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班了,马奎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等着老婆上车。陈淑敏挺着大肚子自己开了后座车门,马奎没敢吭声。
车行一半,陈淑敏忍不住吸了两口凉气,应该是肚子里的糖豆又折腾妈妈了,老马把车停在路边,臊着脸到后座。
陈淑敏开腔,“自己徒弟,明明疼得要命,还跟着置气,溺水案给他看怎么了?你自己捂着这么多年,破了吗?”
“你俩一块,能早点把溺水案了了,也不枉我当年提前嫁给你。这小犊子回江北,就注定你们师徒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马奎的大黑脑袋贴着陈淑敏的肚皮,仔细听着,没吱声。
全市刑事技术大比武如期举行,江北大队由肖旭代表去比赛。
随着计时开始,裹着发闷白色现勘服的肖旭一脚就踏进了比赛现场。
“鞋套呢?扣十分!”
接下来肖旭将比赛现场所有隐性痕迹,生物残留依次发现并提取。看最后差不多了,一屁股坐在现场的椅子上,可给他闷坏了。
“不知道现场不能随便坐吗?再扣十分!”
肖旭径直走出场地,被评委一把拉住,看了眼他身上贴着的“江北现勘”。
“你师傅谁啊?”
“马奎。”
“啊!你就是那头犟驴?队长是猴子,马子再加上你,你们江北成动物大队了。”
这不是一场平常的大比武,猴子今年要调走了,本来队长位置这次要从外面调来,猴子力荐马奎,领导认为,马奎个人能力没问题,得看看他带人的领导力怎么样,最后讨论决定,今年新警进来后,队长候选人一人带一个,最后在大比武中谁的徒弟成绩好,谁接任江北大队一把手。
猴子千挑万选,把刑警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肖旭分给了马奎。
结果这回江北大队在十几个区县排名倒数第三,第一次这么差。
猴子把肖旭一顿臭骂,“你害得老马又没当上队长。”
肖旭嘴角上扬,在大比武中犯低级错误,被扣分,他就是故意的,马奎不让他调查王皓,他就让马奎当不了队长。
“你底子好,就算不为你师傅想,也得为自己前途想想。”
肖旭收起笑容,“要前途,我还回什么江北。”
马奎气得把发烫的方便面汤全倒进嘴里,妻不贤,徒不教,交友不慎,还好自己儿子快出生了。
马奎不想肖旭再惹祸,将他带在身边出各类现场,肖旭上次耍完驴突然学乖了,没再找王皓麻烦,他把和师傅相对的桌子搬到一边,两个人心里都有疙瘩,但马奎认真教,肖旭也认真学。
肖旭坐在车里驾驶位置,马奎坐在后排,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默默地蹲坑抓人。车窗被拍得阵阵闷响,陈淑敏挺着大肚子,吃力地上了后座,从衣服里拿出来两个饭盒,酸菜馅儿饺子。
师徒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吃完,陈淑敏嘀咕着,“糖豆又踢我了,太窝挺了,小犊子你送我回去。”肖旭知道他和马奎待在车里气氛很尴尬,也快接班了,他扶着陈淑敏上了她的车。
江岸大道上,微弱的光晕笼罩着不怎么亮的路灯,陈淑敏把车窗摇下来,两手握着方向盘,“小犊子,还跟你师傅生气呢?他那天骂你,是因为你告诉了王皓利用黑车搞他,以后人肯定会做准备,还给人通风报信的机会,王皓说是让车场换车,实际上就是变相通知王进一他被抓了。”
“你师傅是恨铁不成——”
一声巨响。
车身翻滚两周半,那时候都没有扎安全带的习惯,两个人在车里不断翻滚,车身被一棵树拦住B柱,也将车门卡住。肖旭眼前金星银星乱蹦,还混着一抹红,耳鸣夹着几声脆响。
他喊了几声陈姐,不知道是自己没喊出声,还是听力受损了,喊声闷闷的,也没有回应。
车门打不开,他吃力地抽出腿,从车窗爬出来,摇晃着去主驾驶车窗拉陈姐出来。
肖旭听见的几声脆响不是幻听,晚到一步的马奎眼看着一辆红捷达把装着爱人和徒弟的车撞下马路,几乎本能地抽出小砸炮六四,一口气将里面的五发子弹全打了出去——
随着机头哑火,枪口冒出青烟,车屁股火星四溅的红捷达如同受了惊的野猪,冒着同样的青烟消失在黑夜里。
江岸大道马路边,肖旭喊声震天,“姐!姐!”
陈姐直到被抬上救护车,没丁点回应。
肖旭坐在八个出风口的救护车里,护士在他头顶穿梭着的冷针,没一丝痛感,只能感觉到凉意一直传到脚底,和手心里陈姐的脸一样,冷。
轮胎摩擦的胶味,火药味,车尾气味,撞击的草木味,金属撞裂的味,五味焦灼,久久不散,刑警队同事拉起警戒线,红蓝警灯闪烁,让人睁不开眼。
路上四道轮胎印记相交,两道反复,再根据马奎的情况说明,案情基本被还原——红捷达第一次将陈淑敏车撞下去,司机并没有下车,而是倒车想冲下去,马奎用了枪,红捷达才调转方向跑了。
这不是意外,就是故意杀人。
现场勘查显示,车最初冲下马路后并没有翻,是在电线杆前突然变了方向,由于近30度斜坡上方急转弯向下俯冲,加上撞击的余力和车身惯性,车开始翻滚。
从痕迹位置看,车不打方向,就撞电线杆的话正好是副驾驶的位置,驾驶位置反而没事儿,按照人的求生本能,驾驶员一般会为了躲避自己一方的障碍物急打方向——但那样,就会让副驾驶的肖旭正对危险。
陈淑敏在最后关头,用自己和未出生的“马糖豆”,顶了肖旭的位置,自己撞向了电线杆。
全江北只有跑市里专线的那些黑车全是红捷达,肖旭本能地想到,王皓干的。
“王皓,老子咬死你!”第一百货大楼下车场,肖旭疯狗一样冲上去,手还差头发丝的距离就要按住王皓,身体突然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拉回来,黑脸的师傅这次冲到了肖旭前面。没等王皓反应过来,一套利索的擒拿已经将人按在车机盖上。
“马队,咱都是一家人,这是咋的了啊?”黑车头儿手还没碰到马奎,肖旭一个背摔,将他按倒在地,大背头瞬间散乱,疼得直吸溜。
“王进一,你给我老实点!”
“肖旭,你特么放开我爸!”王皓两眼血红,扯着脖子喊,“你至于抓着我不放吗?不就是你家那两条畜生被打死,是我举报的!怎么的!就这么点儿事,过不去了是不?”
肖旭松开手,奔着王皓就过来了,“这么点事?你一条命都赔不起!”
最先冷静下来的还是马奎,他们是来查红捷达的,他一把抱住肖旭。
黑车头王进一跟着他俩屁股后头,完全配合,肖旭注意到一辆后屁股车漆有色差的红捷达,立马将车主叫过来。车主说前段时间被货车追尾,整个后备箱都重新切割焊接,交警队有现场备案,修配厂证实修车的时间确实是出事那天之前,很快排除了嫌疑。
车场其他所有红捷达的后屁股都是干净的,纵使肖旭再想咬死王皓,没证据。
陈淑敏被撞和815溺水案一样,挂着了,马奎的抽屉里又添了一份卷宗。
2008年,肖旭一年试用期结束,省城刑侦总队要调他,队里舍不得,想让马奎出面周旋一下,但他态度很坚决,让肖旭离开江北,去哪都行,就是别再回来了。
肖旭没走,他继续留在江北大队,坐回了马奎对面。
肖旭因为陈淑敏的事情心里有愧疚,在马奎吃方便面的时候,他给加了根肠,可老马汤都喝干了,肠一口没动。
陈淑敏祭日,肖旭每次都早到,先藏起来,等师傅马奎祭奠完离开,他才敢出来。他对陈淑敏的灵牌说:“姐,我不敢先来,更不敢和师傅一起来,不然他会把我留下的东西都扔了。”
市局本来要调老马去铁西区当队长,但他看着自己锁着的那个抽屉,语气温软,态度坚决,“我老婆还在这呢,哪都不去。”
江北大队门口屋檐下的燕子,春来冬往,一晃8年。这对师徒除了工作外,相互一句话都不说。办公室里其他6个兄弟都被这俩人弄得不自在,背后叫他俩“马子和犟驴”,这就是现实版的驴唇不对马嘴,陆续调走的调走,搬离的搬离,只留下他俩。
面对一堆空桌子,他俩谁也不换地方,就这么相对而坐,却谁也不看谁。
马子和犟驴,一个有十几年的现场经验,一个是刑警学院科班出身,一黑一白,相互配合,只抓命案,送进去的嫌疑人基本都是死刑,暗地里被称为黑白双煞。桌子上的卷宗走马灯一般换了一茬又一茬,锁着的那两份卷宗肖旭没再惦记,马奎也不再提。
转眼来到了2015年,命案断崖式下跌。肖旭看着市局刚下的通报,前半年考核他是江北大队倒数第一。
靠命案吃饭的他,小偷小摸看不上眼,查完就让给别人了,吃住都在队里,脚底踩一双拖拉板儿,离老远别人就知道,犟驴来了。
一直单身的马奎成了老马,头发提前下岗,肚子鼓了不少,手里把玩着一串菩提,和谁说话都句句带刀,字字见血。领导让他再往前走一步,别在倒数第二晃悠,他摸着黑肚皮,“倒数第零都无所谓了,现在就是给我个局长,我都不稀罕。”
黑白双煞,一个成了最懒警探,一个成了佛系刑警。