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堪外兰领了一对人马,打包好了叩关礼来至广宁的“静园”。与门人相让了一回,又递上门包与名刺,随之跨进来,便是一条砖砌的道。院中卸着一辆紫檀绣轮的轿车,甬道尽处,便是一个小小的二门,进去左右三间厢房,厢房内人已出来,开着穿堂中间碧油屏门。
尼堪外兰留心看那屏门上的匾额,隶书“镇静绝域”四个大字,门中行草板联一对:
“北虏东夷南高丽,取之胆气报西京。”
跨进屏门,面面碧油亚字栏杆,地下俱是花砖砌成,鸟笼花架,布满廊庑上下。
尼堪外兰缓步上厅,便有丫鬟掀起大红夹毡软帘,早有一股花香扑鼻,甫坐,即有镂漆木盘出贮双茗盏奉上。
尼堪外兰取而饮之,吸呖有声,待饮毕,终不见主人出现。
足足坐了两个时辰,日头已见了斜,尼堪外兰有些精神不振,央求一旁小厮道:“劳烦再次通禀总镇,说我确有机密之事来报,十万火急——小小意思,望求代劳。”说着,又递上门包一封。
“主人说忙完了政务自会来见,主人还教待您的饭食,我这就去安排。”
“那有劳了……”
未消一盏茶的功夫,酒菜已经足备。
尼堪外兰打马前来,日夜兼程,委实饥饿。
心想,总镇果然惜客好义,两肉一汤,主食为细巧马奶馒头,咬上一口,柔软甜美。
尼堪外兰赞不绝口,待用餐完毕,又饮甜羹一碗,摸出烟斗来啊细细品味。
此番生活,女真哪里享受?
也不知挨了多少时辰,尼堪外兰醒时,只见眼前黑漆漆一片分不清是在何处。
“我这是在哪……”
尼堪外兰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被锁在了囚架之上。
移时,听得一阵铁链声响,咣当一声,牢门被打了开,只见一灯而来,一个披着长发的男子出现在眼前。
这狱中阴暗潮湿,尼堪外兰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晓得他是一张人形面孔。
“你是谁!?”尼堪外兰惊恐地道:“我可是李总镇的下属!你可不要胡来!”
“你不是想置我李氏于死地么?反又来绕足附膝,如舔狗一般!哼!今日你主动投上门来,免教我出兵伐你!”
“你到底是谁!李总镇吗?我有最要紧之事与您相商啊,事关重大!”
这个中年男子便是大明辽东总李成梁了。
他自打从京城而归已经小半年光景,这段时期他对治下女真各部不闻不问,雪片似的战报层层摞在桌前,他竟无意去理会,终日只在公馆行乐。
这静园是他的私人宅邸,便坐落在广宁西街,自打进京而归,全部公事便挪至此办理。
早先王成儒一事,李成梁遭到了京中御史俱本合参,数十款罪名皆不是空穴来风,牵连甚重,成梁心中如被万剑洞穿,若不是仗着自己朝中底子硬实,李氏恐要就此轰然倒塌。
李成梁为了不惜数十万金银,大到六部九卿,小到各部府衙司官,门路尽数打通,可谓举朝上下,尽受其惠,无有不替成梁开脱者。
万历皇帝碍于辽事,亦为李成梁作辩护,故将奏本全部留中。
此事就此高于段落。
李成梁的惊悸之心亦随此平息下去。
经此一事,举国官僚皆看出了李成梁的地位不可撼动,亦见当今皇帝对于辽东控制的高度重视。
李成梁对于尼堪外兰心里交恨,嗔道:“你曾经趁我不在时,花言巧语骗我子如桢去攻打甚么古勒寨,半路被叶赫的骑兵给截杀,这是你和王成儒精心安排的吧?我李家损失惨重,不可估量。你说!你该如何死,才能补我心头之恨?”
尼堪外兰四肢被锁,动弹不得,听了李成梁的话,一颗胆子将要吓裂。
“总镇!”尼堪外兰吓得舌头打弯,忙道:“那都是王成儒的诡计,奴才受了蛊惑,又无法子,只好与其同流合污。这些罪,我都认,可我也被逼无奈,他们都是京城文官氏族,又有厂公撑腰子,我区区女真草芥,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撺掇这事儿啊!”
瞬时,整座牢房俱点亮了灯火,尼堪外兰看时,四处黑压压的尽是狱卒,一个五十挂零的男子披着长衣被众人簇拥着,一脸蔑视之色,双眼凌厉地像要是吃了自己!
他与李成梁只打过几回照面,每当禀报军事时,都不敢正面与他直视,今日仔细观摩,这人半花白的长发,一双浓眉下生得一双丹凤眼,凝神犀利,目光所到之处,如剜尖刀,且不见血水,反渗得五脏俱麻。这股凄凄阴深之面相,委实将尼堪外兰勾摄了心魂,不敢存留欺诈之心。
“尼堪外兰,你这只赖尾巴狗,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我李宁远!”
“总镇大人威震绝域,绝非等闲,奴才不敢复有正视,伏乞宽宥!”
“哼!你这头胆小怕事的蠢猪!还有何话可说?”
“奴才死不足惜,但此事绝对关乎辽东走势,总镇您不可不加以明察啊。”
“我再听你花言巧语,是怕我李氏不够动荡么?——来人!大刑伺候!”李成梁归座,端了热茶来喝,斜眼瞧他那狼狈不堪的狗样儿,咕噜了一声,将满口茶汤呸出来。
只见狱卒们拿着刚烤好的烙印,烫了上来。尼堪外兰见自己性命攸关,吓得大嚎大叫:“我图伦密探探得古勒寨余孽王杲之子阿太密联建酋努尔哈赤夺取沈阳,他们已经纠集了上千人马蓄势待发。如总镇不加以防范,一旦撕开各个险山关隘,蒙古、叶赫便会趁虚而入祸乱辽东,届时,辽、海、耀、盖等州至渤海一带将会有失陷之虞啊!望总镇明察,此事万不可再耽误下去!”
李成梁只拿眼睨着他,瞅得尼堪外兰不敢喘息,吊桶悬着的心弦,绷得紧促。
“总镇,王杲余孽不除,他日必成大患啊!我愿付出图伦所有,倾力报效朝廷!”
李成梁思忖了半响,忽地一声干笑,说道:“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光凭图伦的两千人马?哼!我可没有多余的口粮喂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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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梁回到了园子中,静独而卧,翻起了《酉阳杂俎》,就着热奶糕点,任是万般爽文玄幻,可仍旧打消不了内心的烦躁。
“传汐音社!”
李成梁丢了书,坐将起来,移时,秀女们盛装华服,鱼贯而入,一时间管弦奏起,歌舞纷飞。
静园之中响起了高山流水之音,淡然舒适。
“换元曲!”李成梁厌恶恬淡,居一所静园之中,却丝毫静不下心来。他只拿着眼睨着翩翩起舞的秀女们,当真起了厌倦!
一首小令唱毕,已昏昏欲睡。
梦中与一女子交合,无限旖旎,成梁抚之,柔嫩似水,香肩如兰,**大爱,为之倾倒。
欢愉转瞬,一东方胡人狰狞而来,成梁摸剑击之,胡人化作一团靑气朝神京方向驶去,回顾美人,却化作一小儿郎朝自己做着鬼脸儿,嬉笑不止。成梁惊骇,狂呼不醒,又似觉坠入无底深渊,深不自控。忽闻曼殊传法,光照大地,天下一片平和之象。
成梁惊梦转醒,只见秀女行列中一个窈窕鸦头极为惹人注目,寻思曰:“此不是梦中美人?”遂急召之。
鸦头见总镇急催,忙放下琵琶,上去蹲了个万福,道:“奴婢宛儿参见李大老爷!给老爷请安!”
“你是何人?”李成梁举目与她相对,更加确认她是梦中美人。
“奴婢叫宛儿,今年十九岁了。”
李成梁笑对宛儿,问她从何处而来。
宛儿只说是家道中落,特到图伦去寻阿舅。
成梁问你的阿舅是谁。
宛儿只说是尼堪大老爷。
李成梁笑道:“原是这厮带你来的!尼堪外兰果然有心!”怀抱着她,柔声道:“既至广宁,就不必回那偏僻穷苦之地,于此快活些日子,不甚好的?”
宛儿道:“阿舅只说带我来此见识一番人间烟火,顷刻便回了。”
成梁道:“你欲见识,我当满足你。”扶她起身,径跨出厅槛,朝着起居室而来。
一系的抄手游廊曲曲折折,行至一所香室,入了碧纱橱,早有侍女递上暖炉来。
李成梁说了声“下去”,兀自将宛儿送到暖榻上关爱备至,也未撤帘。
事后,成梁亲自召见尼堪外兰,指着公案上一摞文书道:“阿太反了,你怎么说?”
尼堪外兰在狱中吃了苦头,意志消磨得荡然无存,但听得阿太造反的消息,心中大喜,忙叩头回道:“此野种犯我大明国威,当除之以震慑女真各部野心。我图伦愿首领先锋,替朝廷分忧!”
“好一个替朝廷分忧啊!”李成梁冷笑之中透着一股阴厉,直逼得他不敢正视相对。“尼堪外兰。”
“奴才在!”
“你觉得你自己会是阿太的对手?”
“奴才恳请总镇亲自挂帅!”
“若输了呢?”李成梁直言逼问,“你不会龟缩回图伦,将老朽我亲自交于阿太审讯吧?”
尼堪外兰知道这话是在影射自己当初诱拐李如桢发兵古勒寨的行径,他忙又叩头,“奴才罪该万死!百死亦足惜!恳求总镇与奴才补过之机,教奴才报效朝廷,以彰图伦忠心。”
李成梁摸出一张绣着荷花的手绢来,咳口痰包好扔给了他,“看在你拳拳之忠的份儿上,权且再信你一次。”
尼堪外兰看着那手绢,确是宛儿之物,心中总算坦然,“此番出征古勒寨,我必倾尽所有,与这祸害殊死一战!”
“光凭你还是不能够的。”
“总镇此话何意?”
李成梁道:“早年征逆贼王杲,边臣束手无策,亏得建州指挥觉昌安使计,方骗得他出阵。”
“总镇的意思是带上赫图阿拉的觉昌安?他已经风烛残年,恐怕难堪重用。总镇找他们爷俩,还不如拉拢努尔哈赤,他如今,哼,可豪横着呢!阿太敢私自谋取辽东,多半有他的参与!”
“你懂甚么!”李成梁站起身来,踱着步,“塔克世的官印被阿太那厮给强夺了去,朝廷问下来,这是扯的哪门幺蛾子!——这样,教他赫图阿拉和你图伦两处合兵会会他阿太,我不信你们解决不了女真门户之内的事。”
大明万历十一年正月,阿太纠集弟弟阿海拥兵千余骑,一从静远堡,一从上榆林堡,各深入汉土,抵沈阳城浑河南岸。
李成梁大怒,提兵急驰至虎皮驿援救。
阿太受挫,纵所部千骑掠抚顺城边浑河口一带。
一时间,辽东告急。
如此,李成梁彻底被激怒了,大骂:“阿太逆雏!只许它一日在,辽祸未怠!”
遂急调辽阳铁骑、广宁步兵、图伦人马,勒兵抚顺王刚台,出塞百余里,直捣古勒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