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撕开夜的帷幕，刺桐港已在朦胧中苏醒。海雾如巨鲸喷吐的银息，翻涌着漫过七十二佛塔的鎏金塔尖，将整片港湾笼罩在流动的丝绸之下。潮声轻缓，像是海神慵懒的鼾息，而远处礁石上栖息的鸥群忽而振翅，翅尖扫过雾霭，溅起一串晶莹的碎光。此刻的刺桐港，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鳞甲是千万片青瓦，脊背是蜿蜒的码头，而它的心脏，正随着宝船队铁锚的起落声，缓缓搏动。
海生赤脚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脚底传来沁骨的凉意。他仰头望向“麒麟号”——那艘九桅宝船宛如浮空的山岳，船身漆着朱砂与螺钿镶嵌的云纹，桅杆顶端悬着三十六面绣金帆旗，旗角在晨风中翻卷，如同天神抖落的鳞片。父亲曾说，每一艘宝船都是活着的生灵：龙骨是脊梁，帆索是血脉，而罗盘则是它的眼睛。此刻，那枚青铜罗盘正贴在海生的胸口，指针微微震颤，仿佛与船身深处某道隐秘的脉搏共鸣。
“呜——”
一声浑厚的螺号刺破晨雾。刹那间，港口沸腾如滚水。赤膊的船工喊着号子，肩扛檀木箱穿梭如蚁；铁匠铺的炉火“轰”地窜高，将铜钉烧成流星般的赤红；香料商掀开苫布，龙脑香、胡椒与乳香的气息轰然炸开，与海风的咸腥交织成一张网，将人裹入一场迷离的幻梦。海生深吸一口气，任由这气息灌入肺腑——这是远航的味道，是父亲临终前攥紧他手腕时，袖口残留的最后一丝温度。
“小子，发什么愣！”
粗粝的嗓音从头顶砸下。海生抬头，正对上亲兵统领王镇恶刀锋般的目光。这位郑和麾下的悍将身披玄铁锁子甲，甲片上凝着珊瑚色的海盐结晶，腰间绣春刀的吞口处镶着一枚血红琥珀，内里封着一粒南洋黑珍珠——传说那是海妖泣泪所化。王镇恶的视线掠过海生怀中的罗盘，突然冷笑：“带着罗盘看千帆，不如去数数浪花有几层！”
海生抿紧嘴唇，指尖摩挲罗盘边缘的二十八宿纹路。鎏金星图在晨光中流转，北斗杓柄的指向竟与“麒麟号”主桅的投影悄然重叠。他忽然闭目，耳畔响起父亲的声音：“真正的航海术，是听懂风的呢喃。”
海风掠过他的耳际，带来一串奇异的音律——不是船工的号子，不是海浪的轰鸣，而是某种悠远的、鲸歌般的低吟。当他再度睁眼时，瞳孔中映出一幅诡丽的景象：所有宝船的帆索竟在无风自动，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拨动的琴弦，而每一道震颤都在海面激起环环相扣的涟漪！
“起——锚——啰——”
雷鸣般的吼声从港口最高处的望楼传来。二百艘宝船同时升起铁锚，锚链与甲板的撞击声宛如巨神擂鼓，震得海生脚跟发麻。浪涛骤然汹涌，仿佛海底有蛟龙翻身。海生紧攥罗盘奔至码头边缘，只见“麒麟号”的锚链上缠满荧光海藻，每一节铁环脱离水面时，都带起一串噼啪炸裂的蓝紫色电光——那是夜光虫的魂魄在欢呼远航。
“哗啦！”
九面巨帆次第展开，帆布竟是半透明的鲛绡所制！朝阳穿透帆面，将麒麟纹映成赤金色的流火，而帆骨用暹罗神木打造，木纹间渗出琥珀色的树脂，滴落时在海面凝成一颗颗琉璃珠。更奇的是，当主帆完全升起的刹那，帆面忽而浮现出星图幻影：角宿一在南，北斗在北，银河如绶带横贯天穹，仿佛整片星空都被织进了这方鲛绡之中。
“抓紧缆绳！要借东风了！”周铁锚瘸腿的身影出现在船舷。老人独臂挥动铁钩，钩尖竟挑着一盏龟甲灯，灯油是用抹香鲸脂混合南海月华珠炼成，火光不是常见的橙红，而是一种幽邃的靛蓝。他猛吸一口气，朝着东方海平线长啸：“巽位——开——！”
话音未落，一道青碧色的风柱凭空出现！它裹着咸涩的水汽与零落的贝壳，如狂龙般直扑宝船队。海生被风掀得几乎跌倒，却死死扒住缆桩——他看见那风柱中隐约有半透明的人鱼在游弋，她们甩动虹彩鱼尾，将风力拧成一股股螺旋，精准地注入每面船帆！
千帆鼓胀，宝船队开始移动。船头劈开的海浪不是寻常的雪白泡沫，而是泛着珍珠母光泽的七彩晶沫。浪花溅到海生脸上，竟带着温热的触感，仿佛大海在流泪。更不可思议的是，当“麒麟号”驶过佛塔群时，塔顶铜铃无风自鸣，铃声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音波，追着船队掠过海面，所经之处，暗礁自动沉入海底，鱼群跃出水面组成箭簇形状——这是刺桐港的守护神在为他们开路！
“快看天上！”有人惊呼。
海生仰头，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狭缝，阳光如熔金瀑布倾泻而下，而在光瀑中央，竟浮现出一艘琉璃色的幽灵船！它的帆是极光织就，桅杆缠绕着星尘，甲板上立着无数半透明的身影——有戴斗笠的舵手，裹头巾的波斯商人，甚至还有捧着罗盘的少年，与海生隔空对望。周铁锚的声音幽幽传来：“那是‘蜃楼号’，载着所有葬身大海的船工魂灵。他们会在每次远航时现身，护送活人穿过生死之界……”
宝船队逐渐加速，刺桐港在身后缩成一道镶金边的剪影。海生趴在船舷，望着海面下闪烁的诡丽光斑——成群的发光水母如移动星群，巨型砗磲开合间吐出气泡宫殿，甚至有一头蓝鲸缓缓浮出水面，背脊上站着个戴青铜面具的牧鲸人，朝船队挥动珊瑚长鞭。当蓝鲸喷出水柱时，水雾中竟浮现出父亲陈三水的虚影！他穿着残破的舵工短衫，手指坚定地指向南方，嘴唇开合无声地说着：“向南……一直向南……”
“我会找到你的。”海生将罗盘贴在胸口，感受着指针与心跳同频震颤。此刻，朝阳已完全跃出海面，将宝船队的帆影拉长，投射在波涛之上，宛如一条金光璀璨的巨龙，正朝着世界的尽头蜿蜒游去。而海生的倒影映在这龙脊之上，小小的，却比任何一颗星辰都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