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斌在被提审之前,一直被关在看守所里。
不得不说,在里面的一个多月里,他过得非常糟糕。他不知何时会出去,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出去。因此他感到巨大的压力,也因此变得爱胡思乱想。
他在狭窄的冰冷的大通铺上,与二十来个汉子一起挤着。几乎每晚都睡不着,只能整夜地望着高处的铁窗,透着栏杆感受外面的空气和自由。
一开始他只是听着所友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各自在外面的繁杂琐事。
后来,其中一个所友见他如此安静又不合群,于是问他因为何事来的这里。问多少遍,他都没有回答。
可有一天,在听到一位新来的所友的问话后,他却一如反常地突然从大通铺上跳了下来。
他转过身去面对着墙,用拳头捶着坚硬的墙面发怒。同时,他的嘴里还在大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米雪儿,你这个贱人!连死都要拉我下水,特么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你!”
他暴跳如雷,不停地用脚踢着早已是斑驳不堪的墙根,他眼里满是怒火,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面前那堵墙给拆了一般。
旁边的男人捅了捅刚刚发问的人,给了他一个白眼,意思是叫你多嘴。
而后他悄悄靠近这个新来的低声道:
“这个男的据说是惯犯,他专找女的结婚然后骗光女人的钱,这一次还把那个女的给杀了。”
他说完用手比作刀,还比划了一下,吓得这位因征信诈骗而进来的所友,突然感觉脚下一软,再也不敢多舌。
审讯室内。
墙角里堆放着一些杂乱陈旧的文件,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整理过了。室内的冷白色灯光十分刺眼,使得整个屋中的气氛极度压抑。
不得不说,人一旦在这样的环境里,往往都会感到无助和恐惧。
而吴斌已经一个人在这间屋内坐了很久,从他十分不耐烦的表情看起来,他很不喜欢这里。
就在他等了不知多久的时候,一个人推门而入,仔细一看,原来是王警官。
只见王警官手臂里夹着一叠厚实的文件资料,用另一只拉开一把椅子,立即就坐了下来。
他的眼睛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吴斌的脸,他睁大着眼睛一直望着吴斌,企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微表情。
又或许是通过这种死亡般的凝视,击溃面前这个具有很大嫌疑的杀妻骗保的嫌犯。
而吴斌的眼神也没有丝毫躲闪,他也直勾勾地回望着自己面前这个有些凶神恶煞的警官。
他更多是期待他后面的提问,他急切的想要知道接下来他会何去何从?他何时才能离开那个生不如死的鬼地方。
半晌,王警官终于开口了。
“吴斌,你从进来那天起,除了那句你是冤枉的、你没有杀人之后,你就没有开口说过任何话。这都来回多少次了,今天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但令王警官没有想到的是,吴斌今天却意外开口了,他说:
“我说再多,有人会相信吗?你会相信我吗?我没有任何道理要杀她!你要我说多少次?我说多少次都是我!没!有!杀!雪!儿!”
王警官冷眼看着逐渐暴躁和愤怒的吴斌,他稳了稳情绪,换了一个方式和他沟通。
他从自己刚刚带进来的文件夹内,掏出了他这段时间搜集到的证据,并整齐地摆在了吴斌的面前。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介绍道:
“好,那么你先看看这个你的客厅里的血迹反应,呈四处飞溅状态。”
吴斌,斜眼瞥了一下,冷笑道:
“雪儿在家里从楼梯上摔下来过,有血迹反应不是正常的么?能证明什么?”
“你先别急,我还没说完。按我们血迹分析专家的判断,你家地板与墙面上的血迹痕迹表现,这个人至少要流三升的血液才有可能形成这么大面积的喷溅,但一个人的全身血液也不过四升左右。一般一个人流掉一升后,就基本判定这个人为死亡状态了。”
王警官特意望着吴斌的眼睛科普道,他想要在其中发现,是否有任何躲闪或者慌乱的痕迹。
吴斌继续冷笑道:“那你有什么证明,证明雪儿是死在家中,而非车祸现场呢?”
王警官似乎早就预料到吴斌的反应一般,从文件夹中又拿出一叠照片,摆在了他的面前。并与吴斌解释道:
“不错,的确没有证据,证明你在家中杀死了她。但车祸现场的证据倒是很充分。左边这张,是车祸现场从车门处一直到湖畔处的一串鞋印。右边这张是上次在你家中搜查到的你的鞋底纹路。你要不要对比看看是否完全吻合?”
吴斌显然有些紧张了,他直起了身体,朝着前面仔细对比观看。他发现右边正是自己的鞋,而左边的那张脚印,的确与自己的鞋底一模一样。
他看上去有点儿吃惊,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不屑地说:
“一样的鞋底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现场有人,和我穿一样的鞋子呗。”
接下来的王警官,死死盯着吴斌的眼睛,然后又补了句:
“所以我们从你的鞋底抽取了部分泥土,并与现场泥土做了比对,结果完全一致。”
话音刚落,王警官的身体就慢慢地往椅背上靠去。
接下来,他想要看面前的吴斌,如何解释与表现。
吴斌听完王警官的这番话后,仿佛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他突然就瘫软在了椅子上。
他不停地摇晃着脑袋,不停地嘟囔着说: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一切没有道理啊,怎么会一致的呢?”
王警官在看到眼前的男人似乎防线已经被击溃了,于是他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拿出来了更多的证据。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将这些证据,按着顺序,逐一摆在了他的面前。
吴斌看着自己面前这堆,个个铁证如山的证据:以自己名义给雪儿买的大额保险、医院开出的家暴伤害病例、自己在赌桌上以及与不同女人开房的照片、最后一次谈判时掐雪儿脖子的照片、雪儿摔下楼梯的照片、邻居们对他家暴的证词等等,不胜枚举。
吴斌看着看着,情绪从最开始的疯狂大笑,到后面逐渐地摇头,而后是平静,最后是无止尽的沉默。整个癫狂的表现,让他活像个精神病患者。
后面,显然吴斌已经不想再辩驳了。他低下了头,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
自此之后,无论王警官再问他任何问题,吴斌亦再没有任何回应或抵抗了。
也许是面前的证据太过充分,他明白抵赖也无用。
又或许,他在思考他应如何面对,那接下来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
于是吴斌,又回到了那个令他压抑痛苦到捶墙的大通铺内。
和之前比起来,他已没有了任何无用的情绪。他不仅表情与行为麻木,甚至脸庞比两个月前还要更为清瘦。
“吴斌,有人来探望你,收拾下跟我出来。”
看门的警卫用电棒敲了敲铁门,透着送饭的小孔朝屋内喊道。
吴斌听到后明显愣了一下。可能在想,这个时候,恐怕除了他的父亲也不会有人来看望他了。
当到他走到探访室的门口,抬眼却看到了一个女人。
从吴斌震惊的表情能清晰地猜测出,这个女人正是他恨了三十多年的人。
是那个无论她现在变化多大,哪怕双鬓变白、满脸皱纹,都依然是那个在他六岁时抛弃了他的妈妈的样子。
他下意识就想要往回走,却被女人的一声「儿子,我的好斌斌啊。」给拉扯住了他正欲离开的脚步。
他停了下来,回望着女人,情不自禁地走了进来。他面对着母亲,有些不情愿的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或许是阔别了三十多年未见的原因,吴母在吴斌坐下来之后,并未开头说一句话。而是一直在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许久未见的儿子。
她不禁地摸着吴斌的手,看着儿子的手不断感叹道:
“斌斌,你长高了,脸也长开了。让妈妈看看,原来你那么点小的手,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吴斌极不情愿地将自己的手从吴母的手中抽了出来,极为不耐烦地问:
“你不是不要我和爸爸跟人跑了吗?怎么这会就想起来看我了?”
吴母对他的反应不但没有计较,反而一脸爱意地望着面前三十余年未见的儿子,说道:
“斌斌,你不要这样说妈妈。其实妈妈有苦衷的,也曾试着写信给你解释。我每年都有寄信给你,可惜都被你爸爸给拦下了。”
她边说,边拿出那个装满信件的铁盒子,递到了吴斌的手里。
“妈妈每一年都会在你生日的时候给你寄信。可惜啊,你爸爸都藏起来了,因此这些信也从未到过你手上。”说完吴母就开始抹起了眼泪。
吴斌半信半疑地拿起了盒子,打开后果然发现了很多邮件。他一封封地仔细看着邮戳上面的日期,发现吴母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的神情逐渐开始缓和,他的双眼泛红并且有些激动和哽咽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即使写信我没收到,你也该回来找我啊?”
吴母听到这里,也从中感受到了儿子的委屈,于是她解释着说:
“妈妈也想来找你,可惜妈妈那个时候得癌,连床都下不了啊。再说,我,我也不能让你和爸爸知道我病了,我怕拖累你们啊,儿子!”
吴斌听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他激动地和吴母抱在了一起失声痛哭着。
吴母边拍着吴斌的背,边安慰着吴斌说:
“对不起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啊,都怪妈妈一直觉得离开才对你比较好,却没有想过会让你这么难过,更没有想到有天会在这样的地方见你啊……”
就这样,两个人经过好一番母子相认的温馨画面后,终于都恢复了平静。
吴母看着眼前的儿子,欲言又止。
吴斌看出了母亲的犹豫,于是他问:
“你还有什么事没和我说对吗?”
吴母原本恢复的情绪,又开始激动了起来。她呜呜的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道:
“其实雪儿去世之前,去我所在的养老院探望过我。是她从你爸那拿到的信件,然后亲自来交给我,劝我来与你说清楚的。”
吴斌听到这里,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继续耐心听着吴母的讲述,他试图想要了解更多信息。
“她说她怀了你的孩子,她也是个母亲,因此很能理解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表达自己爱意的权利。可,可谁能想到,会是这种结局。儿啊,说来说去还是怪我,不是我让你憎恨女人的话,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怪我!”
说罢,吴母就开始捶自己的胸口,仿佛是要通过这种方式缓解自己心中的疼痛,也想要趁此来惩罚自己。
听到这里的吴斌,似乎整个人都被抽空了般,他不再有任何反应和表情了。
他的思绪在飘远,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吴母不断摇晃他,他才反应过来,而后他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哀嚎。
那声音响彻云霄,甚至还引起了门口警卫的注意,而回头朝里多看了一眼。
只见门内的吴斌,从原本站立和母亲拥抱着的他,此时却瘫软在地上,号啕大哭。
仅从这个哭声就能判断出,今天的遭遇对吴斌来说,可能是他此生都从未体验过的大起大落。
一个恨了母亲三十多年的理由,突然就不存在了。
一个原本要当父亲的人,却因为恨母连带仇恨女人,婚后不断作孽,以至于一步步亲手摧毁了自己的家庭。
哭到一半的吴斌,忽然在这一刻又笑出了声。
他眼里噙着眼泪,用着一副笑着比哭着还要难看几分的表情,和母亲说:
“妈,像我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压根就不配做一个父亲。算雪儿倒霉,遇到我这样一个人。她本该找一个更好的男人,过上更幸福的日子。我现在很后悔,但是说什么都晚了。”
而后,他转过身抹了把眼泪,离开了母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探访室。
他走在了警卫的前面,他看到面前那条长长的、有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地上形成一道道美丽光影的走廊,于是他低着头,踩着这一道道光线,慢慢地走向那熟悉的大通铺的路上。
可没走多久,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而后他抬起头,仰面望着窗外的光,决绝的对后面的警卫喊道:
“我请求找王警官,我要认罪。是我杀了米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