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彩蛋一
警务室交接工作登记表上还剩最后一项,巡视校园还没有画对勾,肖旭冲着老马做出请的手势,“这次,我带着你走。”
驴马师徒最后一次同路,走过一中教学楼、操场,乃至那里是学生翻墙、抽烟的犄角旮旯。最后在甬道中间的宣传栏前停下脚步。
上面贴着一中前身,化中各届毕业生照片,驴马师徒四目同时定格在02届照片上面。
静默半支烟功夫,老马率先开口,“旭啊,你知道李小山为啥脑门上留一小撮毛吗?”
肖旭看看照片,又看看师傅,脑子卡壳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小鼻,连本名都记不住的人,要不是和溺水案有关,在毕业那刻起,就不会再有交集。
“嘚瑟呗。”肖旭敷衍回应。
老马话锋一转,“许申元最后撂了,在杨秀兰自杀现场,他拿走了小鼻真正日记本。”
肖旭兴趣被调动起来,刚想问真日记本在哪,被呛回。
“可惜,咱是看不见了,被许申元给烧了。”
肖旭被怼得翻白眼。
“但许申元看了,也记得大概内容,复述给我们听了。”
肖旭感觉师傅一顿操作,搅和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可念于他要独自留守在警务室,也就没计较,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老马不再卖关子,捡重点内容娓娓述说。
「小鼻爷爷出殡那天,几十个深红色骨灰盒,整齐排列在陈列架上。
李家几个兄弟姐妹挨个品头论足,这个防虫,那个大气的,唯独李老五,挑选的唯一标准是,其他人都不在意的价格签上的鲜红数字。
没一个低于四位数的。
几轮“民主”投票后,兄弟姐妹完全忽略李老五的意见,甄选出一个三千多块的红木盒子。
理所应当,由城里捧着铁饭碗的李老五付账、开票、再捧起红盒子。
一系列流程走完,李家兄弟姐妹又嚷嚷着,他们老爹一辈子没住过城里的楼房,死后必须寄存在殡仪馆。李老五欲言又止,本想把骨灰盒送回乡下,那时候管理没那么严格,可以偷偷埋在自家田间,可这建议,最后也淹没在叽叽喳喳吵闹声中。
交完一年三十块的骨灰寄存管理费,李老五兜里这剩下两毛钱钢蹦,在口袋里都懒得动一下,生怕发出半丝响动,被人听出囊中寒酸。
站在李老五身后的小鼻自然也听不到,却都看在眼里。
“江北!两块!赶紧上车!”
回城的小公共汽车摇摆到他们父子面前,没等李老五接茬儿,被弹出车窗外半个身子的售票妇女,一把拽上车。
“咋才两毛!大白天跑火葬场糊弄鬼呢?”售票员发现李老五没钱,立马开撕,催促着他们赶紧下车。
“踩脚刹车都不够油钱,这都超时两分多钟了,一会有人上车,再稍带手把他们扔下去!”此时司机发话,才让他们“免费”坐了一段蹭车。
车门打开,没等停稳,他俩被售票员推出车外,“穷鬼还敢去火葬场,死得起吗?”
小鼻没站稳,头磕在马路牙子上,脑门划出一道大口子,血在肉眼可见下染红了衣襟。李老五脱掉上衣,裹在小鼻头上。剩下的几公里,他俩如同逃荒般走回化工厂家属院。
李老五实在没钱给小鼻看伤,学着电影里,将针烧红折弯,穿上棉线,按住儿子头,咬牙狠心刺进儿子皮肉,自己心里。
起初,针尖穿过血肉,小鼻牙根都要咬断,生生撕裂的疼痛,让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触到生不如死,一共是多少比划,到后面,已麻木得全然无知觉。就算这样,小鼻都没大声哼叫,他清楚,更疼的是父亲李老五。每下一针,李老五身体也随着哆嗦。
伤疤缝合不严,里面肉像翻出来,脑门愈合后,像趴着一根大肉虫,小鼻在前面留一小撮长发,遮挡的不是伤疤,而是内心里关于贫穷的自卑。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家里再穷,小鼻也未曾想过离开。
但是,杨秀兰却动过让李老六收养小鼻的心思。
小鼻再次感受到刻骨疼痛。这次除了身体上,心里更甚。
他自残自己手臂,以此抵抗被送养的命运。当他捂着伤口,听到六叔说,“这孩子要这么孬,我可不要。”
小鼻“立志”做个千人烦,万人厌的坏孩子,这样六叔就会放弃收养,他能继续留在自己家里。
可当他和许莫发生冲突,门牙被打掉,不敢和家里说,他怕让杨秀兰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把他送给六叔收养。小鼻没法从家里寻求帮助和安慰,只能找王皓。
……」
彩蛋二
猴子被老婆拎起来,被催促着赶紧把病号服换下,眼睛却紧盯着扣在病床上的扑克牌,“不许偷看啊!”说完不避讳病房里其他人,三两下拖得剩下一条内裤。
“还是自己衣服穿着舒服,一会办完出院,咱仨好好喝点,谁输了谁请客!顺子,抱片三张!”猴子抬手甩出5到J的7连顺。
马子看他胳膊都抡圆了,看来是彻底痊愈,心里踏实嘴上却不依不饶,“咱仨这算组的啥局?一匹马、一只猴子外加一头驴。要不起。”
肖旭单挑左眼眉,全然不顾师傅埋汰他们,砸吧嘴,盘算着手里牌,“要是用8到A管上,手里四个A的炸弹就得拆开。刚才马子出过单K,我也有一个K,那猴子手里剩下三张牌,必是俩K挂张单牌!”
猴子看俩“农民”都表示不要,咧开嘴,“这不好起来了嘛,俩K,抱一!”
老马作势要扔牌投降。
肖旭拦住他,甩出炸弹。
“你真特么是个搅屎棍,猴子比你精,你不知道他手里还剩个2了?”老马摇头埋怨道。
猴子看底牌已然明了,笑嘻嘻着将剩下一张绝2贴在脸前,向驴马师徒提前炫耀即将到手的胜利。肖旭面不改色,将手里剩下的五连顺9到K先扔出去,接着将手里的小对子一对到底,俩5、俩6、俩8……
“等等!”马子此时来了精神头,拦住肖旭最后一张牌,抽出攥得发卷的四个3,“再来一炸!”看着气得出不了医院的猴子,扔出一个小5。
“过!”
没等他得意散去,下家同是农民的肖旭的无奈传染到马子脸上,笑容凝固。
本来想骗炸的猴子,被肖旭反咬一口,没等懊恼,主动权再次回到自己手里,不敢耽搁,抢食般扔出绝2,看肖旭整个人在斗地主过程中状态不错,总结道,“就像咱破案一样,不是结案就完活了,审判的锤子不落下,就不算结束。”
地主猴子赢了。
肖旭看着手里的小4,歪头看向师傅,“你是真能给我扛啊。”
低头洗牌的老马,手里动作顿了一下,继续洗牌,掩饰心里飘过的慌乱。
“还扛?清明节那天,我是最后才去的水泡子,先去了墓地,碰见了马爷。”肖旭暗示得很清楚了,停下话头,等着马子自己说出心里的秘密。
猴子拿过马子手里的牌,塞进盒里,“我来替马子说吧。”
「06年,十一国庆节。
肖老爷子把马大虎和他儿子马奎,一起喊到家里喝酒。
碗筷未动,肖老爷子自斟自饮,连干三杯汾酒。马大虎拿起酒瓶,看着酒盅,咳着嗓子,按捺不住急性子,率先开口,“老东西,今儿咋还讲究上了?不用暖壶盖儿灌猫尿了?还把这藏了十多年的老陈酿拿出来,你是无事献殷勤,我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谁都没憋啥好屁,痛快放,别再憋坏了。”
肖老爷子明知被识破,不急不恼,“俺家大旭,明年该从刑警学院毕业了,他肯定会回到江北分局,和大奎成为同事。”
马大虎砸吧嘴,不知是在品着酒菜,还是在回味着肖老爷子话,良久,放下筷子叹口气,“大旭那犟驴脾气,谁能拦住?”
肖老爷子给自己酒盅满上,举到马奎面前,“大奎,老头子敬你三杯酒,可都有条件的,喝不喝随你。”
第一杯酒下肚。
条件一:大旭回到江北分局,进入刑侦大队,希望马奎能带着他。
第二杯抿嘴喝干。
条件二:不违反规则下,尽量护着大旭,但该他自己经历的,一样也别少。
第三杯酒盅朝下。
最后一条:别拦着大旭调查权健溺死真相,顺其自然。
马奎红着脸,看着眼前的酒盅,这三杯酒,必须喝下。98年,是肖老爷子拦住他进入化工厂,进入江北分局,才让自己避免那场浩劫。如今,该他站出来站在前面,拦住未来,未知的一切。
三杯酒后,酒盅落桌,再无后悔可言。
07年,肖旭“如约而至”江北分局刑侦大队技术中队,大队挑人的时候,马奎推开所有同事,黑手伸向贴着肖旭名签的档案袋……」
肖旭苦笑,“如果02年高考像以后那样,时间是6月份,权健会按照往年那样,7月份会跟随权老爷子去北戴河疗养。那样他就不会死在水泡子,那样我也不会回到江北,那样……”
“02年,你在水泡子溺水,救你上岸的,也是你师傅。如果你师傅没救你,那样……”猴子喉咙耸动,索性揭开老底儿。
肖旭心里明白了,一切看似偶然,又是必然。老马拦他要溺水案卷宗,是护着他,决定让他调查,是让他把该经历的,自己走完,发配他到一中警务室,是让他磨掉自己的心魔,避免以后走歪路。
师傅和陈姐一直在小心护着他,即使代价是生命,依旧未改。正是有了这层守护,才让肖旭走到现在。
肖旭站在干涸的水泡子岸边,他走进水泡子,阳光下,一处耀眼的反光刺得肖旭睁不开眼。半截黄色金属,随着皮鞋被踢出来,肖旭捡起来,擦掉上面的黑土,拿起来照着阳光。
这是一直没找见,权健那辆公赛自行车的车钥匙。
他攥在手里,心里默念,这次都齐了。
周围正在立起围挡,这里要改造成儿童乐园,这是肖旭最后一次见水泡子原貌。
抬头看向明媚而热辣的阳光,此刻记忆带给肖旭的含义,滋生、发酵。
——昨天的记忆,今天已无法改变;但明天的记忆,取决于今天;记忆改变不了,人得一直向前。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