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翕身子刚探出马车,身侧便伸来一只胳膊,雨点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滴答声。为他撑伞的是此次负责护送的御林军统帅,荀清。
统帅与将军只差半级,统帅为从三品,将军乃正三品。光是护卫的安排便已经向南昌王表明了心思,常乐翕是来当眼睛的。
可常乐翕并非此等心思。
他是来交朋友的。
他下了马车,便有御林军准备卸了甲抬马车,还有几个将士双腿已经陷在泥地里,时不时抬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手上沾着泥混着雨水抹了一脸也全然没有察觉。
“让将士们一道先找个敌方避雨,等雨停了再抬,”常乐翕仰头看了看油纸伞外的天,“起码也要等雨小些,这般大雨莫要让将士们染了病。”
“殿下莫要担心,”荀清看了看已经钻到马车下查看车轮情况的御林军,“殿下还是先行一步到官驿歇下吧,天色已经暗了,再晚些路不好走。”
常乐翕又朝那边瞧了一眼轻轻点头,“若是抬不出来也莫要勉强了,让将士们也早些歇着,明日一早来抬也不晚。”
荀清轻声应下。
这不是他第一次护送皇子,除了皇子他也奉命护送过别的大臣,宦官,文官,武职京官,都有。但哪个不是借着皇上作势,个个把自己当个宝,所有人都得围着转。
路上遇上点麻烦就责怪耽误了皇上的事谁来担责。
哪有人考虑过他们累不累,他们会不会生病,好像他们天生就不会累不会生病,也不应该。
常乐翕不同,荀清站在侧后方为常乐翕撑着伞,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长发垂在腰间,白色的衣摆被泥水染成了黄色,可他全然不在意。
他想起当年护送常营前去围猎时,路不好有些颠簸,当年才十五岁的常营便将他一顿臭骂。
下车时没有站稳摔了一跤,衣袍沾了点一拍就掉的尘土也要怪他们停得不是地方。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果真很大。
常乐翕到了官驿,御林军在值守,他早早用了晚饭,洗了热水澡换了身衣物歇下了。连日的颠簸和潮湿的空气让人觉得头疼,连带着心情也跟着不好,就像这江南的雨季,阴沉沉的。
母亲死的那天也是这么个天气。
夜里他做起了噩梦,惊醒时寝衣已经被汗浸透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做噩梦了,那种被囚禁在黑黢黢的小房子里怎么也出不来的恐慌感再次涌了上来。
他很想沈良驰,上一次生病时做了噩梦,醒来时沈良驰就在塌前坐着。
但这次没有。
许是因为汗发了太多,他觉得有些口渴,借着门外的一点亮光他摸到了桌边点亮了桌上的烛。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空荡荡的房间里似乎只剩下他的影子,窗外风伴着雨声,发出让人汗毛倒竖的声响。
他没了睡意,干脆研墨打算写封信。
第二日荀清敲响常乐翕房门时便看到了满地的纸团,但出于身份他没有问。
常乐翕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轻笑一声道:“想写封信,思来想去不知道写什么。”
荀清进了房将饭菜放下,“江南早晨喜食素面,我让厨房准备了几个小菜。”
常乐翕点点头将信封给了荀清,“找个信使,帮我送到平西。”
荀清看了看手里的信封,上边写着“阿瑾亲启”几个字,他扭头又看了看地上的纸团,应声退出了房。
没听说康王去过平西,怎得还有平西的红颜,瞧着脸色昨夜没睡好便是为了写信罢。
他将信件交给官驿老板,让他们快些差信使送往平西,莫要耽搁了时间。
御林军昨夜将马车抬了出来,并借着大雨将马车清洗了一番,常乐翕上车时还有些意外,“不是说让将士们早歇歇着吗?”
“卑职替兄弟们谢过殿下,”荀清俯身行了礼,“昨日戌时就将马车拖出来了,没有太晚。”
常乐翕这才微微点头,“那便好。”
虽然后半夜醒了就没再睡,但是歇得早,觉是睡足了的。
虽然什么也没写但是常乐翕莫名觉得舒爽,像是卡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总算吐了出来。今天没再下雨,下午还出了会儿太阳,江南的天本就比永康暖和,太阳一出来,便被照的一片生机盎然。
路边还有几棵桃树,满树的桃花很是好看。
汪行之气冲冲地进了军帐,她将手上的头盔放在案上盘着腿坐下,端起酒壶就灌了几口。
“李长泽这小王八羔子给宫中递信,说我们懈怠军务,整日钻在军帐饮酒!”说着她呸了一声,“一个阉人,知道个什么?就知道主子今儿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发了几通火!”
沈良驰听汪行之骂的起劲儿直接笑了出来,“写的也没差,确实整日都在军帐中,不是你在就是我在,你也确实一回来就喝酒,没有信口雌黄。”
汪行之看了眼手上的酒壶啪地一声放下,“今儿姑奶奶就上心一次军务!”说着她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甲胄大步跨了出去。
沈良驰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便没放在心上,继续垂首瞧着地形图研究“上天梯”。
绝云涧作为现今邑西与平西府的分界线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只要想攻打邑西势必要过绝云涧,前几次光是绕过绝云涧到邑西领土便要用上半日的时间。
往前十里便是邑西现下退守的逊河城,逊河城在山上,可想到逊河城势必要经过“上天梯”,上天梯就是逊河城的天然防御。
上天梯如其名,山路极窄,绕着山攀至逊河城。若是骑马每次至多过三人,邑西的兵便盘踞在山道上设伏,每次只要到上天梯脚下便有巨石滚落。
多次未讨得到好处。
邑西不出来,他们攻不进去。
想不到解决办法便是带将士送命。
“不好了——”军帐外响起浑厚的声音,“世子,汪将军她……”
沈良驰已经站在军帐处,“汪将军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将军她进了监军的帐子……”
沈良驰朝李长泽的帐子望去,一群衣着华丽的人拥成一群一路小跑,沈良驰大步走过去。
只见人群中走出的汪行之长发被风扬起,长腿一跨上了马,她左手上还拎着什么东西。
待她手上用力往上一提,沈良驰终于看清楚了。
是李长泽。
沈良驰有点想笑,但是不能,众将士看着呢,更何况还有一群宫里来的眼睛。
时常跟在李长泽身后的小太监跑了过来,他皱巴着脸,“世子,快救救李大人吧,汪将军气势汹汹冲进帐子就把大人拖了出来,奴婢们拦不住呀……”
沈良驰更想笑了。
他冷着脸朝那边走过去,汪行之一笑,将李长泽摁在马上,回首对那群太监道:“李监军忧心军务,便想让我带他到逊河瞧瞧,想出出主意,诸位不用担心,有我汪行之在,上天梯再险,李监军也能平安无事。”
就是有你在才不会平安无事。
她冲沈良驰一笑,便扬了鞭子策马离去。
沈良驰只得安慰道:“有将军在诸位放心,昨儿得了江中几坛好酒,边疆不比永康,驱驱寒。”
“多谢世子。”得了好,一群太监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悻悻地回去。
从宫里来的护卫也瞧不得宦官多事,方才那惊慌的样子倒是让路上受了李长泽不少气的护卫们心里十分痛快。
沈良驰很佩服汪行之。他二人的不同便是他自幼便行事规矩,不给父亲找麻烦,可汪行之不同,她从入京开始便是生怕没有麻烦,一个大家闺秀整日在城中转悠,吃个糖葫芦都能顺手抓个贼。
后南昌王病倒,皇帝许她回去查看,正逢上南疆流寇扰民,她便替父兄带兵去了。
皇帝许她在南疆带兵多年,便是因为南昌王体弱,家中无人领兵。
直到去年,南昌王的小公子汪荀易的事传入京中,让皇帝又起了忌惮之心,于是今年汪行之又立战功便将她以升职之由留在京中。
可他除了十岁时皇上许他回过一次北疆便再没回去过。
谨慎就像是一柄刺在他心脏上的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是安定王的儿子,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着安定王的态度,他不能也不敢将父亲与母亲,甚至北疆安定王府上上下数百条人命置于刀口上。
可汪行之可以,她是女人,注定无法继承父亲的王位,她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无所忌惮。
她代表不了南昌王,尽管她战功彪炳,也不比病弱的世子弟弟。
“世子!”军帐外响起刘长林的声音,沈良驰没有应答,刘长林直接掀帐而入。
他将手上的信封放在沈良驰面前,“是康王殿下的信。”
沈良驰猛地回过神盯着桌上的信封,其上“阿瑾亲启”四个字十分娟秀,纤细的字体像极了常乐翕。
“属下在平西府驿站刚巧有信使到,向官驿小厮打听,属下便捎了回来。”刘长林说。
沈良驰轻嗯了一声,刘成林便退出了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