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生抹了抹嘴巴上的油,剔了剔牙,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问道,“小娃儿,吃饱没得?”
“差不多了。”
“啥叫差不多,意思还没吃饱嗦?”
“一天都没吃东西,确实有点饿坏了。”李川不好意思地说。
“吃饭七分饱嘛,吃太饱也不太好的。”张鸿生又开始点烟,“小娃儿,你哪里过来的?”
“我……我就是重庆的。”李川说。
“你是重庆的?那居住证呢?家住哪个街道那个门牌号?”张鸿生接连发问道。
“居住证?”
“你连居住证都不晓得,你还说你是重庆的?莫骗你鸿生哥,我一看都晓得你是外地来的。”张鸿生说道。
“我……”李川有些慌了,他害怕自己越说越错,甚至暴露身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鸿生却转了下眼珠子,换了个话题,“弟娃,现在你再重庆就是孤身一个人,啥子亲人都没得,是吧?”
“嗯。”
“那你总得在重庆活下去撒,要活下去就得找工作,对不对?”
“对。”
“所以,鸿生哥我这就有个很好的办法。”张鸿生表现出一副极为诚恳的姿态,“我们消防队旁边有个义勇消防队,义勇消防队原来都是自发组织,义务免费的,但今年归口到消防总队后,每人每个月按照实际参加灭火的次数能赚50到100块钱左右,而且还管吃管住,自己生活还是没问题的。你说你也是消防员撒?可以跟着先干活,表现好了说不定还能进消防队,而且顺便还可以找你的那个老乡,李,李啥子章?”
“李顺章。”
“对,啥子顺章,这样是不是一举两得,非常不错的办法?”
“那也可以。”李川想了想好像也没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你看你这人是我救的,工作是我帮你找的,咱两一回生二回熟,但是再熟这介绍费也还是不能少撒,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折,一口价50元,啷个样?”
张鸿生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在李川手中的匣子上转,这家伙一路都紧紧地抱着这匣子,是谁看了都觉得这里面应该装了些值钱的家当。
“我没钱……”李川哭丧着一张脸,他确实是一分钱都没有,就算有,那也是21世纪的人民币,在这个时代根本用不了。
“真的没得?那这里头是啥子?”张鸿生有意无意地去碰那个木匣子。
“这个不能给你,是别人的。”李川说。
“是啥子好东西,打开给我看一看嘛。”
“打不开,锁了的。”李川指了指发绿的铜锁,“我没钥匙。”
“砸了撒!这种锁好简单嘛,一锤子下去就开了。”
“不行,这是别人的东西。”
“别人的东西你抱着干啥子?嗨哟,你不会是个小偷?”
“不是,我准备把这东西还给别人。”
“那你不打开,万一里头是啥子不好的东西,啷个办?”张鸿生开始继续豁(哄骗)他。
“真的不能打开,人家交给我的时候就一直没打开过。”李川急忙把匣子往身后挪了挪。
“你还多有意思的,匣子也不让打开,身上也没钱,那意思就是我白给你介绍工作了哟?”张鸿生没好气道,“不要忘了,你还吃了我两碗面。”
“我可以打工赚钱。”李川说。
“打工?就是下苦力的意思撒?我看你瘦得像个小鸡崽一样,是能到码头上扛货,还是能拉黄包车?算了嘛,算我做好人好事了,这样,你当义勇消防员,第一个月赚了钱再还我嘛,不多不少,就收60元。”
“你刚才不是说50元吗?”
“兄弟!你这是借钱!不要利息的迈?!”张鸿生又敲了敲李川的脑袋,“我这利息算很少的了,你去典当行看看,利滚利,亏得你妈老汉都认不出你来。”
面对油嘴滑舌的张鸿生,李川实在觉得招架不住,只是眼下他无亲无故,也没有什么朋友,确实需要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
“还有哦,以后你别叫自己李川了,你叫李添明。”张鸿生说。
“为什么?”
“为啥子?你现在身份都没有,居住证也没得,啷个安排你去义勇消防队嘛,你龟儿子现在就是个没有证件的黑户,被卫戍司令部的人查到了,要赶出重庆城的。”
张鸿生从怀里掏出了四五张皱皱巴巴的居住证,在桌子上一字摆开,他从里头选了相对干净的一张,只见上面写的名字正是李添明三个字,“喏,你暂时就用勒个身份,记住,你以后都是叫李添明,不叫李川,这点嘿(很)重要。”
“那这个李添明……”
“不用管他,他早洗白(死)了!”张鸿生轻描淡写地说道。
“死了?!”
“嗯,上个月刚被炸死的。”张鸿生又点了一根烟,幽幽地说道,“不要大惊小怪的,嘿正常,城里每个月都要炸死几十号人,有个全尸都算好的了,有些人炸成一堆烂肉,捡都捡不起来,恼火的很!不过人死了嘛,身份就没了,你是不晓得,这日本鬼子天天在天上炸,城外的人又发了疯的都想进城来,正常手续想要办个证困难得很,鸿生哥我是天生的菩萨心肠,专门留了这些给你们用的。”
“你说日本人天天在轰炸,那些人为什么还想进城来?” 李川不明白。
“你傻呀?这日本鬼子轰炸又不分城里城外,燃烧弹一掉下来,到处都烧个精光。你在城里好歹还有专门的防空洞可以躲一躲,再说了,现在这世道多难呐,你在城里也容易找工作些,有手有脚,干点苦力也饿不死,多多炸弹总比被活活饿死强。”张鸿生抽完了一根烟,本想继续抽,但发现这盒烟只剩两根了,一时间又有些舍不得,就骂骂咧咧道,“麻卖皮,都剩两根了,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烟都抽不起了。弟娃,抽不抽烟?”
“我不抽烟。”李川说。
“不抽烟好,抽烟费钱又费身体。”张鸿生收了其他的居住证,光留下李添明的那张,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样吧,我张鸿生这个人就喜欢交朋友,你跟我楞个有缘分,我勒张居住证就只收你50块,这个绝对是良心价,全重庆你都找不到比我更便宜的了。”
“鸿生哥的意思,这个居住证也要花钱买?”李川已经意识到了张鸿生绕了这一大圈的真正意思。
“不然呢!”张鸿生哼哼唧唧道,“你晓不晓得这种居住证在外面随随便便都要卖100块,说白了,有钱你都买不到,也只有我们这种经常跟死人打交道的有那么几张。”
“但是我没钱……”李川为难道。
“不要紧。”张鸿生笑嘻嘻地说道,“我再给你破个例,你可以在我这里继续赊账,按照惯例,就再加一个月60元,你连续交两个月就行了,不贵撒?”
“那好吧……”
“弟娃,你不要垂头丧气撒?我跟你讲,没得居住证,你在陪都真的是寸步难行,平时柴米油盐都买不了,日本鬼子的飞机来轰炸了,你连防空洞都进不去!勒是防空司令部明文规定的,没得居住证就不准进防空洞,要么赶快离开重庆城,要么在大街上等死!所以楞个东西才楞么金贵!”
张鸿生骂骂咧咧道,“你不晓得这日本鬼子丢炸弹有好准,每个月都要炸死一批人,全都是不长眼的,飞机都来了,还在码头上卸货,要钱不要命,炸得脑瓜子滚到长江里头,找了几天都没找到。”
张鸿生讲的唾沫横飞,神形兼备,李川听得胆战心惊,脊背发凉。
眼下这个世界,他的了解程度和生存能力都远远不够,除了认识张鸿生,他谁也不认识,谁也帮不了他,虽然这个张鸿生看起来很不靠谱,而且还贪财狡猾的要命,但是至少还是有办法让自己在重庆安顿下来,这张居住证对自己接下来的生活也确实是非常重要。
“可以,成交吧。”李川说。
“这就对了嘛!”张鸿生收了其他的居住证,又一次交代李川要把居住证收拢好,别丢了。
晚上,张鸿生安排李川在消防队的车库里偷偷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就带着李川到义勇消防队办理相关手续,张鸿生这人虽然油腔滑调,吊儿郎当的样子很让人生厌,但是办事却相当麻利,这些外人看起来很难搞定的事,他半天时间就全部弄好了。
末了,他将一大捆衣服被褥丢给了李川,说道,“拿着,好好上班,记得每个月底领了工钱给我送过来,还有,出火警了,给我机灵点,莫要瓜兮兮地冲在最前面,多看看脑壳上方,十个有八个都是被东西砸死的,晓得不?”
“知道了。”李川老老实实地说 。
“还有,从今天起,你都是我的小弟,哪个敢欺负你娃,就是欺负我张鸿生,你过来告诉老子,老子替你去弄他!”张鸿生痞里痞气地说道,“当然了,你也不要给我主动找麻烦,不然老子一样要弄你!”
张鸿生叼着根烟,准备又要去打牌了。
李川突然又叫住了他,“鸿生哥。”
张鸿生回头,“还有啥子事?”
李川问,“我想问下,黄桷垭消防队怎么走,你有空能不能帮我指个路,我还是想去找下吴方集。”
“你是不是又想问那个李啥子章的事?”
“对。”
“你找他到底想干啥子嘛?紧到问(一直催问)。”
“没什么,这里的人我一个都认不到,我只知道他和吴方集,有些事我想问问他。”李川也不敢多说,怕万一暴露了身份,实在是很难解释,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身份在民国时期会被当成什么情况来对待。
张鸿生想了想,说道,“算了,哪天我带你过去吧,不过黄桷垭有点远哦,最近天气有点好,你晓得天气一好,日本鬼子的飞机就要飞过来轰炸,我们挑个落雨的时候去嘛,下雨天他们都不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