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军点点头，话也不多说一句，闷头就开始用手里的铁锹往挂斗里装沙子。赵建军不去工地卖力气，是因为那些地方给的工资虽然高，却也只是人民币而已。而面前这位小个子却是用外汇卷，这东西赵建军听赵建民说过，可真正看到实物，还是在深圳的供销社里。
赵建军永远也忘不了，当时那个三十多度气温还穿着褐色西服的家伙，掏出一把外汇卷时供销社里所有人艳羡的目光。等到赵建军看到那个不知冷热的家伙，随便购买东西都不用票据，甚至能买那些限量供应得电器的时候，赵建军的眼里也出现了艳羡。
“身大力不亏”不是随便说说的，赵建军能被小个子叫做“大只佬”，也是有原因的。在这个年头能长到一米八五的身高，即使是在北方也是少见的，更不要说在南方了。而且赵建军干过农活、进过工厂，一把铁锹挥舞起来，一个人顶得上那些随着拖拉机而来的小个子们三个人。
等到拖拉机的挂斗装满，太阳才刚刚有些西斜。小个子咧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向赵建军示意。赵建军摇了摇头，他不喜欢吸烟赵家也没人吸，吃点好的或者喝点酒赵建军都能理解，可香烟这东西他还是敬谢不敏了。
“大只佬很落力！”小个子笑笑自己点上了一根，然后从一沓子外汇卷里抽出一张：“给你五角啦，有没有边防证啊？要是跟我过二道关，卸车再给你五角啦！”
赵建军接过那张相比同面值人民币，要窄了一指却又宽了半指的外汇卷，拿在手里翻看不休。珍而重之的将五角外汇卷放进上衣口袋，赵建军用很地道的本地方言回道：“边防证还没办，这个活要是长久，我可以去办一张。”
小个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阵赵建军，满意的点点头：“我张大富专门供应二道关那边的工地，好几家外商、港商都用我的沙子，这个活肯定长久。”张大富翘起大拇指，很有气势的指着自己的鼻头。说完以后似乎觉得还差点意思，又加了一句：“你去把边防证办了，以后有机会大富哥带你去蛇口，那里晚上天气好能看到香港的霓虹呢！”
赵建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顺着张大富的话直接改了口：“那明天大富哥还要来这里取沙子么？”
“当然啦，我张大富的沙子可是供不应求的啦，你的边防证一时半会办不下来，可以先帮我挖沙、装车，明天还是来这里好啦！”张大富故作大气的摆摆手，自觉就好像在二道关那边，看到的香港包工头一般。
来到深圳赚到的第一笔钱，就是一张五角面值的外汇卷。赵建军晚上躺在隔板间里，翻来覆去看了好久，这才小心的将它放进了铁盒子最下面，和那张结婚照放到了一起。赵建军决定不到山穷水尽的一天，绝对不会动用这张外汇卷。
边防证是出入二道关必备的手续，八零年的时候深圳老区还不用办理暂住证，可想要去经济特区一定要有边防证，否则是没有办法过关的。这也是赵建军一直将渴求的目光投向二道关，却一直在老区转悠的一个主要原因。赵建军南下深圳可以说没有任何计划和准备，是被妻子宋雅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否则肯定是要好好了解一下这边的情况，做好充足的准备。
话说回来，赵建军就算想要了解深圳，以当时的通讯情况还有咨询的闭塞，也不是随便能了解透彻的。像是边防证这种东西，赵建军在天海这个内陆城市又上哪里去知道呢？这还是赵建军来到深圳，知道真正的特区还有一道关口以后，他才第一次听说了边防证。而这个时候想要办理边防证，却又有一个很为难的地方，那就是要在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带着户口和身份证进行申请。
天海距离深圳远隔几千里，赵建军真的是有些挠头。因此在距离经济特区咫尺的距离，赵建军足足被拦阻了一个多月。今天张大富的一张五角面值的外汇卷，还有从他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经济特区大建设的情况，让赵建军再也不想等下去了。
“哐啷”房门响动的声音将赵建军从沉思中惊醒，连忙翻身起来掀开了隔板间的门帘，房东阿伯正拎着小矮凳进门。看到赵建军迎了出来，阿伯笑得和善：“后生仔最近没见你去和我们吹水，找到工作了？”
房东阿伯也姓赵，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名字却和赵建军的父亲赵胜利一样，很有时代特色叫做赵解放。这是广东解放以后，办理户籍时老爷子自己改的名字，新中国建立以后，很多人在办理户籍的时候都会改名字。或许是同姓的缘故、或许是老人家孤苦一生身边没有晚辈，赵解放对赵建军很是不错，睡在隔板间也是因为家里空间局限，毕竟人家可没收赵建军一分钱的房租。赵建军也是有恩必报的人，住在赵解放这里，家务活基本就包圆了，隔三差五还会买点酒肉孝敬一下老爷子。两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相处的却和家人差不多。
“有个临时的活，不过想要干得过二道关。”赵建军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把为难的事情和赵解放说了。想要过关就要边防证，想要边防证就要回老家户籍地，这一来一回折腾起来，别的不说路费就不是个小数目。
赵解放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试探着说道：“我有这么个办法，不用你千里迢迢回北方办边防证，不知道后生仔有没有兴趣。”
赵建军隐隐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接触了一个多月，双方的情况不说知根知底却也大体了解。只是稍一犹豫，赵建军便点点头示意赵解放可以说来听听。
“老头子一辈子也没娶过老婆，旧社会自己都养不活一直耽误了，等解放了我都快四十了，一来二去这心思也就淡了。眼看要入土了这宗祠却没法进，你要是有意，我也不说让你过继，你认我做亲阿伯怎么样？以后逢年过节记得给老头子上柱香？”
听到赵解放前半段话的时候，赵建军心里暗暗叹气，广东这边和天海还是有些区别的，相对来说宗族还有香火观念要比北方重一些。没有一儿半女，死后想要进宗族的祠堂都不行。赵建军之前被赵解放收留，还有这段时间的接触，就隐隐发觉对方有这方面的意思。
可这种事情能是赵建军自己想就行的么？即使赵解放确实对自己不错，可很多话好说不好听，为了一个边防证难道就要认爸爸？要知道赵胜利可还活着呢，这种事情是能随便答应的么？可听到赵解放后半段话，赵建军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他没想到对方会提出只认一门亲戚，没有强迫赵建军认干爹。
“你看怎么样？后生仔？”赵解放小心的说完，满是期盼的看着面前高大的后生仔。本族倒是也有不少好小伙，可不知道为什么赵解放就是看这个北方过来的小子顺眼，从本族过继一个当然好。但是世间事就是如此，有的时候人要是看对了眼，别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阿伯，你就是我的亲阿伯，我到了深圳露宿街头，要不是你收留也没有我赵建军的片瓦遮头，以后我就像儿子一样孝顺您！”赵建军的话完全发自内心，所以说的情真意切：“等有机会我回老家，得到父亲的同意，我就认您做干爹，以后养老送终都是我赵建军的了！”
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赵解放直接要求赵建军过继，赵建军肯定不会为了一个边防证，就直接认一个爹。可是赵解放事情做得地道，又有两人短暂接触却包含情义的互相了解，赵建军也能很自然的接受，并且拍着胸脯包了赵解放的生前身后事。
“好！有后生仔你这句话，剩下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赵解放也感觉高兴，中国人一辈子求的什么？还不是三餐一宿还有死后逢年过节的三炷香火？
转过天来，而赵解放天还没亮，就已经去了宗族祠堂，虽然不是正式过继，可赵建军想要入籍，还是要通过宗族那边的同意。赵建军早早扛着铁锹去了昨天的小河边，一锹一锹的将河沙挖到河岸上，甚至将里面的鹅卵石和细碎的小石子尽量挑出去。
户籍落在赵解放这边，到时候直接在深圳的公安部门就可以办理边防证，以后、进出二道关去经济特区就方便了。要知道边防证这个东西是有时限的，一年一办过期就不能用了，很多距离深圳较远的人来到这里，都会为了这个事情挠头，做着生意每年要专门拿出十天半个月，回老家去补办边防证，否则就不能正常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