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尔哈齐并没有准备一应慰问品，他也不怕面子上不好看，是因为到底想见识见识这位五叔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努尔哈赤特意分给他一百枚鸡蛋、为数不多的小米分了一半，又将自己背的那筐黑李子尽予了他，就权当是他送的。
舒尔哈齐不管他给什么，一应照单全收，就像一破落户似的。
一行队伍迤逦行至尼玛兰河。
努尔哈赤借着河岸饮马之机，塞给了舒尔哈齐二两银子。
“大哥没甚送的，过了年到贡市买双靴子穿。”
舒尔哈齐并不缺钱，却爽快地收下了。
而此时的包朗阿已经不能自理，瘫在床上，连说话都已经含糊不清了。
他黯然无神的双眸凝望着厚厚的毛毡帘子，时而被凛风掀开，旋进的雪花儿扬扬洒洒地扑向了窗牗。
屋内一片寂然。
惟那干柴被火催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泥炉上的砂陶锅吱吱地冒着白气。
“阿玛，”包朗阿的两个儿子对秦、棱敦皆跪在床前守候，因接到努尔哈赤前来探望的消息，父子三人已经等待有时候了。这时，二儿子棱敦有些不耐烦，开口道：“这个小子要来便来，不来便不来，两言决耳，为何赼趄不前，却派人来说按时参拜？莫不是故意晾我父子！”
对秦劝道：“老四家的儿子不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只是外面风雪太大，阻碍了去路，你我再等等便是。”
棱敦气道：“你我等得，阿玛却等不得！——我这便去把努尔哈赤绑来！”霍地站了起来，按剑而去。忽而一个阿哈挑帘而入，报曰努尔哈赤等人叩关请见！
“等什么呢！还不快让这厮进来！”
半盏茶功夫，只听外头咯吱吱雪地里的脚步声渐至，那厚厚的毛毡帘子被挑开，只见努尔哈赤、穆尔哈齐、舒尔哈齐三人鱼贯而入。
气若游丝的包朗阿看到他兄弟仨，暗淡的眼神忽地一亮，想要说话，嘴巴刚张开，却因气力不足而止。
兄弟仨捱个向包朗阿磕过头，起身又向两位堂叔行过礼，待询问了五叔祖的病情后，遂又跪至在了床前。
包朗阿深深地咽了口气，将手缓缓地伸了出去。
兄弟仨忙向前膝行一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好孙儿啊！吾的三个好孙儿啊！”包朗阿突然亢奋起来，手愈发地用力想摸着他仨，却发觉自己已经再无有力气去**这三个孙儿了，惟有眼中流出两行清泪来，“我的四哥惨死啊！留下你仨可怜的孩子！我都听说了，家族中所有人都视你们为眼中钉啊……”
这位五叔祖显然是快不行了，这是要作临终托付。努尔哈赤、舒尔哈齐互相对视了一眼，终于将心放下。只听穆尔哈齐“哇”地一声大哭道：“五叔祖！我的玛父和阿玛都死在了古勒城，如今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孩儿们不孝……连家仇都未有报得……如今又搞成了这个样子，各位叔叔都仇视我大哥，大哥他带着妻儿无处躲藏，生活得好苦啊！我们哥儿几个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老天要这么惩罚我们……”
包朗阿见穆尔哈齐生得虎头虎脑，眉宇间又存几分英气，颇有几分塔克世的神韵。待听闻了他们几个的遭遇，只能哀声叹息，亦跟着他哭：“是我这个做玛父的无能……不能安保四哥的儿孙……唉……”哭到声嘶力竭处，连咳带喘起来，对秦和棱敦生怕他会伤心过度而去，忙伏上前去一个给疏血理气，一个汤药伺候。
努尔哈赤见他祖孙二人哭声连绵惨绝，遂提醒着：“二弟！你尽提些往事教我五叔祖伤心！不看这什么场合？”
“我死不了！我拼着这口老气也要和你们说——”包朗阿拒绝了味道嘴边的汤药，支撑着坐了起来，对秦连忙将枕褥靠在墙上，令他斜倚着。“努尔哈齐——”
“在！”努尔哈赤正在出神凝思，忽地被叫，不觉一怔。
“你的事迹我已经听闻了许多，你的狠心毒辣、你的不顾手足之情我多少是知道一点儿的。”包朗阿的发声有些急促，他见努尔哈赤神色有异，却依然极力地调整好自己，“这不怪你，是这个世道使然。其实龙敦康嘉曾撺掇过你的这两位叔叔与你过不去，是我不让他们胡乱闹腾合伙欺负你这个晚辈，教人留下笑柄！但你也不要过分自信，自以为是。——想当年我宁古塔六贝勒以你的玛父为首，灭硕色纳诸子及其九族。五岭以东，苏克素护河源以西，二百里内，诸部尽皆臣服。这靠的是什么，你可晓得？——团结！——汉人有句话叫‘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为何我们会沦落至此？是因我们哥们儿六个起了异心，教敌有可乘之机，无奈求兵哈达，做了人家的傀儡，遂衰败至今……这都是祖辈儿们血淋淋的教训，我不想让我们的后代同他的先祖一样，步其后尘。——听玛父的一句劝，同你的龙敦、理岱叔叔们和好吧……你们不能再这么斗下去了，此消彼长啊！哈达、叶赫、董鄂，哪个不想拥有我们的土地、噶栅、阿哈？我们这一代人如果没有将此传承下去，如何对得起我们南下的祖先哈拉！你努尔哈齐如何面对尸骨未寒的阿玛和玛父！”
这些话包朗阿憋了许久，他想在临终前调解好家族的恩怨，使儿孙和睦共处，也算有功于家族。他多么希望努尔哈赤能够放下仇恨，与各位堂叔们握手言和，共同抵御外敌。
努尔哈赤磕了一头，静下心气儿说：“孙儿何尝不想让大家团结一致呢，不过孙儿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杀了尼堪外兰。谁做‘建州都督’我不管，‘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也是汉人说的！”
包朗阿质问道：“我听说你的玛父和阿玛是被明军误杀，真相是否如此？”
“我的玛父和阿玛是被尼堪外兰所杀，这是孙儿亲眼所见！请五叔祖不要听信谣言以动摇我宁古塔所有人报仇的决心！”言毕，努尔哈赤看向舒尔哈齐，舒尔哈齐与他的目光碰了一下便低下头去，口中喃喃低语不知在寻思什么。
“——努尔哈赤！你这是在质疑长辈吗！”垂侍在一旁的棱敦见努尔哈赤反骨甚重，老早便想截断他的话茬，若不是看在阿玛尚在弥留之际，绝不会看着塔克世的儿子如此横行无忌，“龙敦等人之所以处处阻挠你，是因为你所要杀的人是辽东总府李成梁所要扶持之人！得罪了他，我们宁古塔人有好果子吃？叔叔们是在救你于火海，你却不晓得！还要一意孤行、妄自尊崇，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惊天动地之大事，殊不知你犯了我女真人最大的忌讳！说到底，你不该和尼堪外兰作对！”
“五叔祖，你想让我努尔哈赤带领所有嘉穆瑚、瑚济寨的诸申向尼堪外兰投降吗？就算我愿意，那些饱受图伦城欺凌的诸申们愿意吗！我建州都督的子孙从来不做丧尽天良之事！无论我的玛父和阿玛是被谁杀死的，我终究要以尼堪外兰的人头祭奠去他们的亡灵！”
“放肆！”棱敦抽出剑来，恨不得劈了他，“你若真想为你父祖报仇就去找李成梁！当初若不是李成梁急于攻城，你的父祖怎会亡于战火！别以为你打的算盘我们不知，还什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就是想借报仇的幌子巧立名目，伺机攻城，抢夺人畜，好扩大你的势力。你真好、好到搞臭了我宁古塔贝勒的名声，好到了我们来为你擦屁股，你连你自己的亲弟弟都不认，却将他屡次赶出城外，撇下他不管，你他娘的——”
“——给我住口！”包朗阿大喝一声，提到嗓眼儿的血水极力地忍住没有呕出，只将它咽了回去，指着棱敦骂道：“畜生！有你这般诬陷你的侄儿么！我是怎么教你说话的！你给我跪下！”
棱敦气得脸色漆紫，拗不过阿玛，扑通跪地，将剑狠狠撇了出去。
努尔哈赤的脸上稍显愠色，“哼！早知是这般场面，我便不该来此！”说着，暴起，甩袖便去。
“——罕子！你玛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包朗阿放声大呼令努尔哈赤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过去——
这是自己的乳名。
小时候自己喜欢骑在五叔祖的肩上去各处游玩，有一次在抚顺卖山货的时候，因算数慢，被客人嬉笑称为“小憨子”。
想来已足足二十年矣……
这个尘封已久的乳名连自己都快忘了。
今日被五叔祖重新唤起，努尔哈赤的心瞬间软化了。
一幅幅童年记忆忽然在脑海中回映。
依稀是嘉靖年间罢，天下还太平着，苏克素护河的水是那般的清澈，建州的阳光依旧是那般的明媚。五叔祖抱着自己说：“你并不憨，这是内秀，玛父希望你不同于世俗之人！”
“罕子！你这软绵绵地也叫射箭？你要做守成之人么！——听着！你是分家子，别妄想着守成！在我们女真，分家子是要开拓自己的领地！建设自己的噶栅！拥有自己的奴隶阿哈！”
“小罕子……你的祖辈儿当中属你的五叔祖我过得最清贫、最不受人待见，我可不像你的大父给你买新袄子穿啊。”
“罕子，你知道我们女真人为何每到合围射猎时须组建‘牛录’么？是因为我们人少、箭少，当我们组成牛录的时候，各噶栅都要派出射手，每个射手都各自出箭，大家合到一起人多力量大，任凭他龙蛇虎豹，都逃脱不了我们的手掌！”
“我们女真人虽然不比他汉人有得许多智慧，却懂得何为‘团结一心，众志成城’……”
这些年来，五叔祖对自己的谆谆教诲猛地涌上心头。
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正在全力挽回即将步入他所谓认为是“歧途”的自己，努尔哈赤的心，不觉间已经有了“转变”……
他觉得自己以这种洒脱的方式去拒绝一个长辈有些欠缺礼制，只回过身子，并不说什么。
包朗阿见他尚有开化的余地，忙说：“我之所以让对秦、棱敦两位叔叔不参与他们，是想让他俩扶持扶持你。玛父理解你的难处，但你也要看清现实。多少女真人当中的巴图鲁都丧在了李成梁的剑下，我教人拓下来那篇《平夷赋》念给我听，唉，当真是字字血泪啊！罕子，听玛父的劝，咱不要招惹大明朝廷中的那个杀人魔头好吗？”
“我明白了五叔祖，您是怕我连累大家，所以想求一个明哲保身，一旦朝廷降罪，这样就不会涉及到尼玛兰城！”
努尔哈赤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自己与李成梁只是互有所取，尼堪外兰只是这场交易中的替代品罢了。
只有杀了尼堪外兰，方可以彰显出自己的实力来，这样才能有资格成为李成梁的“马仔”，去替他杀更多人，自己将得到更多的资源。
所谓的“杀父之仇”，在这种形式之下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臭小子！我阿玛一心只为保全你的性命，你还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棱敦大骂着，同时也为阿玛多此一举的这份心思所感到不值，“阿玛，您瞧见了罢，他和塔克世一样固执！你是说不动这颗顽石的！赶快让他走罢！——放心，龙敦那里我是不会再去说情的了！”
“闭上你的嘴！学学你大哥对秦，万言万当、不如一缄！咳咳……”包朗阿一口气未衔接顺畅，猛地呕出了口血，指着自己的儿子嘱咐道：“你……你俩听着！我是你们的阿玛，依旧是尼玛兰的主人，我让你俩发誓、对着神明发誓！说……说你们要保全塔克世的血脉，要……匡扶他们的过失，不要让他们自相残杀……听见了么？”
努尔哈赤听见“自相残杀”这个词汇很是讨厌。
我要得到的东西，总有合法的解释！
我哪里管得别人说三道四！
所以，他再也不想理睬这位“执迷不悟”的玛父，转头就走。
兄弟仨刚挑帘跨出门，便听屋内嘶声裂肺地大喊了一声“——阿玛！”
努尔哈赤浑身一震，立于雪中久久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