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尽管千疮百孔,但就像夹缝里的草,荒野上的树,只要一有机会,她就在拼命地修复、生长、壮大,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1、
在第一重伤医院里,张鸿生和李川的脚被细心地上好了烧伤药,并用纱布细细地包裹好了。
两个并排地躺在病床上已经四五天了。
一开始,王海云并不想安排人来照顾张鸿生的,但是架不住林子成的一再劝说,最后还是安排一名队员过来给他们送饭菜、换洗衣物,林子成也抽空过来看了两回,期间还有张大顺鬼鬼祟祟跑过来一次,然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人来看望他们了。
从这点就看得出来,张鸿生在队里的人缘非常糟糕,大家都不是很喜欢这个人。
狡猾、贪财、得势不饶人、吃不得亏、报复心强,这是李川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关于张鸿生的评价,虽然很多字眼有些过了,但李川觉得还是有张鸿生自己的一些原因在,所以人缘差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次,张鸿生为了救人被烧烂了脚底板,一大半的消防员都在幸灾乐祸,根据林子成的说法,外面现在对这件事各种传言都有。
大家都认为,张鸿生是因为秦先和答应给他2000块钱,才拼命去救他女儿的。当时秦老板家里被烧了,一时间给不起2000块,希望张鸿生能打个折,张鸿生却说你的钱给老子打折,我救人也给你打个折嘛,所以张鸿生就只救了他女儿,而不愿意救他老婆,眼睁睁看着他老婆被烧死的。
这些传言说得一板一眼,甚至连两个人怎么谈判价格,最后张鸿生怎么卑鄙至极地落实下石,眼睁睁地看着秦老板的老婆被烧死都描绘的绘声绘色,极具细节,再结合张鸿生平日里的所作所为,由不得人不信。
为了这事,林子成还专门跑过来一趟问张鸿生。
毕竟,林子成作为张鸿生的队长兼班长,有义务来核实情况,再者,他从本心上来讲也不是很相信,觉得张鸿生虽然爱贪小便宜,但也不至于这么贪得无厌。
林子成非常诚恳地抱着核实的态度,希望张鸿生能好好解释一遍,自己回去好给大家以正视听。但没想到张鸿生开口就是一顿臭骂,“批嘴巴长他们脸上,又不是长我脸上,爱啷个说就啷个说,我还管楞个多?”
林子成问他,“那你就没啥子解释的?我回去也帮你跟大家说说呀。”
张鸿生歪着头,“解释个屁,懒求解释,反正我没拿一分钱!”
“真的是没拿一分钱?还是只拿了一半?”
“我儿豁!我要拿了秦先和一分钱,我五雷轰顶,立马死给你林子成看!”
“那你写个情况说明,我带回去给王队长看。”
“写个锤子的情况说明,对了,是不是他一天天在队里造老子的谣?”
“倒也没有,只是王队非要你写个情况说明,说这样才算……”
“你给老子爬!还要老子写情况说明,老子不想跟你说话了!滚滚滚!他还真是鸡脚神带眼镜,假充自己是个正神!觉得自己多不得了!”
林子成被骂了一通,终究还是半信半疑,灰溜溜地走了。
但经过这件事,李川对张鸿生的印象开始有了一些改观。
他觉得这人除了油嘴滑舌喜欢开玩笑,喜欢打牌,喜欢占点便宜,外加作风纪律较差外,好像也有一些优点,至少没有外面传得那么不堪。
李川说,“其实你应该跟他们好好解释下的,林队长还有秦老板肯定都会替你说公道话的。”
张鸿生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娃娃很想当英雄迈?反正我不是很想,我觉得这样蛮好呀,我不管他们背后说我啥子,反正当着我的面,没哪个敢跟我批垮(乱说话),我听不到就不作数,但是哪个敢在老子面前说老子不是,看老子不把他脑袋瓜子拧下来!”
说完,他又幽幽地点了一根烟。
只是这烟刚点着就被巡房的护士给夺过去了。
“怎么又抽烟?!”
这护士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副娇小的身躯,却有着清亮的大嗓门,李川定眼一看,正是自己第一次来医院碰到的那个护士,周玉帛。
周玉帛麻利地把烟熄了,冷冷地说道,“消防员先生,病房里不准吸烟,请遵守规定。”
张鸿生看着周玉帛年纪小,长得又乖巧,也不生气,有心逗她耍,“前几天那个护士呢?好像叫啥子张小琴,啷个不来了?”
“你说张姐吗?她生病了,要我帮忙负责这个病房。”
“不会是被我们气跑了吧?”
“张先生心知肚明,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我们护士也不容易,希望多担待点。”
“我们都是正常诉求,也没说啥子的嘛,莫要把我们搞得像是日本鬼子一样对待嘛,对了,你这个小妹妹看起来有点眼熟嘛,好像在哪里见过?”
“张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你把你弟弟放我这,这么快就忘记了?”周玉帛没好气地白了张鸿生一眼。
之前当班的护士张小琴实在是受不了张鸿生一天天粗鲁的言语和蛮不讲理的做法,跑到院长那里哭诉了一道,打死不来了。
然后今天才换了周玉帛过来当班。
张鸿生的恶名可以说是在整个医院都传开了,周玉帛根本不想多看张鸿生一眼,自己拿出纱布、消炎药水,准备先给李川换药,毕竟李川看起来白净斯文,说话也温和,跟张鸿生完全就是两种人。
她的动作娴熟又轻柔,看向李川时眼神分明温柔了许多,“有点疼哦,弟娃你忍一忍哈。”
“我可能比你还大几岁,我快20了。”李川说。
“那看不出来,我以为你只有十六七的样子,你不是重庆人吧,听口音不太像。”周玉帛问。
“我爸山东的,我妈重庆的,从小在家他们都说普通话,所以我也不怎么讲重庆话,但是听得懂重庆话。”李川说。
“普通话?是哪个地方的话?”周玉帛停下来好奇地问道。
“普通话……就是北方的官话。”李川解释了下,民国时候,北方的官话基本跟普通话很像了,只是西南云贵川这边的官话还是类似四川话的口音。
“哦,你官话讲的这么好,肯定是上过学的吧?”周玉帛问他。
“我上过高中,不过差一点就考上大学。”
“哇,你都上过高中?那你也是高级知识分子了哦,没想到你们消防队还有这么高学历的人才。”
听到这话,李川脸瞬间都红了,自己在21世纪属于找工作都困难的高中学历,到了民国竟然也成了别人羡慕的高学历人才……
周玉帛一脸羡慕道,“我现在也在夜校学习,有些不懂的到时候我过来请教你,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就是……”李川担心,自己到时候根本就看不懂民国的教材和题目,毕竟时代相差太远了,也不知道他们学习的是什么内容。
只是周玉帛却很高兴,她伸出小拇指说道,“那我们就说定了哦?消防员哥哥,不许骗人哦!”
“没问题。”李川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真没想到,我跟张姐换了个班,还找到了一个老师,张姐不晓得有多羡慕我。”
周玉帛自言自语起来,她很快就帮李川换好了药,蹦跳着出了病房,直到周玉帛人都消失在视线之中,张鸿生才恍然大悟,直接锤了下铁床,大叫道,“喂!周护士,我还没换药呢!这就跑了?!嗨呀,把我当空气了迈,完全看不到了啊?”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周玉帛来给他们换药,周玉帛性格开朗,跟李川年龄相仿,两个人对文学都比较感兴趣,尤其是谈到历史名著、民国时期正流行的一些作家,比如郭沫若、鲁迅、矛盾、巴金、老舍、艾青的作品,李川都非常熟悉,基本都能熟练地背诵这些文学大家的一些经典文章片段,甚至有时候一时嘴快,还背了些这些名家尚未发表的作品。
谈论起对这些作家作品的见解,李川就更在行了,毕竟为了应试教育考试,做了这么多年的语文阅读理解,这些文章内外的历史背景、解读要点、作者目的他都是烂熟于心,甚至可以说很多作者没想到的题外之意,李川的老师们都想到了,并要求同学们背诵默写。
对于李川而言,这些不过是基础中的基础,高考语文必备的知识点罢了,在他们那个时代真的没什么好炫耀的。但对于周玉帛而言,这就是很了不起的能力,甚至让她暗暗佩服起来。
对于这个年代的人而言,读书其实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尤其是在战火纷飞的重庆,很多人每天都要在敌机轰炸的恐惧中度日,生存成了唯一的人生目标,能够什么事都不过问,安心读书的人当真是非富即贵,屈指可数。
周玉帛坐在病床边,一只手托着下巴,无不憧憬道,“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上大学,我听人说,大学里可漂亮了,门口的树都有这么粗这么高,图书馆里的书可多了,一排一排的书架都看不到边,而且什么类型的书都有,不仅有文学小说,有音乐美术,还有国外的杂志,估计我这辈子都看不完,胡先生、李先生会亲自给学生上课,周末的礼堂里会有钢琴和晚会,春天的时候他们还会举行各种比赛和舞会,光是想一想,我都觉得那种生活真好呀。”
李川很想说,她说得那些东西,在他那个时代,每一个学校里基本都有,而且还有更多更美好的东西,只是这个年代的人永远也感受不到。
他们中的一些人永远不知道和平是什么样子,学校是什么样子,商场、西餐厅、电影院、地铁、网络、电脑是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每天一日三餐都能吃饱是什么感受。
想到这,他突然间有些难过,虽然相隔时间不到百年,但彼此的中国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玉帛却很兴奋,她突然站了起来,“对了,我最近在学新疆舞,要不要我给你们跳一段,我准备在医院新年晚会上跳的。”
她也不管张鸿生和李川看不看,自己就在病房里开心地跳起了舞,没有音乐,没有化妆,也没有鲜艳的衣服,只有她一个人快乐的舞蹈。
周玉帛的新疆舞虽然跳得不那么标准,但却很能感染人,尤其是她脸上时刻都洋溢着动人的笑容,让看到的人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
张鸿生也非常捧场地大喊道,“亚克西!亚克西!”
周玉帛跳了一段,又神神秘秘地说道,“这是我原本给新年晚会准备的秘密节目,我只先跳给你们看,要先替我保密哦。”
张鸿生说,“现在跟新年还早着呢,你这练得也太早了吧。”
李川说,“人家就是自己喜欢跳。”
周玉帛点点头,高兴道,“对呀,我就是喜欢跳舞,我一跳起舞,整个人都是高兴的。再说了,我还可以给受伤的病人跳,他们看了也高兴,说不定伤口就没那么疼了,好得更快了,你们不喜欢我的舞蹈吗?”
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喜欢!”
“那我再给你们跳一个吧,我还会别的舞蹈。”
周玉帛紧接着又跳了一支轻快的舞蹈,整个人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在病房里飞来飞去,片刻后,她终于停了下来,抹了抹额头上微微沁出的汗水,说道,“行了,今天就到这吧,我还得去其他病房看一下,晚一点我再过来找你们,我要找李先生帮我好好补课呢。”
李川不好意思道,“别叫我先生,我受不起,喊我李川吧。”
一旁的张鸿生急忙咳嗽了一声。
李川心领神会,立马改口道,“哦,喊我添明吧。”
周玉帛捂着嘴巴咯咯笑了起来,“你别装了,我早知道你那个居住证是假的啦,那个李添明之前就送到我们医院,可惜烧伤的太严重了,没救过来。”
说到这,周玉帛又有点难过,“这医院里每天都有这样的病人,很多人死了,连过来收尸的家属都没有,他们真的太可怜了。”
“生死有命,你管不了他们的。”张鸿生说。
“那不行,我们是医护人员,能救一个是一个,这是我们的职责,就跟你们一样,消防员同志!”周玉帛转头又微笑地对着李川说道,“不过呢,我以后还是喊你李先生吧,毕竟你现在教我上课,那你就是我先生。”
这最后三个字李川虽然知道只是尊敬的称谓,可是听起来还是让他觉得有些浮想联翩。
周玉帛却毫不知情,自己又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地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