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塔自海平线拔地而起,如上古巨神倾倒的墨砚,将天穹一寸寸染成玄铁之色。浪尖凝着诡异的青蓝荧光,仿佛海底蛰伏的万顷琉璃盏正被无形之手接连点亮。郑和船队的千面帆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麒麟纹、莲花纹、宝相花纹在暗云下流转如活物,恍若诸天神佛遗落人间的鳞甲。
十四岁的陈海生攀住“麒麟号”主桅瞭望台,青铜罗盘在掌心灼如炭火。鎏金盘面上,二十八宿星图正随云涡缓缓旋转——角宿一的翡翠辉芒穿透云隙,恰与罗盘暗格里滑出的半枚虎符产生共鸣。他忽觉锁骨下的赤红胎记隐隐发烫,那是父亲陈三水用南洋朱砂绘就的护身符,此刻竟渗出细碎星尘,在衣襟上蜿蜒成一道微型银河。
“飓风眼要开了!”瘸腿匠人周铁锚的嘶吼混着螺号声刺破苍穹。老人独臂擎着龟甲灯跃上艉楼,灯油是用抹香鲸脂混合建文朝宫廷秘制的月华珠粉炼成,靛蓝火舌舔舐之处,云层如帛裂开缝隙——海生倒吸冷气:那根本不是寻常积雨云,而是无数半透明人鱼交织成的风暴漩涡!她们虹彩鱼尾搅动风柱,长发如海藻缠结雷光,口中吟唱着摄魂的鲸歌。
“是蜃妖!”亲兵统领王镇恶刀锋般的目光扫过去,“三十年前旧港飓风夜,便是这群妖物吞了青龙舸!”他腰间血珀中的南洋黑珍珠骤然迸射幽光,内里封印的海妖泣泪竟化作实体,在甲板凝成冰晶小径,直指云涡中心某点。整片海域突然沸腾——浪峰炸裂成漫天珍珠母色的晶沫,每颗晶沫里都映出一艘琉璃战舰的倒影,正是传说中载着沉船亡魂的“蜃楼号”!甲板上那些半透明的舵手、商贾齐齐转头,与活人对视的刹那,所有宝船帆索无风自动,奏出编钟般的清越鸣响。
“升八面风帆!各舰列青龙阵!”郑和的喝令如定海神针。但见“凤凰帆”主桅顶端,三十六面绣金硬帆次第展开,帆骨用暹罗神木打造,木纹间渗出的琥珀树脂滴落海面,竟凝成一条金光大道。更奇的是帆面材质——非布非绸,而是用南海鲛人泪染就的冰蚕丝,朝阳穿透时,整面巨帆化作流动的星图,角宿在南,北斗在北,银河如绶带横贯苍穹!
海生只觉罗盘指针疯转,他福至心灵,将罗盘按向周铁锚的牵星板。象牙滑块“咔嗒”归位,二十八宿星辉自云涡倾泻而下,在船队前方织成七重虹桥。第一重桥赤如朱雀浴火,第二重桥青若苍龙摆尾,待到第七重时,整片虹桥已化作琉璃质地,桥身浮凸着永乐帝亲题的《御制航海赋》。
“跟着虹桥走!”郑和立于楼船之巅,犀角杯承接的天光忽而扭曲,杯中倒影里,海生与三十年前某位亲王侍从的身影悄然重叠。船队劈波斩浪冲入虹桥,霎时天地倒转——鲸群在头顶星海游弋,发光水母如宫灯飘浮,船底犁开的不是浪花而是流淌的星砂。海生看见父亲陈三水的虚影立在“蜃楼号”船头,残破衣袂翻飞如帆,手指坚定地刺破幻境:“向南!穿过飓风眼!”
风暴在此刻达到巅峰。五十尺高的墨色浪墙中,无数青铜面具牧鲸人驾着蓝鲸现身,珊瑚长鞭甩动时,海床裂开深渊巨口。海生咬牙转动罗盘,虎符与牵星板嵌合处迸射金芒,竟在虚空撕开一道星门!“小子,抓紧!”周铁锚铁钩勾住海生腰带,老匠人空荡的左袖突然鼓胀——内里窜出十二条青铜锁链,链节刻满《瀛涯胜览》密文,如活蛇缠住十二艘宝船龙骨。船队借势腾空,在牧鲸人的怒啸中撞入星门!
刹那静寂。
飓风眼中心竟是座倒悬的珊瑚古城。街巷间游弋着发光蝠鲼,商铺悬挂的琉璃风铃奏着《广陵散》,最骇人的是城中央祭坛——九条陨铁锁链捆着一艘伤痕累累的青龙舸,船身布满藤壶与剑痕,桅杆却仍倔强地扬着半面“允”字旗!
“建文皇帝的御船……”周铁锚独目含泪,“三十年前,我亲手斩断它的缆绳!”他颤抖着剥开左臂刺青,皮下竟嵌着半枚玉珏,与青龙舸船首像缺口严丝合缝。海生怀中虎符突然飞向玉珏,二者拼合刹那,船骸迸发七彩霞光,甲板浮出百卷鎏金书简——正是《永乐大典》失传的星象篇!
“原来虎符是星槎钥匙!”海生恍然大悟。罗盘指针在此刻定格,飓风眼开始坍缩,珊瑚城如流沙消散。郑和舰队借星槎之力冲出云涡时,所有船帆缀满夜光贝,贝内封印的亡魂向活人挥手作别。海生回望飓风眼,见建文帝的虚影立在星槎甲板,将某物抛入海中——那是一只青花梅瓶,瓶身“洪武三十五年”底款在浪尖一闪而逝。
雨过天晴,爪哇海重现碧波万顷。海生摩挲着重归平静的罗盘,忽然察觉暗格多出一片珊瑚残片,其上朱砂小楷依稀可辨:“向南至星砂尽处,有汝父埋骨之屿。”他望向南天,那里有颗星辰正迸发翡翠色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