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手上最后一点工作时,白树一一叉掉屏幕上层层叠叠的网页与文件。
电脑软件工作良久,退出都要缓冲半天,熬人心情。白树盯着屏幕,腕上涌起阵阵酸痛,嗓子也因为电话会议过久而变得嘶哑。她站起身来,走进会议室大落地窗边,一下一下拉起百叶窗,窗外的灯火辉煌也一下一下涌入眼睛。
已是春节假的前一天,北京街道难得有了缝隙。
南来北往,归心似箭,返乡的前夕永远最热闹。再过几日,外乡人回到归处,地铁都变得空空荡荡。
「今年过年回家吗?」
工作完成,重担卸去,白树才有心情重新打开妹妹白艾发来的微信,已是一周前的消息。
消息不尴不尬停在这里,再无推进。
电脑传来关机的提示音,唤醒了白树怔愣的心。白树回过神,公司几乎人去楼空。她在对话框反复思索,依旧不知如何回复,索性按灭手机,拿起外套,准备今晚不再吃外卖,犒慰一下僵硬的胃。
到达凤凰汇的时候,硕大的商城空空荡荡,直上五楼,连门口招揽生意的人都没了,认命迎接这段惨淡期。天冷,白树贪恋人气,挑了家火锅店,进去发现中央正好挤着一堆人,把两张小桌拼在一起,桌上热气腾腾,一群人吃到兴头,很是热闹。白树被这份热闹感染,心里沾上了些暖意。
白树挑了个角落坐下,掏出手机扫码。一边点菜,一边心里懊恼菜单没有半份的选择,丁点儿不给独身来的人浪费的机会。
千层肚、鸭肠、鱼豆花。白树爱这些严格掐好时间涮锅的菜,让吃饭平白多了些仪式感,是她独自吃饭的乐趣所在。她一一点好,静等着锅沸腾,热气升起,美食疗愈运转了一天的躯干。
以前白树不懂吃饭总是细嚼慢咽的人,她觉得吃饭就是混饱腹,时间多珍贵,为此没少被某人唠叨。后来她自己吃了很多餐饭,才明白吃饭是一天中难得的慰藉时光,胃暖人心。
“抱歉啊兄弟们,来晚了。”
店门口走进一个人,大步流星,声调高昂。
“你可来了,就等你了!”
“戴总,看好了啊,最中间的位置跟您留着呢。”
这人实在受欢迎,进门之后,那桌的热闹气氛更盛,几个人站起身来招手,引得倒茶小哥探头看过来。
无人注意,角落里的白树猛地低下了头。
听到第一句的时候,白树脖颈就泛起一阵细密的酥麻。这个声音清亮、高昂,还时常拖着一种懒懒的尾音,对着她说话的时候,又会是另外一种认真的语调。她熟悉得很。
可多年未见,第一反应是想躲开。
上菜小哥端来码得整齐的千层肚和鸭肠,挨个摆在空荡的桌面上。锅底开始沸腾,热气升起,等待食客饱餐一顿。
白树还没来得及琢磨自己心里泛上来的是什么情绪,就抓起手机和外套仓皇而逃,留下一桌无人问津的烟火热气。
往事扑面而来,曾经刻意尘封起来的一切被那声音唤起,大有卷土重来的态势。白树刻意压住自己的情绪不去回忆,浑浑噩噩走进地铁站,又在车厢门即将关闭的那一瞬间跳了出来,奔向对面相反的车厢。
“嘿,您看着点路啊,着什么急!”她撞到了本来要进门的人,急忙回头道歉,心跳得厉害。
她突然很想去北京站看看。
那是她十二年前来到北京的第一站,比现在的狼狈只多不少。
2010年,15岁的白树被妈妈托付给了在北京工作的舅舅。火车站客流如瀑,出站时,南来北往的人声和轰鸣声一起涌起耳朵,她只觉得茫然。往外看,高墙大楼延申至视线以外,立交桥横亘马路之上,人流与车流一同穿梭,再汇入宽街与宅巷。这里是中国最大的城市,有摩登高楼也有低矮的胡同,时间和历史冲刷,各色样貌的人居留于此,书写自己人生。
不断有有人往前奔走,白树反复被拉着箱子的人冲撞,拉紧妈妈的手不敢松开。
原来这就是北京。
后来白树才知道,这一年,北京站和北京西站地下直通线开通,一趟单程8元钱,就能串起西边和城中的互联互通。那时的她,在老家连出租车都很少坐。
“这里!”妈妈突然站定,刚想把白树的手松开,白树警觉,死命拽着不肯松。妈妈只好把拎箱子的手松开,冲前面挥了几挥。
白树往前望,看到多年不见的舅舅守在出站口。他个子不高,眉眼和妈妈有点像。
“这就是白树吧,都长这么大了。”
舅舅开口,声音浑厚,带着不怒自威的感觉,听来已无任何乡音痕迹。白树抬头,看见舅舅穿一身Polo衣,腹部已微微隆起,与记忆中偶尔回家的青年形象相去甚远。
“麻烦你来接我们,没耽误你事吧?”
“不碍事,北京去哪都远,我们先去吃饭吧,你嫂子定好餐厅了。”
说着舅舅往外走着,妈妈拎着箱子紧忙跟着,舅舅没有半分来帮忙的意思。
“小树,跟上,快谢谢舅舅。”
“谢谢舅舅。”
“没事,这么远肯定累了,正好带你见见舅妈。”
明明是关心自己的话,白树却听不出舅舅语调里任何热络的感觉。她沉默地往前走,赶着两位大人的脚程,默默帮母亲推着行李箱。
那是家门脸还算金碧辉煌的涮肉馆,进去之后人声鼎沸,而舅妈一早在包厢里坐好等待。两家人许久不见,寒暄的话用不了几轮就用光了。席间每每沉默,妈妈都要提一句“谢”字,感谢舅舅愿意帮白树筹谋。
一个月前,妈妈挑了个妹妹白艾不在家的时候,把白树叫到自己身边,说打算把她送到北京舅舅家读完高中。妈妈考虑深远,说女孩子一定要多见世面,只是白树那时不懂。
白树察言观色,发现舅妈反应一直淡漠,不过多应付妈妈的小心翼翼,只有在妈妈夸远在美国的表哥时,才流露出一些掩盖不住的骄傲神色。
那顿饭上具体聊了什么白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结账时妈妈抢先结了款,又被金额吓了一跳。从此白树记住了,北京一顿饭,够自己和妹妹两个人一整月的花销。
只是,曾经的那些敏感和小心,现在想来,总觉得模糊又遥远了。
一晃十一年过去,北京站似乎没有任何差别,南来北往的游客,样貌都不曾变换过,都是同一副行色匆匆。临近春节,大多数人都急着往车站里赶,往出站方向涌出的人倒是少了很多。
出站口站着一位卖冰糖葫芦的阿婆。白树常常见到地铁口卖东西的小贩,有几站门口常年都有,夏季卖花,冬季卖冰糖葫芦与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冬天了,是到了吃糖葫芦的季节。
阿婆周围围着两位小孩,明显是馋了,在那里挑选着想吃的口味,小孩的父母顾不得他们,走几步路赶往车站,回头看见小孩还留在站口,呵斥几句就要拉着小孩走。小孩被当众训斥,加上想吃的东西没到嘴,哇哇大哭起来。
白树一出站,看到的就是这份景象。
白树驻足,想起记起来北京后吃到的第一根冰糖葫芦,就是戴寻买的。那时他闹着要吃烤冷面,派白树过去帮自己排队,人又不知跑去哪。白树怕走丢,老老实实站在摊位前等着,一分钟后有人拍自己肩膀,回过头,看见戴寻拿着两支糖葫芦站自己身边,笑眯眯地盯着她。
“白小朋友,喏,请你吃我最爱的糖葫芦。”
糖葫芦入口酸甜,带着一丝夜的寒气,冰冰凉凉,连同戴寻那双笑眼,被白树暗自记了许久。
阿婆边围着的那两个小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哭哭啼啼地不愿走,小孩的父母明显耐心到了顶点,拉扯着他们。白树心里一动,问阿婆,糖葫芦多少钱?
“一支四块,两支七块。”
白树掏出手机扫码,挑出两支糖葫芦,一人一支塞给了还在哭的小孩。
小孩的母亲脸上还带着愠色,抬眼看了一眼白树,见她无恶意,硬巴巴说了句:“你们快谢谢姐姐。”
两个小孩不再哭,母亲见状,又添一句,“下次可没有这种好运气,遇到可怜你们的姐姐。”
白树苦笑一声。
“你自己怎么不吃?”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又细细密密爬上脖颈,只是这次声音离得实在太近,白树脊背一僵,没敢回头。
“白树。”
戴寻对她一直是不依不饶,带着几分天经地义的意思,只是这语气在分别多年后显得过于熟稔,倒让白树记起刚才自己没有拔腿就跑,重又回到了刚才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那人昂扬走进店门,而她连头都不敢抬起。又像是回到了十一年前的冬,她一回头,看到的还能是那个笑眼弯弯盯着她的少年。
他的不依不饶没有错,只是自己不知怎么面对。
“白树,我问你话呢。”
白树回过头,看见多年未见的戴寻站在自己面前。他长高了,脸部轮廓也变得明朗,身穿一件羊绒大衣,围着墨绿色的围巾。记忆重新刷新,戴寻明显早已不是白树还记得的样子。
原来戴寻长大成熟之后是这样的。
她突然不敢看戴寻的眼睛。
“你怎么在这?”白树没有抬头,干巴巴开口。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戴寻反问。
“你来火车站干嘛?”
“我在凤凰汇看到你了,你听见我的声音就跑了。”
白树沉默,原来一开始戴寻就看见自己了。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心里涌起一点点被拆穿逃跑后的羞愧,索性不开口了。
两人陷入沉默,往来人流如常。
戴寻明显对这沉默不满意,他追问:“你这么习惯逃跑吗?”
八年前,她也是这样对他不告而别。
“你见了我就要跑吗?”再开口,戴寻的语气不再咄咄逼人,倒像是夹杂了一分委屈。白树不解,终于抬起头,目光与戴寻的视线撞在一起。
戴寻的眼睛毫无变化,微微往下耷拉,认真盯着一个人的时候,还有一点无辜。
一如十一年前的样子。
白树愣了愣,张开嘴,莫名其妙指着远处的糖葫芦摊,来了一句,“你想跟小孩抢吃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