不能结婚。”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我的婚礼。兰兰的天空,碧绿的草坪,我穿着白雪堆成的礼服站在鲜艳的红毯上,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公主。我的王子穿着礼服从红毯另一端缓缓向我走来,他的眼睛像夜空一样深邃,含着淡淡的笑意,温暖地包裹着我。
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声音清冷,干净得就像头顶那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
“青青,我们是表兄妹,不能结婚。”
他低下头,轻轻地亲吻我的额头:“你永远是我的小妹妹。”
那么温柔,那么冷。
我听到了世界破碎的声音。
然后我就醒了。
那个人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我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大部分的时间呆在一起,他离我很近;那个人过着我想过的生活,是我想要终身相伴的人,但即便我们再怎么亲近,也只能止于此,他离我很远。
那时候,我才彻底明白“表哥”这两个字的真实含义。
那不仅是一种可亲可疏的血缘关系,也是一种不能触碰的禁忌。
那时候,我才知道,“林幼清”这三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幼清,你是我的表哥。
但我喜欢你。
这是我的第一个秘密。不能说的秘密。
第二个秘密
遇见秦琛是十二年前的九月一号,恒古不变的新学年开学日。我坐在教室里盘算着一会儿轮到自己做自我介绍时如何才能一鸣惊人——我是林幼清的妹妹,自然要有林幼清妹妹的光彩。
正在我想到一句“乔木深青青,清光滿瑶席”的时候,讲台上那个人说:“我叫秦琛,焚书坑儒那个秦,西䝲南琛的那个琛。”
我思考了一下焚书坑儒跟秦的关系,然后就忘掉了那句费劲巴拉想起来的那句古诗,满脑子只剩下台上那人一口明晃晃的小白牙。
秦琛是个有意思的人。她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身世比我还要凄惨,为什么却能活得那么开心,这点我不理解。
或许正是因为她活的太开心,什么事情都容易叫人看穿,所以我才能那么快的发现她的秘密。
她喜欢他。
她大概不知道,当她知道我是他表妹的时候表情有多复杂。
她大概也不知道,当她知道周文姝是他的未婚妻时自己脸上的失落有多明显。
她大概同样不知道,每次她向我打听他的爱好时,眼里含着多少让人不忍拒绝的期待。
很多年后,我才敢回看我在那段本该无比单纯的岁月中对我最好的朋友怀着的那点心思,它们是那么的龌龊和不堪。
林幼清过着王子一样的生活,也有着王子一样的骄傲。他从不主动接近任何人,对所有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淡漠,优雅,标准。这么多年下来,能让他例外的人,郑羽苍是一个,周文姝是一个,墨青丝是一个,但他和周文姝虽然是未婚夫妻,却谈不上多热络熟悉,而他对墨青丝的好,跟对郑羽苍也差不多。
我一直认为,真正跟他最亲近的女生,永远是我。
我和秦琛成为朋友,不过是因为她比我更为可怜,和我一样不可能得到他的爱,而我还比她能更多的得到他的关怀,即便这份关怀是处于亲情。
既然她也喜欢他,那就让她替我好好的喜欢他吧,那些我不能做的事情和我不敢投注的目光,全都交给她。
看着她沉浸在单恋的情愫里,我心底那份压抑的喜欢仿佛也找到了出口。
所以当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炸起来了。
秦琛的高考成绩很不错,墨家出资奖励她出国毕业旅行——从这点看,墨家果然是大方的。与她同行的还有陆晨曦。陆晨曦要出国旅行,郑羽苍自然要跟着,而郑羽苍做什么事都要理所当然的拉上林幼清。
我说:“表哥,我也想去。”
他说:“再等两年吧,你还太小。”
我欣然接受他的关心,并真的这样以为。
他们出发的时候我得了风寒没能去送机,算好他们回来的时间,那天我一早就等在了机场。看到郑羽苍和陆晨曦推着行李车先走出来时,我突然想要给他们一个惊喜,于是躲在了柱子后面。
接着我看到了林幼清。
他和秦琛走在一起,他的一只手扶在行李车的把手上,另一只手却搂着她的腰。
他们停在了我躲着的柱子前方。
他把她拉进了怀里。
他吻了她。
寒意瞬间爬上了我的脊梁,渗进脑髓,除了本能的发抖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如幽谷山泉,却含着我从未听到过的温软:“想我了就打电话,我去找你。嗯?”
她愣愣地点头,两步跑到行李车前面拉了个箱子就跑。
他拉住她,竟然笑出声来:“秦琛,你要带我回家吗?”
“……啊?”
“你拉我的箱子干什么?”
“……对不起。”
“太重了,你一个人拿不动。我送你回去。”
明明是酷暑七月,我却冷得瑟瑟发抖,一动也不能动。
我们同样喜欢他,也同样配不上他,唯一的不同在于,她可以把自己的喜欢表现出来,即使对别人不敢承认,但最起码她是可以对自己承认这份喜欢的。而我,无论对谁都不可以表露,甚至连自己都不能认可。
她不过是替我行使着对他的喜欢,凭什么得到的比我还要多?
晚上回到家后,我说:“表哥……”
他没等我说完,先对我笑了一下:“青青,我给你带了礼物,上去看吧。”
我一直觉得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是最有魅力的,三分礼貌七分生疏,带着一种旁若无人的冷淡,可此刻却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分神欣赏,只是莫名的觉得心寒。
窗外是七月并不凉爽的晚风,天上的星子因灯光的比照显得异常暗淡。书房的门关上,他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你今天去机场了。”
我看着他严肃中带着审视的眼神,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没用这种眼神看过我,好像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一个素来不合的敌人。
“我在机场看到了家里的车。”他说:“你看到了多少。”
我看到你们在接吻。
我看到了我最爱的男人跟一个还不如我的女人接吻。
可你要我怎么说的出口?
“青青,”他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递给我:“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楞楞地看着他,费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他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可脸上却再次出现了那种让我心寒的红晕。他偏过头去不再看我,蹲下身来打开箱子:“等父亲同意我娶她的时候。”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套和服递给我:“你们身材差不多,花色是她挑的,去试试吧。”
我接过那套和服,尽力让自己笑了一下:“我回房间试试,谢谢表哥。”
他要娶她吗?
他要娶的不是周文姝吗?
我坐在房间的床上,看着腿上放着的那套红底白樱花的和服,心底从一片荒凉中燃起一簇野火,那火越烧越大,瞬间已成燎原之势,燃尽了我所有的理智。
如果他是王子,那么周文姝就是那个注定要嫁给王子的公主。即便我不喜欢她,但她就是那个长得漂亮,家世好,性格温柔,恬静大方的公主。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
可是,秦琛?
她凭什么?
凭她那张凹凸不平的脸?凭她那张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靠着墨家收养才活到现在的身世?凭她那毫不温婉让人发笑的个性?凭她在他面前忽然变的支支吾吾的怯懦?
她充其量算是个痴心妄想的巫婆,凭什么得到他的垂青,又凭什么让他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
秦琛是个骗子,她欺骗了我的友情蒙蔽了他的双眼,现在正在诱他走入堕落的深渊。绝对不能让他们在一起,否则他们的未来就是我父母的过去。届时那个不事生产的人是秦琛,而他只能在每次心灰意冷时懊悔自己的当年的选择。
我不能让他像我妈妈一样被人蒙骗,重新回到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当然也不能让他放弃自己的未来和荣华,我必须拯救他。
我这样告诉自己,并在心里做了那个决定。
所以他离开的那个早上,我给她打了电话。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崩溃,只是呆站在那里,嘴巴张开又阖上,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一双眼睛被眼泪蓄的满满的,却一滴也没流出来。
郑羽苍拉着她,满面的急切和担忧:“琛儿,你听我说啊,幼清他怕你难受,他怕你受不了……”
她真是个高明的巫婆,不仅蛊惑了他,还蛊惑了他的朋友,连郑羽苍都在安慰她。
我想,那不如彻底毁了她吧。
秦琛,这是你逼我的。
找到吴小川的时候是那天下午,他还住在当年那坐院子里,如今这里的住户都已经搬出去,他的父母早年间因车祸去世,他早就成了个没人管没人问的累赘。
我敲响了他家的门。
“他妈谁啊?大白天的……”他给我开门时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内裤,看到我后他愣了一下,还打了个哈欠:“你谁啊?”
我说:“我是穆青青。”
房子里乱成一团,四处是散落的烟灰烟蒂啤酒瓶和烤串签子。我用掉在地上的衣架在客厅快要散架的沙发上扒拉了半天才找到一块可以坐的地方,他点了根烟,眯着眼看着我,一团鸡窝一样的头发隔着淡淡的烟雾支棱着:“祝青青……”
我像是猛然被提醒了什么,死死的瞪着他:“穆,青,青。”
“好好好,穆,穆青青,行了吧?”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你上我这来干嘛?”
我说:“你这儿有药吗,吃了能让人发疯那种。”
他又愣了一下,而后一脸惊恐的摆手:“我这没粉儿,你找别人吧。”顿了顿,他略带着探究的看向我:“你给谁用啊?”
我说:“那种药也行。”
“男的女的?”
“女的。”
他笑了:“哦,那我有。”
然后他给了我那个上面贴着英文标签的小小的玻璃瓶,对我说:“一滴就够了,小心点儿,多了会出人命的。”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就要跳的从胸腔里挣脱出来,却还是尽量装作镇定的问他:“多少钱。”
“啧,你们有钱人怎么净提钱,多俗啊。”他咂了咂嘴:“用完药之后把人交给我们就行。”
“就这么简单?”
“我跟你还能多复杂?”他又笑起来,可那笑容却让我觉得恶心:“万一你一生气,跟你爸似的把我捅死了怎么办?”
当天晚上,我把那滴药滴进她酒杯里,看着她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第二天,我还去看了她。
我们聊得很不愉快,她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很生气,也很恐慌。但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得知她死讯的时候,我出乎意料地冷静。我既不难过,也不恐惧,我甚至有些安心。
这样也好,彻底结束了。
我拯救了我的王子。他将继续他的荣耀与辉煌,和温柔纯洁的公主过上童话一样的幸福生活,不会沾上一丝污点,不会被痴心妄想的女巫拖入泥淖。
真好。
至于我,天生背负着原罪,骗子和杀人犯的女儿成为骗子和杀人犯,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这是我的第二个秘密。不能说的秘密。
第三个秘密
我记忆里的伦敦是暗色调的,才十月的天气便已看不见一丝绿意,走到哪里都是铅灰色的天,锈褐色的树,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老派的医院大楼泛着不祥的灰白色,像是由人骨堆砌而成。病房里很安静,密集的雨幕无声地冲刷着紧闭的玻璃窗,混杂着消毒水的森冷,像是恐怖老电影的开场。
周文姝坐在窗边的沙发里看书,听到推门的声音看过来,对我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书阂起来放到包里,悄声走了出来。
“周文姝,你要退婚是什么意思!”她的冷静优雅一直是我模仿的对象,但此刻,我只恨不能撕下她这虚伪的面皮:“表哥这样了,你就嫌弃他了?你有什么资格嫌弃他!”
“这里是医院,你小声点!”郑羽苍将我推到一边,横了我一眼,“幼清现在情况怎么样,以后还能看见吗?”
“淤血压迫视神经,要看之后的手术情况。”她说着顿了顿,沉默了一下,终于抬头看向我一眼:“先别问这个了,公寓二楼两间空房间我给你们整理出来了,他睡着了,我请护工代为照顾看一下,我带你们回去先安顿好。”
虚伪!骗子!
我没理她,径直推开门进了病房,拉了把椅子坐在病床边等着他再度醒过来。
他已经昏迷了一个多月,车祸发生的时间就是秦琛葬礼那天。
当时我想,这真的是世界上最狠的报应。
窗外原本因阴雨而晦暗的天色越来越沉,最终彻底黑了下来。周文姝点亮了靠窗的沙发旁那盏落地台灯,暖黄色的光柔柔的洒过来,我愤怒的看向她:“周文姝,表哥在睡觉!”
她没有说话,郑羽苍原本一直埋在手里的脸向我转过来,眼皮带着无法遮掩的红肿,像是在提醒着我什么。
放在床边的手似乎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裹住,我看过去,他覆着我的手,一双原本阖着的眼睁开。他眼前像是罩了一层透明的纱,明明就连那墨色瞳仁四周的纹理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却始终像是隔了什么一样模糊。
他的眼里似乎有极浅的笑意,声音带着点浅淡的鼻音:“秦琛,外面下雨了吗?”
我不能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转头看着窗边沙发里的两个人。周文姝低下头,默默的伸手在眼框上抹了一把,起走到病床的另一边。
她坐在床沿上,抓起他的另一只手,声音里是全然的温柔:“我在这儿呢。”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个是青青。”
“青青。在这里看到秦琛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说。”他由她扶着坐起来,脊背隔着枕头靠在床头,松开了我的手,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看着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制止声音里本能的颤抖和恐惧:“……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他笑了一下:“等父亲同意我娶她的时候。”
我受不了这样的场面,转身冲出了病房,忽然抑制不住的想哭。
一只手扶上我的肩膀,在我手中塞了两张纸巾。我抬头看过去,周文姝蹲在我身旁:“擦擦吧。”
我用纸巾在脸上胡乱的抹着:“你不在里面陪他,出来干什么。”
“羽苍在跟他说话,我说我出来买点吃的。“她笑了一下,说:“他说:‘秦琛,记得带伞。你以前出门总忘记带伞。’。”
她的脸色很平静,仿佛刚才的难过和悲伤都是假的,都是我在做梦。
“今天他的情况比较好,肯开口说话。”
“平时跟他说话他都听不到的。”
“青青,我会照顾他,无论如何都会。但我不能嫁给他了。”
“即便他不爱我,我也愿意去争取,愿意一点一点的感动他。可是……”她看着我,眼眶忽然红了起来:“可是他爱上别人了,他要的不是我,就算他把我当成秦琛,可我不是秦琛。”
我不懂。
我不能接受。
所有的幸福都因为要经受考验,所以才显得尤为珍贵。秦琛那个巫婆,不过是他们情路上的一颗小小的绊脚石,现在我替他们搬开了,粉碎了,她却放弃了?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王子和公主就算经历重重磨难,最终总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她怎么能就这样放弃?她明明说愿意争取的,明明说可以等的,他不爱她,他从没爱过她,她明明一直在努力,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放弃?
说什么他爱上了别人,不就是因为他的眼睛……现在他的眼睛出问题了,暂时看不见了,他不再是那个完美的王子了。
所以她终于决定放弃了?
太可笑了。
表哥不爱她是对的,她配不上他。
“周文姝,你真虚伪。”
我冷冷地直视着她的眼睛,挥开她的手,站起身,第一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张我一直仰望的美丽脸庞,胸中有一股莫名的激昂翻腾着,我居然有机会对她说出这句话:“我看不起你。”
没关系的,她们都走了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永远是你的小妹妹。
三年的时间里,他的双目复明,却患上了严重的幽闭恐惧症和自闭症,还伴有厌食症的倾向。
第一年我一直陪在他身边,我是最乖的妹妹,也是最好的陪护。我可以一手打理他的生活起居,理直气壮地时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做一切对他好的事。但从第二年开始,他坚持留在英国,却把我赶回了国,只允许我每年一次去英国看他。我想说我可以转到英国来上学,我想说学业对我毫无意义,我想说我在乎的只有你,我想说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想说的很多很多,但我什么也不敢说出口。
被那双枯泉一样深暗的眼睛直视着,我便只能听从。
这是独属于他的魔法。
第三年的春天,周文姝与Jude结婚。
那时的他已经可以正常的跟人交流,晚餐的时候也能正常的进食,只是他的话比从前还要少,身型比从前瘦,饭量也很小,害怕坐电梯或长时间乘车,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要在房间里留盏灯。而且他总是忘记吃饭,经常在事务所工作到要去医院挂水。
那是秦琛留下的痕迹,虽然我们尽量的把修复它,但无论如何缝补,原本长在那里的一块肉没了,留下的疤无法消退。
周文姝婚礼一周前的晚餐餐桌上,我看着桌上那些用各种方法烹调出来的土豆,心情烦躁不已。
他又是连着两天没有回家,而在座这些号称是他朋友的人,居然没有一个想要去找他,他们就放任他把办公室当家,放任他不顾身体的工作?
这世上真正在乎他的,果然只有我。
他和Jude的事务所是一栋典型的英式小楼。我收了雨伞上楼,和事务所里最后一个加班的同事告别,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隔着半掩的木门看到了他。
伦敦的四月是一年中最为潮湿阴冷的日子,雨水充沛的停不下来,窗外的冷空气让窗户的玻璃上结出一层薄薄地水雾。他站在窗前,清瘦高大的背影像一棵挺拔的紫竹,即便穿着西装站在这样纯欧式装潢的办公室里,还是去不掉他身上那股清俊雅致的水墨色彩。
我看着他左手端着一个茶杯,右手指尖触在窗户的玻璃上,顿了顿,像是无比认真却又不假思索的写下了两个字。
“秦琛。”
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两个字渐渐消失,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看窗外夜雨中的伦敦,许久后才转过身来。
他看到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神色淡淡的看我一眼,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放在桌面上:“不要跟任何人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或许,那个巫婆并没有如我想像的那样消失。
那次从伦敦回国之后,我开始动笔写《余生劫》,从第一个字落笔到完全结束,耗时五年半,那是我对他的全部祝福与召唤。
我将自己所有心情的起伏、对利弊的权衡和对他幸福寄予的厚望,一一掰开碾碎的揉在其中,我相信,即便所有人都不懂,所有人都不认同,他也一定会同意我的做法。
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害他,不会离弃他的人。
他一定会懂得。
第四个秘密
向他坦白那个秘密的决定,几乎是在一瞬间作出的。
因为我看到他和墨红尘在墨华影视《诉情》片场门口毫不避讳的拥抱。
他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她背后轻轻的拍着,鼻尖抵在她鬓发上,唇齿开合见听不清说了什么,却像是在极有耐心极其温柔的哄着她。而她就那样被他抱着,只留给我半个若隐若现的后脑勺,但也可以想见,此刻她脸上的表情一定也是陶醉的。
被他那样优秀的男人拥抱着呵护,什么样的女人能不陶醉呢?
我有一瞬间的放松,觉得自己像是完成了一样伟大的使命,终于将这个完美的王子交给了他命中注定的公主。
那个巫婆像恶鬼一样阴魂不散,让他的脸上布满了冷漠,让他从一个原本只是疏淡寡言的少年变成了冰冷到近乎不近人情的青年。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能打破他的封闭与压抑,他不曾对谁这样今日对她这样温柔过。
但从半年前他和墨红尘认识的那天开始,我就觉察到,他对她是与对别人不同的,如今终于看到他们走到了一起,我心里有些欣慰,更有恐惧。
我亲眼见证了他们的相识,也看到了他们彼时的针锋相对,我想,在我看不到的这几个月里,他们之间一定有着很多美丽的意外,这些意外交织出一张名为缘分的网,将他们细细又紧紧的缠在一起。在这样的纠缠中,她一定为他的魅力深深吸引,看到了他寡言外表下的深沉心思,也更欣赏他比外貌还要令人倾倒的为人。她一定是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乃至生命,而他也为她这样的执着打动,所以他们才能走到一起。
即便我不喜欢这个叫墨红尘的女人,但她是墨家这一辈的长女,是和他身份地位与家世都匹配的人,这样合适的两个人在一起,一定会过的美好而幸福。
可让我最害怕的也是这一点。
她是墨家这一辈的长女,她知道当年的一切,或许她会说给他听。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是我先说?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现在的他已然走出那个巫婆的迷咒,一定可以理解我为他做的一切。
可他把剑尖儿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问我:“你知不知道,她肚子里有你的外甥。”
我当然不知道!如果我真的知道,又怎么会那样做?那毕竟是他的孩子,我怎么会害他的孩子?我只是想毁掉秦琛,从未想过她会怀了他的孩子!而且事发的第二天我还见过她,和她摊了牌,她那时候好好的躺在墨青丝家别墅的卧室里,她是在那之后才死掉的,既然她怀了他的孩子,为什么还要去死?明明是她自己不珍惜,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和跟他的孩子,为什么要来质问我?
他说,我九年前那么做的时候就该知道,他已经不是我表哥了。
可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啊!他不是已经跟墨红尘在一起了吗?他不是已经忘记那个巫婆了吗?他……不应该理解我,原谅我,明白我所承受的苦痛与罪恶吗?
为什么?
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就连他们的婚讯,也是我从姨夫口中得知的。
如果这是他的决定,那么我也只能承受。如果见到我只会为他带来痛苦,我会安静地离开,远远地,远远地,在世界的另一边安守着他的幸福。
但是,在离开之后,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为他完成。
还有三天就是他们的婚礼了,我好怕会来不及。幸好,上天怜悯我的苦心。我终于等到了机会。
我见到了墨红尘。她正在试装。
霞帔下的大红色嫁衣艳的刺眼,头发因未及束起而披散在腰后,她没有回头,透过面前的镜子看着我,眉目间的英气与不屑是那么明显。鎏金点翠的凤冠摆在她面前的梳妆台上,因迎着空调的出风口,上面坠下来的琳琅吊饰发出极轻的摆动。
因为她喜欢,他便三书六礼一样不差的为她复原一场传统婚礼,他那样不爱麻烦的人,肯这样做,真是对她下了极大的心思。
我原以为明白这些我会高兴,我会满怀欣喜地祝福她,可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祝福的话每一个字出口,都像是千万把小刀在剜着我的心,细碎,缓慢,而难以忍受。
我说:“墨红尘,恭喜你。”
“你不恭喜我俩这婚也结定了。”她打了个呵欠,顺手抄起一旁的手表瞥了一眼:“有话说有屁放,我时间有限,一会儿还要弄头发呢。”
墨红尘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拥有公主的一切特质,容貌美丽,出身优越,受过良好的教育,即便我曾说她是个二世祖,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对于人脉资源的掌握能力分外出众。她比周文姝更配得上站在林幼清身边。我承认。
可是,在私下,她却又完全不具备一个公主应有的教养。
或者,只是单独针对我?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她讨厌我,恨我。
可是,为什么?为了那个死了很多年的巫婆吗?那个巫婆不过也只是他们墨家的一个养女而已。
或者,是为了我们都爱的那个男人?
可是,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我说:“既然你们要结婚了,希望你好好照顾他,不要让他不开心。”
“噗~Pu……”她从镜中对我挑了挑眉:“我在重复你刚刚说的话啊,怎么样,听着是不是特像放屁?”
梳妆台周围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她拎一旁的起茶碗呷了口茶,明明是再随意不过的动作,却透着一股谁都不怕的气势。她说:“穆青青,谢谢你啊。”
谢我?
她当然要谢谢我,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表哥早就娶了那个巫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走到一起。她在这么多年后成了那件事最大的获利者,而我却遭到表哥的错怪,她难道不该谢我?
在她面前,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施恩者,她当然要感谢我!
她认识的这样清醒,我倒是愿意同她客套客套。我说:“不用客气,你们两个门当户对,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也会过的很幸福。”
她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莫测,像是很认真的在研究着什么,沉默的盯着我看了许久,像是有些感慨:“……穆青青,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真的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我听着她话里的讥讽,不由得有些恼火:“墨红尘,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你不认识我了也正常。但穆青青,你给我看仔细了,我不信你这么多年来没做过噩梦。”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来。她鬓角的发丝被空调的风吹的拂在我脸上,唇角那抹冷笑像是透着一股深深的讥讽:“我是秦琛啊。”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否则就是她疯了:“……你说你是谁?”
“我是秦琛啊。”她松开我的下巴,从一旁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擦了擦自己的指尖:“你是不是也以为,我真的死了?”
“因为不堪受辱,因为打击太大?你以为我会死的那么容易?”
“当时我跟幼清的孩子刚一个月大,还没成型,是被你下的那点药生生给刺激没了的。在我知道自己要当妈妈之前,就先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穆青青,这辈子没把你剁碎了喂猪,也是因为我懂法守规矩。你知不知道我多少次在梦里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其实你今儿就是来给我添堵搅局的,无非就是想跟我说说你有多了解他,让我自惭形秽,让我像个白痴一样乱吃飞醋。”她勾着那抹让人心寒的笑,一双眼睛厉的像是能识破人的所有心思:“打发你很简单,但是穆青青,我不是你太姥姥,没义务哄着你玩儿。”
“我跟幼清确实是最般配的,但我们的般配从来都跟家世没有关系,就凭我能在被你用那么恶心的手段祸害过之后还能活到现在,就凭幼清能从当年的阴影里走出来,我们也是最般配的一对。我们错过了九年,但最终还是在一起了。为什么?因为如果这样的我们不在一起,老天都不答应。”
“当年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比陆晨曦和墨青丝还要亲近,要不是你当年的算计,如果没有被你在身后捅的那一刀,我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或许至今为止还是一个每天想当然的小屁丫头。托你的福,我清醒了,长大了,这样的我才能陪他走的更久,跟他一起走的更安稳。所以,我谢谢你。”她揭开茶碗的盖子将茶水蓄满,拎起茶碗又呷了口茶,放下茶碗时,眼里的冷光像是带着一种决然:“但即便这样,我还是恨你,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和幼清的第一个孩子死在你手里。你滚的越远越好,不要让我看见,更不要让幼清看见。他这辈子受的苦已经够多,你不要再给他添堵。”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翕,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她骗我。她一定是在骗我!
她怎么会是那个巫婆!那个巫婆明明早就死了!
那个巫婆明明就是一个愚蠢至极,却又狡猾无比的骗子,举手投足间的羞怯都是为了吸引王子的注意让他堕落。而她明明就是那个出身高贵无所畏惧的公主,她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可当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九年前的那双眼睛在我的脑海里重合,我发现我再也找不到一丝借口。
她怎么会是那个巫婆,那个巫婆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荒而逃的回到麓林的,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自己坐在床上听着客厅里的钟声敲了一轮又是一轮,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拖着行李顶着东方微白的晨光驶向机场时,两旁归于沉寂街道也默默的后退,像是也因为无解而选择沉默。
飞机升入云层前的震颤像是要将人颠的更加清醒,我看着舷窗外渐渐远去变小的城市山林最终变成一片安静的云海,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些事情。
我是一个懦夫,不断告诉自己我爱他,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可到头来,我做的事却让他越来越痛苦。或许一直以来,我都活在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中。在这个我臆想中的世界里,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固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上天注定的,不可以更改,不能够变化,不承认错误。
但只要我做出一点努力,或许是当年善良一点,不用那样龌龊阴险的方式去害她;或许是在那之后勇敢一点,承认自己犯下的错;又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用功一点,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去感受身边除了他的人给我的温暖,无论如何,事情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为自己的掌控找了无数个伟大的理由,为事情的失控找了无数个借口,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贪婪的控制欲,维护自己近乎为零的尊严。
可事实上,当所有的事情发生后我愤懑过,嫉妒过,邪恶过,却从未想过如何解决和改变。
我不满于现状,却一次次的接受现状。
不是命该如此,而是作为一个不与自己争,不与自己斗,只顾着于别人过不去的人,我该当如此。
这不该是秘密,却被迫的成为了不能说的秘密。
因为已经没人听我说了。
后记:
飞机在云层上航行了十三个小时,原本早该完成的降落变得遥遥无期。舷窗外的黑云像一团散不开的浓雾,将整个机舱的人紧紧的包裹其中。
空乘人员不断的提醒乘客坐回座位系好安全带,却被强烈的颠簸震荡的东倒西歪。各种语言的抱怨和质疑混合在一起,却因忽如其来的失重在一瞬间变成了惊声的尖叫。
身体越来越轻,我的臀部已经完全与座椅分离,感觉肚子里的所有器官都像是移了位,泛起一阵难忍的恶心。
我眼看着腿上盖着的薄毯飞了起来,前座女孩头上的大耳机脱离了她头部的轮廓,马尾辫也直直的向上飞起。
你看,这就是人的一生,嚎啕而来,不甘而去,我什么都带不走。
除了那些不能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