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里的浓烟瞬间如洪水般倾斜而来,一群人被呛了一脸,一个个有苦难言,只得仓皇往下逃遁,躲到了三楼的楼梯口。
窗外,王海云扯着嗓子大喊道,“给我打,加压加压,用力打!”
这攻势凶猛,水流驱赶着火势和烟雾开始往更里的方向蔓延,整个楼梯间内瞬间充盈了大量浓烟,大楼里的消防员骂声连连,急忙又跑下了一层楼。
“狗日的王海云,只晓得挣表现,他楞个打,火和烟全部往里赶,只会越来越往中间烧,我看他到时候啷个打得熄!”张鸿生呸了两声,吐掉嘴巴里的烟灰,又说道,“现在上不去了,只有等,等他表现完了,我们再上。”
“王队长哪里会打火嘛?一天天只晓得拍领导马屁,根本就没用心在工作上。”张大顺不服气道,“就是吼得凶,骂人凶,喝酒凶,其他我看都不啷个样。”
“现在这个火灾怎么办?怕是打不熄了。”郑江峰忧心忡忡。
“管他个锤子!”林子成冷着一张脸,罕见地爆了粗口。
“鸿生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撤出去?”
“不出去等着被熏死吗?麻卖皮,完全不把我们四班当人看。”张大顺破口大骂。
“幺儿,你觉得该啷个办?”张鸿生突然问李川。
李川其实也才当了一年消防员,灭火作战的经验非常有限,不过他毕竟在培训和下队时学习了不少类似的案例,理论基础还是有的,他试着分析道,“这种火灾适合内外夹击,要里面和外面一起出水,从两头夹击火势,才能最有效地灭火,只打一边,容易赶火,把其他地方引燃了。”
“你可以嘛!”张鸿生笑了,“不过可惜王队长不懂得配合,我们只能等他表现完了再说。”
“那要等好久?”郑江峰问。
“很快!”张鸿生冷笑了一声。
摇梯上,王海云斗志满满,镇定自若地指挥着灭火战斗,只是很快一车水就打完了,水枪里没水了。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没有安排人员负责供水,又赶紧叫人去连接消火栓供水,但是消火栓里的水流速度有限,要加到一定水量还需要一阵子,直接连接水带出水,这么高的位置,水压不够,又打不上来。
原本眼看要压制住的火势又慢慢地烧了起来,火苗越来越旺,而且已经蔓延到了其他地方,大有扩散的趋势。
王海云急了,“你们这群饭桶,打了楞个久的火不晓得,要给消防车做好供水?”
驾驶员冯达委屈道,“你又没安排!”
王海云又骂道,“我没安排你作为驾驶员自己都不晓得安排?这种事还需要我说迈?!饭桶!”
紧接着他又朝楼里面喊到,“张鸿生!张鸿生!你们在干啥子?半天没得动静,都跑哪里去了?你不听指挥,不敢冲不敢上,老子一哈要如实跟李副总报告!”
张鸿生冷笑道,“你表现楞个英勇,这么小的火还需要我们迈?你自己打了就是了。”
王海云故意大声说道,“我们外面控制的很好了,现在就是里头灭不了,要是蔓延开了,责任就在你们身上!你们一个都跑不脱!”
“我看王队长火急火燎的,我以为你好大的本事,分分钟就要把火灭了,现在个人拿不下,又说是我们的责任,这移花接木的水平还是很高的嘛!”张鸿生躲在角落里冷嘲热讽道。
“你不要嘴巴绞(犟),你信不信我一会就跟唐局长汇报!唐局长就在对面,我看他听我的还是听你的!”王海云气急败坏,一会又开始吼下面的人,“啷个水还没供上,在干啥子,快点快点!”
“我感觉王队已经慌了。”李川说。
“不管他,他慌不慌都是勒个德行,你不能指望他。”张鸿生嘴巴上这么说,心里也很清楚,这场火灾,外攻是灭不了火的,内攻是唯一的胜算!哪怕再危险,想要彻底扑灭火灾,自己必须组织内攻!
所以他不能指望王海云来灭火,只要这人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外面的攻势因为供水原因,暂时停了下来,这对内攻的人来说倒是个好事,因为烟没有那么大了。
张鸿生自己又摸着上楼了,他冲到了四楼的楼梯口,重新拿起水枪,然后又爬上了五楼,五楼已经是一片浓烟烈火,整个就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样。
张鸿生趴在地上,尽量躲避漂浮的浓烟,但是对常人来说,这样子还是很难受。
稍微一呼吸,鼻腔和肺部都是那种呛人的烟灰和焦油味,仿佛要黏住肺部的每一个气泡。
这种环境他最多只能坚持一两分钟,而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灭火,而是想办法排烟。
排烟有物理排烟、机械排烟和自然排烟,民国时代还没有排烟机这种东西,能用的排烟办法只有自然排烟,打开排烟口进行散烟!
张鸿生朝楼下大喊一声,“出水!”
水流顺着水带从一楼迅速蔓延上来,干瘪的水带很快就充盈鼓胀起来,像一条遒劲的蟒蛇,张鸿生的手里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后座力,那是水压带来的,他突然把水枪指向了天花板!
水柱像一条银龙喷向了楼顶,这楼顶本来就被炸掉了一个小缺口,加上长时间火焰燃烧和炙烤,已经变得相当脆弱,张鸿生用水枪猛打房顶,直接冲断了几条木梁,瓦片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像下了冰雹一样。
张鸿生急忙又缩回到楼梯口,他等瓦片落得差不多了,又冲过去反复扫射屋顶,如此几次,终于是把楼顶扫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这缺口就像人工开出的一个大天窗,烟瞬间从缺口处涌了上去,化作一条翻滚的黑龙直冲天际!
打开了天窗,烟有了排出的渠道,五楼的浓烟瞬间少了很多,只是因为缺口的打开,大量新鲜空气涌入,火变得越来越大了!
从外面看,血红色的火焰夹杂着黑烟升腾而上,仿佛整栋大楼都烧了起来一样。
“张鸿生,你在干啥子?!”王海云急了,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况,这烧下去,政府大楼指定是保不住了,如果政府大楼保不住了,自己的位置只怕也是……
“快加压!出水!出水!”王海云彻底慌了,他很清楚那些领导都在不远处看着呢,现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唐局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张鸿生却丝毫不慌,他知道烟散了才能更好地内攻,现在才是他发起进攻的时候。
张鸿生招呼楼下的队员都上来,三班、四班分别出了两只水枪,张鸿生和李川负责一支,林子成带队负责一支,张鸿生和李川冲在了最前面,水枪直接喷射燃烧点,一扫一片,很快就熄灭了几个房间的火势。
另一边,林子成也飞快地扫射几个主要的火点,从外面看,火势是瞬间被压制了下去,火光明显暗淡了许多,不远处的防空洞里传来了清晰的掌声和叫好声。
张鸿生和李川不断地突进,李川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参与灭火作战。在较场口消防站里,孟特和向阳总把他们当做新兵,害怕他们火场经验不足,出安全事故,像保护小鸡一样保护着他们,一年到头几乎很少能遇到大场面,能看到明火的机会都很少。
到了这个时代,几乎每隔几天都有一场大火需要扑灭,有时候是火烧连营一般的火海,有时候是位置显要的重要场所,有时候里面的被困人员多达几十上百人,每一名消防员,无论是新队员还是老队员,一旦穿起了这身衣服,就是一名战斗员,就必须冲在第一线。
慢慢地,李川也没有那么怕烈火和浓烟,即便身上没有厚重的护甲,没有安全感十足的头盔,但是他的恐惧感在不断消退,心里的勇气在与日俱增!
甚至,他对消防员这个角色也开始有了认同感,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灭了多少场火灾,救过了多少人,但他很清楚,自己心态的变化。
这一切都是张鸿生教给他的,他会一遍一遍地带着自己冲进火场,不厌其烦地告诉他该怎么打火,怎么逃生,怎么救人,怎么让自己在困境里活下去。
张鸿生让李川成长为了一名真正的消防员。
有时候,李川真的觉得自己很难去界定张鸿生这个人,他无法用好人还是坏人来定义他,也无法用重情重义还是唯利是图来评价他,对于在张鸿生这个人,他觉得自己很多时候看不透他,这个人像是刻意用肮脏的肉体去包裹一个闪闪发光的灵魂。
现场的余火还是不少,但在张鸿生的指挥下,消防队已然掌握了这场战斗的主动权。
张鸿生又叫王海云按照他们的节奏和方位进行出水,实施内外夹击的战术,王海云起初不愿意配合,觉得自己风头完全被张鸿生抢了,这可不是他的初衷,但张鸿生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不按我的方式也可以,一会烧大了,我可不管,我就是个普通消防员,大不了领导把我开除了,你可是队长,你损失可比我大多了!”
张鸿生的话总是能直击要害,王海云无奈,只有听张鸿生的话,按照他的指挥来灭火,四支水枪一同出水,一内一外,互相夹击火势,剩余的火势很快就被扑灭了,政府大楼算是保住了。
马路对面再次爆发出响亮的掌声,算是给冒死作战的消防员一次鼓励和赞赏。
6月15日的轰炸是继6月5日大隧道惨案后,全市损失最惨重的一次。
据初步统计,这一天,被炸死了53人、炸伤41人,美国大使馆、英商己利洋行仓库货栈、望龙门美国捐款修建的40栋平民村,城中的五芳斋、暇娱楼、利泰餐馆均被炸毁,上海社、俄国餐厅、大三元餐馆被震坏,商务印书馆、四川旅行社均被震毁。
义勇消防队的赵丙生、胡术云也在一次救火中壮烈牺牲。
李川郑重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将名单藏在了自己床底下,与那个匣子放在了一处。
他希望不管自己将来能不能找到李顺章,这个名单都可以流传下去,让后人知道在这个时代,有这么一批英勇无畏的人,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冲在了灭火救援的第一线,为了守护这座家园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