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初起时,海天之间尚存一线青白。七十二佛塔的鎏金塔尖刺破铅灰云层,像是诸神遗落的金针,将混沌苍穹缝缀成破碎的绸缎。海生攥着主桅缆绳仰头望去,见"麒麟号"三十六面绣金帆旗猎猎翻卷,旗角迸溅的赤金碎芒如天神抖落的鳞甲,却在转瞬间被墨色云涡吞噬殆尽。
"收帆!收帆!"郑和的喝令撞碎在风墙里。九桅宝船剧烈震颤,龙骨深处传来远古巨兽苏醒般的呻吟。海生踉跄扑向帆索,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麻绳,一道青紫电光便劈裂苍穹。他看见那些半透明的鲛绡帆面在雷暴中显出血脉般的纹路——那是用南海人鱼泪染就的星轨图,此刻正被狂风撕扯成飘零的蝶翼。
浪来了。
第一道浪峰高逾十丈,裹挟着珊瑚碎屑与发光水母的尸体,宛如水晶雕琢的巨掌。当飓风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时,宝船如同一片孤叶,在怒涛中剧烈摇摆。巨浪一波接一波地扑向船身,每一次冲击都让这艘曾经坚不可摧的巨轮发出痛苦的呻吟。桅杆在狂风中发出令人胆寒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无情地折断。宝船被托向云端时,海生瞥见浪影中游弋着无数半透明人鱼,她们虹彩鱼尾搅动风柱,长发缠结着雷霆,口中鲸歌化作实体音刃,“咔嚓!”一声巨响划破风雨,第三根桅杆终于不堪重负,在风暴的肆虐下断裂开来。断裂的桅杆带着帆布和绳索重重地砸在甲板上,激起一片水花。船员们纷纷躲避,但仍有几人被砸伤,发出痛苦的呻吟。"清远号"的桅杆竟被拦腰斩断!那艘三桅战船在琉璃色浪尖挣扎片刻,便如揉皱的纸船般沉入深渊。
"王振——!"海生的嘶吼刚出口便被咸涩填满。他眼睁睁看着清远号舵工坠入怒海,对方脖颈间青铜虎符的冷光,在墨色波涛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银弧。父亲临终前的低语突然在耳畔炸响:"真正的风暴不在海上,在人心褶皱里......"
第二道浪接踵而至。这次是靛蓝色的,内里浮沉着整座珊瑚城的残骸。宝船甲板在撞击中倾斜四十五度,腌菜坛顺着水流滚向船舷,坛身"洪武三十五年"的朱砂底款在雷光中明灭如血。海生十指深深抠进柚木甲板的缝隙,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尚未滴落,就被狂风吹成细碎的红雾。
"东南方!漩涡!"周铁锚的吼声混着铁钩刮擦龙骨声传来。海生转头望去,瞳孔骤然收缩——七重浪墙组成的巨型水迷宫正在成型,漩涡中心浮着艘琉璃战舰。它的帆是极光织就,甲板上立满半透明的幽灵水手,最前方的少年身影捧着青铜罗盘,与海生手中的遗物共鸣震颤。
罗盘指针疯了。
鎏金盘面二十八宿星图逆旋如风暴,暗格"咔嗒"弹出半卷鲛皮纸。父亲的字迹被咸水浸透又风干,蜷曲如浪尖残沫:「飓风眼开时,向死而生」。海生突然读懂罗盘边缘的阴刻纹——那不是装饰,是三十年前某位星象师用陨铁凿出的逃生星路。
"左满舵!借雷暴之力冲进漩涡!"海生嘶吼着扑向舵轮。掌心皮肉黏在冰铜舵柄上,扯下时带起一串血珠,在风中凝成赤色珍珠。船首劈开浪墙的刹那,他看见幽灵船上的少年对自己颔首微笑,手中罗盘指向漩涡深处某点蓝光。
宝船冲入风眼的瞬间,世界陡然寂静。
百万顷海水在此刻化作液态星空。发光水母群如移动的星团,在船底绘出完整的紫微垣图谱;巨型砗磲开合间喷涌气泡宫殿,人鱼女王头戴珊瑚冠冕端坐其中;蓝鲸群浮出水面喷出水雾,每颗水珠都映着父亲陈三水测量星象的剪影。最惊人的是头顶——云涡裂成环状星门,北斗七星化作七条金龙,衔尾游弋成指引生路的金环。
"抓紧牵星板!"周铁锚将乌木星匣拍进海生怀里。象牙滑块自动归位时,整艘宝船的横舱壁泛起青光,十二道星次标记逐一亮起。海生福至心灵,用染血的手指在星匣表面勾画父亲教过的"三指测天法"。当他的血迹与三十年前某道朱砂标记重合时,船底突然传来清越龙吟。
十二艘宝船的龙骨同时绽放光纹,郑和旗舰"清和号"的船首像竟睁开琥珀龙目。海生看见三宝太监立于楼船之巅,手中犀角杯承接的已非天光,而是整条银河的星砂。
当杯沿倾斜的刹那,星砂泼洒成桥,船队顺着这道星光虹桥滑出漩涡,身后传来琉璃战舰解体的脆响。
风暴止息时,麒麟号甲板铺满夜光珊瑚枝。海生跪在残破的帆索间,发现那截救过性命的缆绳上缠着缕银白发丝——属于幽灵船上的捧罗盘少年。西方海平线处,幸存的"安济号"正在升起求救焰火,桅杆顶端栖着引路的信天翁,羽翼沾染星砂,每片绒羽都闪烁着虎符的青铜冷光。
王振便是在此刻漂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