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陆地走,飞龙俯瞰行。
苏克素护河如飘白玉之带蜿蜒伸远。
二月的建州虽是冰雪消融,但料峭风寒,依旧凛冽,冷空气频繁的侵入,春芽不发;枯藤老树,昏暗如麻。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未有回生之相。
位于猴石山的瑚济寨是努尔哈赤举办婚礼的场所。
一早便在噶栅中架起了十多口大铁锅,粥饭菜肉,一应乱炖,更有烤制兽类,米酒果品,供应俱全。
一时间,炊烟缭绕,鼓乐齐鸣。
努尔哈赤于中厅接受各寨首领贺词,射了煞神箭后,跨上骏马一匹,引着一干乐手朝着佟小青的闺房而去。
今日也是哈思虎迎娶黛茵扎的日子。因他不受各项礼节所束缚,便早早将黛茵扎接到了暖房中,急忙卸了胸花,情不自禁又略有羞涩地缓缓去接她那大红盖头。
黛茵扎拘谨地略收了一下,她煎熬了很久,终于盼来了得胜之日。他终于成了一名真正的巴图鲁,他战胜了他的敌人,而自己终于嫁给了他。这股激动万分的心情,又使她想起了自己的额涅。
“娘亲,您在天上看得到吗?我很幸福,我的男人很爱我,就像阿玛对您一样……谢谢您能将小虎送给我,他将是我一辈子的归宿。”
哈思虎终于揭开了她的盖头,看着她双颊上的两行清泪,不禁诧异,“我们在一起了,再不分开。我亦不会让你再受继母欺负,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黛茵扎破涕为笑道:“你是嘉穆瑚的主人,要传承伊尔根觉罗的血脉,所谓多子多福,我这身子不知是否能承担这个重任,一年之后你可娶贤妾来助,但这一年,你只属于我,好么?”
“不!我向天发过誓,我哈思虎一辈子只你一人则个!‘心’字中的两点,代表着你和我的孩子!”
黛茵扎忙遮住他的口,道:“男人要有博爱的胸怀,过些年,我老了,你怎生守得住寂寞?而且我一人,又无内助,家务打理得不妥帖,你如何在外安心做事?须有姊妹帮衬才是。”
哈思虎听了这话,气得腾起身来,一把将胸花弃在了地上,“到底是你爱我不够深刻,任凭我心中容纳更多女人,既如此,又何必与我成婚呢!”
“不是这样,我的心只有你,我只想你开心快乐。只要你开心快乐,我也就开心快乐。”
哈思虎道:“可我不想以此为开心快乐,只有你、全天下令我最开心快乐的唯有你!”坐回床边,握住她的双手,情深意挚地说:“娘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最亲的人!答应我,不要走在我前头,留我一人……”
哈思虎脑后的小辫子垂在她的膝上,她抱着他,如此的安宁。
“不许说这种话,我们的日子长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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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费扬古在后山拜祭了穆贞之后,神情落寞地来到了马厩,见艾鼐正持着一本书,就着花生和汤茶,怡然地倚在树下诵读。
安费扬古捧着一坛酒和一只烤好了的乳鸽来给他佐餐,陪坐在树下,问道:“先生在读什么?”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野人之作罢了,是我叫扬书在贡市上买来的。”艾鼐见是安费扬古,将书放在一旁,却要起身,安费扬古躬身上去将他扶起。
“先生可曾读过《论语》?”安费扬古问道。
艾鼐笑着说:“《论语》是汉家必学典籍,孔夫子亦是汉人的万世师表,你一个女真人,怎生问起这个来?”
安费扬古道:“我家大哥他其实一直崇尚汉学……但他本人从不会为了这些之乎者也而去研究,他只是一直想不明白,汉人如何能够统御那么大的疆土,他想找到破解其中的门道。”
艾鼐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他的心倒不小嘛!区区一个夷狄草酋居然有心窥测汉学,我实怕他不能领会其神,故不予解答!”
“先生不能这么说。参禅悟道是人人皆可的,人皆有悟性,这不是非要划分疆域说女真人头脑一定不好只汉人才可高才顿悟。我想,天下人皆一双眼睛一张嘴,行动如一,只是得道有早晚而已。”
艾鼐正眼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不禁流露出笑意来。
“你够能说出这番话,足证你等求学之心不浅。”艾鼐呷了口酒,“小子!你仔细听了!”
“人类自诞生以来,就有参禅修道而开悟成神的圣贤伟人和工艺书法等大师,这与什么所谓的‘原始匈奴、女真奴隶’等无关。人类有人道,万物有天道,人道顺从或符合天道才是文明之国,反之便是动物世界。自古以来,朝代变更,皆因统治阶级的贪图安逸享受而放弃斗争精神和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即对内压迫,对外妥协,如扶不起来的阿斗,最终‘丧权辱国,家破人亡’。世上有东西方国家,东方以数千年中华汉人的‘形而上之天道’为代表,西方以‘形而下之技术’为代表;东西双方犹如太极中的‘阴阳鱼’,在阴阳太极运动变化中保持‘生态平衡’。”
“汉人近二百多年来,随着大明有国之后的政治体制土崩瓦解,特别是‘土木堡’之变以后,国力骤减,文官集团成为朝廷主旋律。”
“现今东方以大明为首业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行将就木、无力回天。何以故?”
安费扬古只静静地听,似懂非懂,说不出半句话来。
艾鼐瞅了他一眼,续道:“不顺天应人之故耳。天道有阴阳,人类有身心,包括精神与物体,肉体与灵魂,人文之道与自然之道,西学与天道、教育和军事而外,对人类文明进步毫无贡献;反而引领天下堕入‘资本或钱权’的泥坑而不能自拔。”
“大明让天下各国进入霸权主义时代,即利用强权等‘剪’天下羊毛,奴役各国人民。他们破坏了‘伦理道德’和‘真理爱情’,又破坏了周边各部的‘平等、自由’,大明俨然是尔等的‘太上皇’,故大明不衰败,天理难容!”
“——先生一席话,真是洞穿千古!”努尔哈赤携佟小青、哈思虎与黛茵扎同时而来。努尔哈赤早早听到艾鼐的对天下的局势分析,故驻足一旁,暗自静听。
安费扬古见是大哥亲来探看,忙扶着艾先生起身回礼。
努尔哈赤因是大婚,又扫除敌部,终于浇除头顶那片残云,心中畅快无比,与众弟兄们对饮之后,带着微醉之意与妹夫、妹妹同游山峦。
偶历后山,见芳魂一缕,孤坟一座,近看,却是龚穆贞之冢。
努尔哈赤猛地想起龚家父女俩,一个已身赴黄泉,一个风烛残年正在为自己做苦力。想来这龚正陆乃汉土雅士,迷途在此,令其受尽百般虐待,却是不该。
故联袂而来看望。
艾鼐见了努尔哈赤,心中一个惊愕,但旋即恢复了平静。
“固伦达难得而来,请进老朽的房中小坐片刻吧。”
“我是听到了先生的高论,很想听先生继续讲下去。”努尔哈赤向旁人道:“小青和妹子去备些酒菜来。虽说我等女真迹处青山,忧国之心何曾泯灭?倒要和先生品品这辽东局势。”
“位卑不敢窥国策——请!”艾鼐被伺候着上了拐,努尔哈赤毕恭毕敬地将他引进屋中。哈思虎、安费扬古作陪,一时间酒菜陆续递上,佟小青与黛茵扎在旁伺候饭局。
待酒过三巡,努尔哈赤又亲自斟了一盏,道:“当今的大明,真如先生所说么?”
艾鼐道:“我虽多年不曾归过故里,在此一隅却感受到了其统治力下降远不如前。何以故?朝廷百官皆迷失‘真我’,如没有了灵魂的身体如行尸走肉,有甚者外宅淫妇圈养百名。庄子说:‘真人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宁缺毋滥是也。也就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而贪官则养了一百多条母犬只是为了发泄兽欲,绝非为了圣洁的爱情。这就是自欺欺人。人类根本没有爱情和真理,什么梁祝化蝶、牛郎织女,儒墨释道,在他们这些动物世界的人看来,都是骗人的鬼把戏。”
“政客官僚只迷信西门庆、潘金莲,只相信钱权名利色和衣食住行才是宇宙真理;宛如苍蝇蛆虫只迷屎尿一样。他们在钱权名利色中鬼混,自害害人,危害子孙和国家。自己苟活如人渣,还利用钱权祸国殃民。”
努尔哈赤大笑道:“龙凤本相配,公鸡配母鸡。神仙皆宁睡仙女一个,不上母猪千头。”
艾鼐也为之一笑,“即披着人皮,不见得是真正的‘人’,鸡鸭鹅狗的百官世界。当下大明朝廷上下皆为追求感官享受,福报享尽,灾福必来。”
努尔哈赤斟酌地说道:“亡国之兆?”
“可以这么说。但要掏空这只庞然大物,除了让它自腐之外,还需催化它。”
“此任谁可担当?”努尔哈赤忙问。
当他这句话刚落地,场面瞬间凝重了起来,无人再肯继续问下去,这是杀头大逆不道的思想。
“大明不可以亡国!”哈思虎突然蹦出一句。
众人转过头去看他,皆为一愣。
哈思虎笑说:“因为大明这座靠山倒了的话,那我们女真将依附何处?连朝鲜都能踩我们一脚。所以,为了匡扶大明,我们也要表示忠心!”
努尔哈赤皱了皱眉头,一脸不爽地道:“小虎,你只管吃酒!”
“打铁还需自身硬,”艾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从现在来看,暂时还未有能够撼动这只庞然大物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先生对此句话有何看法?”努尔哈赤以企盼的目光直视着艾鼐。艾鼐道:“话虽如此,可千难万难,比登天还难,一旦有任何闪失,将万劫不复。固伦达新婚燕尔,又有诸多寨民等待抚育,确实不该想这些事情。”
“想都不该想么?”努尔哈赤较有火气地问。
艾鼐只瞥了它一眼,镇定自若地道:“请问固伦达,海西、建州、野人三大女真合将起来能够对付得了朝鲜、还是已经落魄的蒙古黄金家族?”
努尔哈赤随即陷入沉思,艾鼐续道:“女真人在三大强国之间夹缝生存,且自身尚不和睦,如何能够觊觎那个庞然大物?”
努尔哈赤眉头一沉,“按先生的道理分析,大明、蒙古和朝鲜皆是龙虎豹,而我女真实乃任人争夺之麋鹿,无时不刻将有被三家吞噬的风险,我们是否要未雨绸缪、以应不虞?”
“你过于多虑了。”艾鼐解释道:“朝鲜虽然沉浮大明,但他对蒙古依然是惧怕的,还好,中间有女真作为屏障,方能够令其有恃无恐。近些年蒙古王作祟辽西走廊,将目标直指大明富庶之地,咱们女真穷得叮当乱响,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们留恋的。只不过,怕就怕女真各部的互相残杀,互损实力,大明瞧得你这点,将驭人之术拿捏到了极致。说句不好听的话,华夏自古以来就是培养政治奴才、经济奴才、思想奴才、教育奴才的大本营。与古时候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一个是狗皇帝,一个是狗奴才,一对儿‘狗男女’。”
“我们虽是狗奴才,但很想摆脱那个狗皇帝的束缚,我们女真三百多卫,不想成为被吃的人!”努尔哈赤起身,郑重地作揖道:“请先生为我等解脱!”
艾鼐沉默半晌,并不说出一句话来。
众人惟有静坐待听。
直至门外的额亦都来报曰:
“古勒寨遭受两路明军夹攻,阿太坚守不出,辽东总兵李成梁派人入寨和谈,已僵持了两个时辰,情况恐为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