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刺桐港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被海水浸润的古老帛画。浪花轻吻着“麒麟号”的船身，发出细微的叮咚声，像是沉睡巨兽的呼吸。海生蜷缩在底舱的吊床上，怀中紧紧搂着那枚青铜罗盘。昨夜比武胜利的喜悦仍在胸腔里翻涌，可指尖触到罗盘冰凉的鎏金纹路时，他又想起父亲——陈三水，那个被飓风吞噬在遥远南洋的船工。罗盘的指针此刻正微微颤动，在“旧港”标记处凝成一道幽蓝的光晕，仿佛深海中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波涛凝视着他。
“哗啦——”
底舱外传来木桶滚动的声响，海生一个激灵坐起身。今日是他成为见习水手的第一天，按规矩，他得去货舱清点瓷器。那些薄如蝉翼的青花瓷，每一件都裹着棉纸，整齐地码在檀木箱中，宛如沉睡的月亮。海生踮着脚尖穿过狭窄的通道，鼻尖萦绕着桐油与檀香的混合气息。忽然，一阵奇异的嗡鸣声从船舱深处传来，像是有人用银勺轻敲琉璃盏，又像是海螺在风中低吟。
鬼使神差地，他循着声音拐进一道暗门。
这里的光线陡然昏暗，十二道横舱壁如同巨兽的肋骨，将空间切割成幽深的迷宫。潮湿的木壁上生着青苔，藤壶与贝壳密密麻麻地攀附在缝隙间，仿佛整艘船正在缓慢地长成珊瑚礁。海生的布鞋踩在渗水的木板上，每一步都激起细小的回音。突然，他的脚尖踢到某个坚硬物件——那是一截锈迹斑斑的铁链，末端拴着一只青铜铃铛，铃舌早已被咸涩的海风蚀成月牙形。
“叮——”
铃铛无风自动，暗处骤然亮起一团昏黄的光。海生屏住呼吸，看见瘸腿匠人周铁锚佝偻的背影。老人独臂擎着一盏龟甲灯，灯芯浸在鲸脂中，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舱壁上，扭曲如某种深海巨鳗。他正用铁钩剜起一坨桐油灰，手法娴熟地填塞船板缝隙。那些灰泥泛着诡异的蓝绿色，细看竟掺杂着碾碎的夜光贝粉末。
“周、周师傅？”海生怯生生开口。
老人动作未停，铁钩在木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迷路的小海鸥，不该闯进老鲨鱼的巢穴。”他的嗓音沙哑，仿佛喉管里塞着砂砾，“这水密舱藏着‘麒麟号’的魂儿，十二道横舱壁对应十二星次，少一道，船就得散架喂龙王。”
海生壮着胆子凑近，龟甲灯的光晕恰好映出周铁锚空荡的左袖——袖口处隐约可见暗红色的刺青，形似盘绕的龙纹。他忽然想起昨夜比武时，老人盯着自己锁骨胎记的眼神，像是透过他在看某个遥远的影子。“您认识我爹，对吗？”他脱口而出，“陈三水，飞鱼号的舵工！他的海图上有您说的‘允’字标记！”
铁钩“当啷”落地。
周铁锚缓缓转身，龟甲灯的光掠过他沟壑纵横的脸。这一刻，海生仿佛看见风暴在他眼底汇聚——不是海上的飓风，而是某种沉淀了三十年的、更为汹涌的暗潮。“陈三水……”老人咀嚼着这个名字，独臂突然抓住海生的衣襟，“你爹可曾教过你‘牵星过洋’的法子？”
海生摇头，却从怀中掏出那张泛黄的南洋海图。羊皮纸在灯光下舒展，朱砂标记的航线如血管般虬结，其中一条暗线正指向“旧港”，旁边潦草地画着一枚残缺虎符。周铁锚的瞳孔骤然收缩，铁钩“咔”地刺入海图边缘：“果然……青龙舸的虎符，建文皇帝的密令……你爹竟把这秘密带进了龙宫！”
“建文皇帝？”海生茫然重复。他曾在茶馆听过说书人讲“靖难之役”，但那些刀光剑影的故事，怎会与葬身南洋的父亲有关？
周铁锚却不再解释，独臂从怀中掏出一块乌木方板。那木板不过巴掌大，边缘刻着二十八宿星图，中央嵌着七枚象牙滑块，每一枚都镂空成不同形状的星斗。“这叫牵星板。”他将木板按在海生掌心，触感温润如玉石，“北极星的高度，暗礁的方位，全藏在星辰的影子里。你爹当年就是靠它，在飓风眼里找出生路。”
仿佛回应他的话，底舱忽然传来一阵悠长的震颤。海生踉跄扶住舱壁，听见龙骨深处响起低沉的嗡鸣，像是巨鲸在船底歌唱。周铁锚的龟甲灯随之明灭，火光中竟浮现出无数细小的光点——那是漂浮在空气中的夜光贝粉末，此刻正聚合成一幅旋转的星图！北斗七星悬在头顶，角宿一与南十字星交织成网，而海生手中的牵星板突然发烫，象牙滑块自动滑向某个刻度。
“看仔细了！”周铁锚低喝，“北极星不是孤零零挂在天上，它的光得穿过海面的雾气，就像透过琉璃盏看烛火——你得算出光线弯曲的弧度，才能找到真正的北方！”他独臂一挥，夜光星图随之变幻，星辰的轨迹化作一道道银线，缠绕在十二道横舱壁上。海生瞪大眼睛，看见每道舱壁的接缝处都隐隐泛出青光，仿佛整艘船是用星尘浇筑而成。
突然，牵星板上的象牙滑块“咔嗒”归位。海生福至心灵，脱口喊道：“昴宿！今夜昴宿会沉入正西海平线，船队该在戌时转向！”
周铁锚怔住，龟甲灯“咣当”坠地。夜光星图霎时消散，只剩老人颤抖的独臂按在海生肩头：“三十年前，你爹在青龙舸上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句。”他的目光掠过少年锁骨下的赤红胎记，仿佛透过时光望见了故人，“从今日起，我教你真正的航海术——但你要发誓，绝不再追问建文帝和虎符的事。”
海生重重点头，掌心紧紧攥住牵星板。这一刻，他忽然听见龙骨深处传来父亲的叹息，混着海浪与星光的私语，在幽暗的水密舱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